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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桐華 -【半暖時光】《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19 AM     標題: 桐華 -【半暖時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1:14 AM 編輯

【書名】:半暖時光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縱然明明知道

  終有一日

  所有的悲歡、所有的愛恨

  都會隨時光老去

  我仍然竭力地、竭力地搜集著

  那些美麗的、糾纏著的,值得為你活了一次的記憶

  生命的運行從來都自有規則

  你無法決定它的開始,也無法決定它的結束

  甚至無法決定,在生命的旅途中遇見的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是,你永遠都能決定面對它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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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23 AM

Chapter 1 命運

  命運之神喜歡熱鬧,有時還喜歡嘲弄人,它每每令人可惱地給傷心慘目的悲劇摻進一點滑稽的成分。——斯蒂芬•茨威格

  小時候,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很特別的一個,即使眼下平凡無奇,也一定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只是還沒有被發現而已。想到未來,總覺得一切皆有可能。可隨著長大,漸漸認清楚自己不過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員,身材不比別人好,腦子不比別人聰明,臉蛋不比別人漂亮,甚至連性格都不會比別人更有魅力。於是,越來越理智、越來越現實,即使做夢都會一邊沉浸在美夢中,一邊清楚地知道只是一個夢。

  顏曉晨這會兒就是這種情形,夢境中的一切都十分真實,可她很清楚自己在做夢—

  十一歲的她,正在學著騎自行車。人小車大,自行車扭來扭去,看得人心驚肉跳,她卻好玩遠大於害怕,一邊不停地尖叫著,一邊用力地蹬車。

  媽媽站在路旁,緊張地盯著她,高聲喊:「小心,小心,看路!別摔著!」爸爸一直跟在自行車後面跑,雙手往前探著,準備一旦她摔倒,隨時扶住她。

  也許因為知道父母都在身邊,不管發生任何事,他們都會保護她,小顏曉晨膽子越發大,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刺耳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夢境猶如被狂風卷走,消失不見。可夢境中的溫馨甜蜜依舊縈繞在心間,讓二十二歲的顏曉晨捨不得睜開眼睛。這些年,她從不回憶過去,以為時間已經將記憶模糊,可原來過去的一切,她記得這麼清楚。她甚至記得,那一天爸爸穿的是灰色條紋的T恤、黑色的短褲,媽媽穿的是藍色的碎花連衣裙。

  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顏曉晨翻身坐起,摸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上「媽媽」兩字,心突地一跳,竟然下意識地想扔掉手機。她定了定神,撩起簾子的一角,快速掃了一眼宿舍,看舍友都不在,才按了接聽鍵。

  「你在幹什麼?半天都不接電話?」

  隔著手機,顏曉晨依舊能清楚地感覺到媽媽的不耐煩和暴躁。她知道媽媽的重點並不是真的關心她在幹什麼,也沒回答,直接問:「什麼事?」

  「我沒錢了!給我兩千塊錢!」

  「我上個月給了你一千多……」

  「輸掉了!快點把錢打給我!」媽媽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握著手機,呆呆地坐著。夢裡夢外,天堂和地獄,有時候,她真希望現在的生活只是一場噩夢,如果夢醒後就能回到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如往常一樣,顏曉晨背著書包,騎著舊自行車,去了校園角落裡的ATM機。她插入銀行卡,輸入密碼後,先按了查詢餘額。

  其實,她很清楚餘額,兩千一百五十五元七角三分,但窮人心態,每一次取錢時,都會先查詢餘額,並不是奢望天降橫財,只不過想確定那些看不到的錢依舊安穩地存在著。

  這兩千多塊是顏曉晨今年暑假打工存下來的,每一塊錢都有計劃—已經大四,找工作需要花錢,一套面試的西服,來回的交通費……即使不算這些,光列印簡歷、複印各種證書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現在就業形勢嚴峻、工作不好找,師姐說要早出擊、廣撒網,起碼準備一百份簡歷。

  顏曉晨按了轉帳,將兩千元錢轉給媽媽,計算餘額的減法題很容易做,可她依舊再次按了查詢餘額,確定扣除二十塊錢的手續費,只剩下一百三十五元七角三分後,退出了銀行卡。

  給媽媽發了條短信:「錢已轉給你,省著點用,我要開始找工作了,等找到工作,一切就會好起來。」

  如往常一樣,短信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復。

  顏曉晨騎著自行車,習慣性地去了大操場,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著下面的同學熱火朝天地鍛煉身體。

  大學四年,每次心情不好時,她都會來這裡。

  期中考試周剛結束,今天又是週末,操場上沒有往常的喧嘩熱鬧,但依舊有不少人在跑步,一圈又一圈。年輕的臉龐,充滿希望的眼神,他們理直氣壯地歡笑,理直氣壯地疲憊,不像她,她的疲憊都難以啟齒。就如現在,她覺得很累,因為算來算去,一百三十五元,勉強只夠一個多星期的伙食費,可這種窘境她不能告訴任何人。

  距離發工資還有大半個月,顏曉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胡思亂想著,也許可以去搶銀行,找雙破絲襪,套在頭上,十塊錢買把塑膠槍,就可以沖進去大喝一聲「把所有錢交出來」,結果肯定會失敗,但進了監獄,有人管吃管住管衣服,一切的生活難題都解決了!

  想著想著,猶如看了一部拙劣的喜劇影片,顏曉晨竟然忍不住笑起來。一個人對著空氣傻呵呵地笑夠了,她取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快要六點了,要去上班了!

  學校要求出入校門必須下車,顏曉晨推著自行車出校門時,碰到幾個同學拎著購物袋從外面回來,她笑著打招呼,同學們的眼神都有點古怪,顯然,他們認為她不應該這麼興高采烈。

  兩周前,交往一個多月的男朋友把顏曉晨甩了。男朋友沈侯是他們這一屆挺出名的人物,不是以品學兼優聞名,而是以吃喝玩樂出名。顏曉晨在學校裡循規蹈矩、成績優異,年年都拿獎學金,算是同學眼中的好學生,沈侯卻恰恰相反,呼朋引伴、花天酒地,每年都有功課掛掉,反正不管怎麼看,這兩人都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可一個多月前,兩人突然就在一起了,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連顏曉晨的舍友都認定沈侯是在玩弄顏曉晨,含蓄地勸她別當真,顏曉晨卻只是微笑地聽著。

  一切都如同學們的預料,開學時兩人在一起的,期中考試周前,沈侯就提出了分手。顏曉晨微笑著想,他們肯定覺得她就算不以淚洗面,也應該眼中含淚,但他們不知道,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她已經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

  學校西門外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老巷子,巷子裡有不少酒吧。大概因為毗鄰這座全國都有名的學府,這裡的酒吧在消費上只能算中等,卻以有特色、有內涵著稱,來來往往的客人要麼是文化藝術從業者,要麼就是白領精英。

  大概為了迎合顧客群,酒吧很喜歡招女大學生來打工。顏曉晨就在藍月酒吧打工,工作時間從晚上六點半到十點半,以前一周工作三天,大四課程少了,顏曉晨又缺錢,想多賺點,就改成了四天。

  一個女大學生在酒吧工作,總會讓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當年不是沒有其他兼職工作可以選擇,但這份工作是時間和報酬最適合顏曉晨的,所以她也顧不上理會別人怎麼想了。

  顏曉晨到藍月酒吧時,樂隊正在熱身,已經到的Apple和Mary在準備蠟燭和鮮花,用作酒桌點綴,營造氣氛。酒吧有不少老外顧客,大部分侍者也只是把這裡看作暫時落腳的地方,都不願用真名,所以都取了個英文名。

  顏曉晨和她們打了個招呼,去狹窄的雜物間換衣服。不一會兒,另一個同事Yoyo也到了。顏曉晨一邊和她聊天,一邊用廉價化妝品化了個妝。她一直捨不得在這些事情上花錢,但化妝是工作要求,看在每個月一兩千塊的收入上,一切都能接受。兩年多下來,她的化妝技術提高有限,化妝速度卻提高很快,不過十來分鐘,已經全部收拾妥當。

  以酒吧的分類來說,藍月酒吧是一家靜吧,就是一般不會有勁歌熱舞,也絕不會有身材火辣的性感女郎扭屁股、晃胸脯。藍月酒吧一如它的名字,Blue Moon(Blue在英文中既是藍色的意思,也有憂鬱的意思),十分憂鬱文藝范兒,樂隊都是演奏比較抒情的慢歌,客人以安靜地聽歌和聊天為主。當然,酒吧畢竟是酒吧,偶爾,也會因為顧客出現熱鬧喧嘩的場面,但只要不太過分,老闆不反對,客人們也很歡迎。

  因為酒吧的風格定位,女侍者的穿著打扮也很正常,夏天時牛仔小短褲,冬天時可以穿牛仔長褲,上身是一件英國學院風的立領紅白格子襯衫,袖子半卷,襯衫下擺打個蝴蝶結,唯一的要求就是露出一點點腰,和大街上的露臍裝、吊帶衫相比,藍月酒吧女侍者的衣著一點都不暴露。顏曉晨客觀地評價,這種打扮既正兒八經,又俏皮活潑,老闆很清楚自己要什麼,藍月酒吧的生意一直不錯。

  八點之後,客人漸漸多起來,每一天,酒吧都會有新鮮面孔,也會有不少常客。不知道其他女侍者最喜歡什麼樣的顧客,顏曉晨最喜歡的是老外,和崇洋媚外沒有絲毫關係,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有的老外會給小費。給小費的客人,顏曉晨會記得格外牢,但Apple、Mary和Yoyo記得最牢的客人是—英俊的男人。

  「海德希克來了,就在門口!」Apple端著幾杯雞尾酒,壓著聲音激動地嚷嚷。從女侍者、收銀員到調酒師全都轉頭,盯著剛推門進來的客人。算是無聊打工生活的一種消遣吧,侍者們喜歡議論客人,從推測他們的工作收入,到猜測他們的女伴是老婆還是小三。藍月酒吧還有個傳統,對印象深刻的客人,會根據外貌、衣著、言談舉止給他們打分、排位、賜封號,如同狀元、榜眼、探花,從第一名到第十名都有特定的封號,是世界上最貴的十種酒。海德希克的準確說法是海德希克1907,Heidsieck 1907,一瓶酒售價在28萬美金左右,世界排名第二。

  海德希克1907先生還不算常客,上周才第一次光臨藍月酒吧,但所有侍者都對他印象很深,讓他立即上榜。顏曉晨上周有兩門課要考試,沒有上班,可就昨天一晚上已經聽了無數他的八卦。據說,此人相貌清貴,氣質儒雅,舉手投足一看就知道身家不凡,卻十分謙遜有禮,給小費非常大方,每一次服務,都會說謝謝。雖然大家打工只是為了賺錢,並不在乎客人說不說謝謝,但如果客人說了,大家總會有一絲欣慰。

  顏曉晨隨著眾人的目光,隨意地掃了一眼。海德希克1907先生身材頎長,戴著無框眼鏡,裡面穿著剪裁合體的西服,外面穿著風衣。顏曉晨暗自感歎了一句「皮相還不錯」,就轉身去幹活了,也沒指望能接待這位金主。但是,Apple她們三人竟然誰都沒立即過去,如果是熟客,誰的客人誰招呼,可現在,客人沒有任何偏向,算不得任何人的客人,她們又都想去,彼此顧忌著,一時間反倒誰都沒有去招呼海德希克1907了。調酒師William一邊調酒,一邊賊笑,「要不你們賭酒,誰贏了誰去!」顯然,他很樂於看到幾個年輕女人為男人爭風吃醋。

  但工作時間最長的Mary讓他失望了,「輪流,我們三個都已經去過了,這次讓Olivia去。」

  Olivia就是顏曉晨,第一次到酒吧上班時,她沒有英文名,為了工作方便,隨口給自己起名叫Olivia。

  Apple和Yoyo都沒有意見,顏曉晨也沒意見。她放下手中的毛巾,快步走過去,「歡迎光臨!請問先生,幾位?」

  海德希克好像沒聽清她說什麼,怔怔地看著她。顏曉晨微笑著又問了一遍,海德希克才反應過來,回道:「一位。」

  顏曉晨領著他去了九號桌,一個角落裡的兩人座。她先將桌上的小蠟燭點燃,再把酒水單拿給他,他沒有翻看,直接說:「黑方,加冰,再要一個水果拼盤。」

  顏曉晨結完賬,端了黑方和冰塊給他,他一直沉默不語,沒有說謝謝,但小費給的很多,30%了,遠遠超出顏曉晨的預期。

  William詫異地問:「這麼大方?你對他說了什麼?」

  「什麼都沒說,和以往一樣。」

  Apple不相信的樣子,「不可能吧!」

  Yoyo似笑非笑地說:「不愧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和我們就是不一樣!」在酒吧打工兩年多了,顏曉晨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冷嘲熱諷的話,她權當沒有聽見,小心地把錢裝好,繼續工作去了。

  過了九點半,店裡基本坐滿。大家站了半晚上,都累了,時不時躲在角落裡,靠著吧台或牆壁,左腳換右腳,休息一會兒。

  Apple和樂隊的女主唱April猜測海德希克1907有沒有女朋友,Apple說:「都來了好幾次了,如果有女朋友,肯定會一起來,顯然沒有女朋友了!」April說:「他行為舉止很沉穩,應該三十左右了,長得不錯,又很有錢,不可能沒有女朋友!」

  Yoyo是行動派,借著送冰水,過去晃了一圈,和海德希克聊了兩句,回來時,笑吟吟地說:「沒女朋友!」

  Yoyo的話像一枚燃燒彈,立即點燃了各位姑娘的春心,排行榜上的男士大多「名草有主」,有的草還不止一位主,用Yoyo的話來說,人家有花心的資本,女人也心甘情願。

  William煽風點火,「難得遇到個財貌兼備的男人,趕緊上!就算撈不到他的錢,能撈到他的肉體也值了!」

  April問:「是直的嗎?」

  William說:「要是彎的,我早行動了,還會勸你們上?」

  大家都笑起來,April有一次喜歡上了個Gay,William一再勸她,她死活不信,後來證明William是對的,April很是傷心了一陣子。從那之後,碰到出色點的男人,April總喜歡讓William先掃描確定一下。

  年齡最大的Mary,剛三十歲,已經滿腦子都是女人青春有限的嚴肅話題,慢悠悠地說:「別浪費時間了!就算沒女朋友,也輪不到我們,權當是擺放在櫥窗裡的LV吧!東西再好,看一看,過個眼癮就好了!」「幹嗎要光過眼癮?就算買不起,也可以去店裡試用啊!」Yoyo乍一看有點像賈靜雯,因為長得美,走到哪裡都受歡迎,性格比較張揚。她抽出一張一百塊錢,拍到桌上,「開個賭局!今晚誰能泡到他,誰就贏了!我賭自己贏!還有沒有人參加?」

  William是資深調酒師,賺得多,毫不猶豫地也放了一百塊,視線從五個女孩臉上掃過,笑眯眯地說:「我賭April贏。」April以前是跳民族舞的,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就跑來酒吧唱歌,她瘦瘦高高,皮膚白皙,一頭烏黑的齊腰長髮,穿衣風格是楊麗萍那種民族風,但色彩更素淨,樣式更生活化一些,非常文藝女神的范兒,挺受白領精英男士的歡迎。

  April笑眯眯地從錢包裡拿出一百塊錢,輕輕放到桌上,再指指自己,表示賭自己贏。

  「我賺得沒你們多。」Apple放了五十塊錢,「有Yoyo和April在,我沒什麼希望,但我也賭自己!」

  Mary姐也拿出了五十塊錢,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重在參與了,賭Yoyo贏。」

  沒有人問顏曉晨,倒不是大家排斥她,而是都知道她節儉摳門,是個守財奴,從不參與任何有可能損失錢財的活動。

  舊沒答應和我一起吃頓飯。他很聰明,看我們一個個前赴後繼地去約他,問我們是不是拿他打賭玩,我全招了。」

  April約男人很少失手,情緒有些低沉,Yoyo一邊往託盤上放酒,一邊說:「別難受了!這種事業成功人士都是工作狂,只知道加班,很悶了!還是鳴鷹好,又帥又會玩!下次他來,讓他帶我們出去玩!」

  鳴鷹準確的叫法是鳴鷹1992,ScreamingEagleCabernet 1992,世界排名第一位的酒,一瓶酒售價50萬美金。顏曉晨還沒見過這位在藍月酒吧排名榜上第一位的男人,他算是常客,已經來過不少次,可每次來,顏曉晨都恰好不上班,所以她從沒見過鳴鷹1992先生。

  William竊笑,「有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了!」

  Yoyo說:「我這叫自我安慰!」

  Apple看著桌上的錢問:「誰都沒贏,賭局取消了?」

  眾人正打算各自拿回各自的錢,顏曉晨突然問:「我現在加入賭局,行嗎?」

  九百五十塊錢,她已經虎視眈眈地盯了很久,感覺上,那不是幾張薄薄的鈔票,而是她未來的工作,她的衣食住行,她的一切!

  Apple撇撇嘴,「April和Yoyo可都輸了,你現在加入,只能賭自己贏!」William熱切地說:「一起工作兩年了,從沒見Olivia出手過,歡迎,歡迎!」

  April聳聳肩,無所謂地說:「可以啊!」

  Yoyo笑了笑,「沒問題,不過多個人丟面子而已!」

  見大家都不反對,顏曉晨拿出五十塊錢,放到桌子上,「我賭自己贏。」這五十塊錢還是海德希克1907剛才給的小費。

  所有人都盯著顏曉晨,Apple甚至端好了酒,打算跟著她過去,見證她輸的全過程。

  顏曉晨很清楚,有三個前車之鑒,直接走過去邀請,肯定失敗,但為了一千塊錢,她必須贏!

  顏曉晨沒有走向九號桌子,反倒走到樂隊旁邊,恰好一首歌剛完,她對樂隊說:「能佔用一分鐘嗎?」

  「沒問題!」男主唱Joe笑著把麥克風遞給顏曉晨。

  顏曉晨深吸了口氣,盡力擠出一個微笑,「九號桌的先生,你好!你不認識我,可我很想請你吃頓飯。」

  酒吧安靜了一瞬,所有人立即東張西望地找九號桌,待看清楚海德希克1907的樣子,估計都以為顏曉晨是被男色迷住了,口哨聲響起,有人鼓掌,有人大笑。

  根據觀察,顏曉晨推斷海德希克行事穩重、待人寬和,應該很不喜歡出這種風頭,但她沒辦法,只能豁出去,賭一把了。

  顏曉晨遙遙看著他說:「我非常有誠意!時間,隨你定,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地點,我已經選好,餐廳建築宏偉,環境溫馨,菜肴風味彙聚南北菜系,中餐的傳統菜肴、西餐的經典菜式都有,還有伊斯蘭的特色燒烤,以及各種口味的湯品,絕對想吃什麼有什麼!」

  顏曉晨每說一句,酒吧的客人就很配合地怪叫幾聲。

  「這姑娘為了追男人,下血本了!」

  「就為了這些吃的,答應了吧!」

  正常情況下,女生公開做這種事情,應該很羞澀,可顏曉晨完全是沖著錢去的,沒有絲毫羞澀,緊張倒是有,可只是擔心得不到那些錢。顏曉晨學著April唱完歌後鞠躬行禮的姿勢,對海德希克彎腰行了一禮,「我真誠地邀請,希望你能同意!」

  笑聲、鼓掌聲、口哨聲不絕於耳,酒吧的氣氛如一鍋沸騰的開水,熱烈到極點。大家都期望著海德希克答應,不停地有人高喊:「答應她!答應她!」

  顏曉晨知道自己有點卑鄙,利用無知的群眾給他施壓。拒絕一個人,不難!可拒絕這麼多滿懷期冀的人,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終於,他站了起來,好像說了什麼,但立即被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顏曉晨什麼都沒聽清,依舊呆呆地站著。

  樂隊的鼓手很應景地敲了一段歡快激昂的架子鼓,男主唱Joe笑對她說:「他答應了!」

  顏曉晨愣了一愣,立即沖下檯子,所過之處,都是善意的笑聲和祝福聲,她胡亂地說著「謝謝,謝謝」,急急忙忙地跑到吧台,「錢呢?」William把錢給她,顏曉晨數了數,整整一千塊錢,忍不住放到嘴邊,狠狠地親了一口。

  April表情古怪,「你不會只是為了這些錢吧?」

  讓文藝女神理解她的庸俗,恐怕很難,顏曉晨笑了笑,沒吭聲。William說:「高檔餐館裡一瓶果汁就要兩三百,兩個人一千塊錢,根本不夠吃!」

  Yoyo笑著拍拍顏曉晨的肩膀,半幸災樂禍,半警告地說:「都是色迷心竅的錯!不過,當眾承諾了,可一定要做到,否則就是丟我們藍月酒吧所有人的臉!」

  Apple鄙夷地說:「早知道這樣能贏,我也能贏。」

  待她們走了,William悄聲問:「你到底選了哪家餐館?我看看有沒有認識的朋友,想辦法幫你打個折。」

  「謝謝,不過不用了。」

  顏曉晨看了眼牆上的鐘錶,已經十點四十,「我下班了,回見!」

  往常贏了錢的人都會請大家喝點酒,吃點零食,不過,也許因為知道顏曉晨這次當眾誇下了海口,要大出血,大家都沒提這事,顏曉晨也厚著臉皮地裝作忘了。進了雜物室,顧不上換衣服,直接把外套穿上,背起包,就匆匆往外走。

  酒吧一直營業到淩晨兩點半,這會兒正是最熱鬧時,但宿舍的樓門就要鎖了,幸好酒吧距離學校不算遠,晚上人又少,自行車可以蹬得飛快,最快時,顏曉晨曾十二分鐘就沖到了宿舍。

  顏曉晨剛跨上自行車,有人叫:「顏小姐,請留步。」低沉有力的聲音,十分悅耳,猶如月夜下的大提琴奏鳴曲。

  顏曉晨回身,是海德希克1907先生,秋風徐徐,昏黃的門燈下,他穿著歐式風衣,踩著落葉,疾步行來,猶如從浪漫的歐洲文藝片中截取了一段視頻。

  顏曉晨問:「什麼事?」

  「我們還沒約好吃飯的時間。」

  顏曉晨愣住了,說老實話,邀請他的那些話,她玩了文字技巧——時間,由他定,任何時候。可以是明天、後天,也可以是十年、二十年後,他當時答應她,讓雙方都體面地下了台,卻可以定一個遙遠的時間,就誰都不算失約了。

  顏曉晨不知道他是沒聽出她話裡的漏洞,還是對她嘴裡那南北彙聚、東西合璧的菜肴生了興趣,但他幫她贏了九百五十塊錢,只要他願意,她肯定會履行諾言。

  顏曉晨問:「你什麼時間有空?」

  「明天如何?」

  「好!」

  他拿出手機,「能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嗎?方便明天聯繫。」顏曉晨報出號碼,他撥打給她,等手機鈴聲響了一下後,他掛掉了電話,「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隨時可以打給我。」

  顏曉晨再顧不上多說,「好的,我知道了!其他事,我發短信給你。」她沒等他回答,就急匆匆地踩著自行車走了。

  一路狂騎,趕到宿舍樓下時,已經十一點十二分。宿舍十一點熄燈鎖樓門,但因為女生樓的樓下每天晚上都有一對對戀人難捨難分,等真正落鎖時,總會晚個十來分鐘。

  顏曉晨沖到樓門前時,阿姨正要落鎖,看到她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下次早點!」

  顏曉晨化著妝、深夜晚歸,阿姨肯定以為她拿著父母的血汗錢不好好學習,卻去鬼混,夾槍帶棒地訓了她幾句。顏曉晨一聲沒吭,一直溫順地聽著。

  回到宿舍,舍友們都還沒睡,人手一台應急燈。老大魏彤准備考研,在認真複習;老二劉欣暉和異地的男朋友煲電話粥;老四吳倩倩盤腿坐在床上,抱著筆記型電腦,在寫簡歷。

  魏彤和劉欣暉看到顏曉晨回來,擱下了手頭的事,聊起天來。大四的話題,如果不談愛情,就是聊前途,十分單一。顏曉晨和吳倩倩目標明確,就是找工作,儘量能留在上海這座已經生活了三年多的繁華都市。劉欣暉的家鄉在省會城市,家裡已經安排好她去一家福利待遇很好的大國企工作。魏彤想考研,可又在猶豫要不要投幾份簡歷找一下工作。說起去年一個師姐,因為考研,錯過了找工作的時機,到後來,研究生沒考上,工作也沒找到,只能混在學校裡,繼續考研。

  到了大四,不管聊起前途,還是愛情,都是很沉重的話題,每個人都覺得前路茫然。

  魏彤鬱悶地說:「我辛辛苦苦要考研,曉晨卻放棄了保研名額。」性格開朗活潑的劉欣暉笑眯眯地說:「是哦,曉晨學習那麼刻苦,一直是咱們班的第一名,放棄了保研,好可惜!」

  精明強勢的吳倩倩說:「一點不可惜!如果不打算留在學校裡做學術,商學院的學生當然應該本科一畢業就去工作,工作幾年後再去國外讀個名校MBA,曉晨是聰明人,選擇很正確!」

  顏曉晨笑著,什麼都沒說,可惜不可惜,正確不正確,她壓根兒不知道,只知道必須要賺錢了。

  洗漱完,她爬上床,躲在簾子裡,把錢仔細數了一遍,摸著一千塊錢,終於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

  第二天,早上是專業課。魏彤和劉欣暉昨天睡得晚,起不來,吳倩倩說待會兒有老鄉來,也不去上課了,都拜託顏曉晨如果有事,及時電話通知她們。

  顏曉晨一個人背著書包,去了教室。

  大四了,蹺課的人越來越多,全班三十多個人,只來了十幾個,稀稀落落地坐著,老師也懶得管,照本宣科地講。顏曉晨覺得老師講得沒什麼意思,可習慣使然,依舊坐在第一排,全神貫注地記筆記。下了課,去自習室做完作業,就到午飯時間了。吃過中飯,她去了機房,一邊看別人的面試心得,一邊寫簡歷。

  大學的生活看似豐富多彩,可真能落到紙面宣之於眾的卻乏善可陳,顏曉晨又因為打工,沒時間參加任何社團和學生會的活動,更是沒什麼可寫的。為了把過去三年多的芝麻綠豆小事編造成豐功偉績,她搜腸刮肚、冥思苦想,完全忘記了時間。

  直到桌上的手機振動了幾下,顏曉晨才覺得眼睛因為盯著電腦太久,有些乾澀。她拿起手機,是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在忙嗎?」她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還有一個飯局,翻查昨天的通話記錄,果然是海德希克的號碼。

  顏曉晨:「不忙,你想幾點吃飯?」

  海德希克:「幾點都可以。」

  顏曉晨:「你幾點下班?」

  海德希克:「我上班時間比較自由,你看你什麼時間方便,我都可以。」顏曉晨:「五點半可以嗎?我在學校的西門外等你,知道怎麼走嗎?」海德希克:「知道,五點半見。」

  顏曉晨比約定時間提前五分鐘到了西門,進校門的女生頻頻回頭看,擦肩而過時,聽到她們議論什麼「長得帥的大款」。顏曉晨想,不會是海德希克吧?長得帥能一眼看出,可她們是如何判斷出有錢沒錢的呢?

  校門口,人來人往,但顏曉晨第一眼就看到了海德希克。秋風中,他一襲風衣,氣質出眾,不得不說藍月酒吧侍者的眼光還是很靠譜的。顏曉晨快步上前,卻發現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四目相對,她有點尷尬地說:「你好。」

  「你好。」他笑了笑,遞給顏曉晨一張他的名片。

  顏曉晨想起下午剛看的面試心得上說,接名片時應該雙手,立即現學現賣,雙手接過了名片,快速看了一眼。

  程致遠。

  先把名字記下,別的也顧不上細看,顏曉晨把名片裝了起來,笑著說:「我們去吃飯吧!」

  程致遠想打電話,「在哪裡?這會兒是下班時間,計程車很難叫,我讓司機送一下。」

  顏曉晨說:「就在附近,很近的,走路去。」

  顏曉晨在前領路,程致遠默默跟在她身旁。一路上不時有人看他們,但拜她的前男友沈侯所賜,顏曉晨已經習慣這些目光,沒太大感覺,程致遠也很是淡定的樣子。

  十幾分鐘後,顏曉晨領著程致遠站在了學校的食堂面前。

  上下兩層,可容納一千多人同時就餐,建築的外觀是西式風格,很莊重宏偉,顏曉晨相信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市,沒有任何一家餐館能比它占地面積更大,更有氣勢。

  走進了食堂,學生們來來往往,就餐環境絕對夠溫馨。

  顏曉晨促狹心起,一邊介紹,一邊等著看程致遠的精彩反應。

  「那邊的三個窗口是北方麵點,有扯面、拉麵、燴面、刀削麵、蔥油餅、餛飩、餃子……」

  「那邊的六個窗口是炒菜,宮保雞丁、幹燒魚、紅燒肉、鴨血湯、鹽水鴨……各種南方菜肴都有。」

  「那是伊斯蘭烤肉,現烤現賣。」

  「樓上是各式小炒,還有鐵板牛柳、英式炸魚排、韓國石鍋飯、日本壽司。」

  最後,她指著牆邊的一排大鐵桶說:「那裡有各種湯,免費的。」程致遠倒沒顏曉晨預料中的意外和失望,神情自若地打量了一圈,笑著調侃道:「果然菜肴風味南北彙聚、東西合璧,也真的是各式湯品都有。」

  顏曉晨撲哧笑了出來,兩人間的尷尬拘束剎那間消失了。

  顏曉晨問:「你想吃什麼?」

  「炒菜和米飯,不要魚,食堂的魚做得實在難以下嚥。」

  看他這麼磊落,顏曉晨再厚顏無恥,也不好意思起來,帶著他上了二樓,找了個靠著窗戶的空位讓他坐,「我去買飯,你等一下。」

  二樓的小炒要比樓下的味道好,就餐環境也好很多,價格貴一大半,平時顏曉晨捨不得吃,可她從程致遠身上賺了一千塊錢,真的不好意思讓他吃一樓的大鍋飯。

  買了一份西芹炒雞絲,一份栗子燜肉,一份蠔油生菜,又買了兩杯可樂,花費不到七十塊。

  顏曉晨把筷子遞給他,「希望你吃得慣。」

  「我讀書時,也天天吃食堂。」程致遠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學生,笑著說:「現在在外面吃飯的機會很多,可想吃一次學生餐,很難!」他夾了一筷子栗子燜肉,吃完後,贊道:「國外的中餐都變了味,正經中餐館的紅燒肉也就這個水準。」

  顏曉晨看他不像是客氣話,放下心來,卻越發不好意思。顏曉晨這人吃軟不吃硬,不怕別人對她壞,就怕別人對她好,玩文字糊弄人時,就是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心態,就算對方失望生氣,隨他去!反正她說的話都兌現了,你上當了是你笨!可這會兒程致遠談笑如常,很是照顧她的面子,顏曉晨反倒解釋起來,「我當時太想贏了,耍了點花招。下一次,等我找到工作,再請你吃頓好的。」

  「好!」程致遠答應得很乾脆俐落。

  顏曉晨釋然了幾分,拿著可樂喝起來。

  雖然二樓是小炒區,可食堂畢竟是食堂,絕不可能就餐環境清幽安靜,四周一直人來人往,笑語喧嘩。突然,顏曉晨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視線立即往旁邊掃去,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上樓來,幾個女生都打扮得很時尚漂亮,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顏曉晨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忙低下頭,專心吃飯。

  一群人上了樓,各自分開,熟門熟路地去占座買東西。一個男生攬著女伴去買飲料,走到一半,看到了顏曉晨,突然站住,刻意地高聲問:「沈侯,你喝什麼飲料?」

  正站在視窗研究功能表的一個高個男生回頭,看到顏曉晨,似有些意外,視線在顏曉晨和程致遠身上逗留了幾秒,對問他話的男生冷冷地說:「趙宇桓,你沒病吧?」說完,就又去研究功能表了。

  趙宇桓指指顏曉晨旁邊的空座位,讓女伴去占座。一會兒後,他端著飲料坐到了顏曉晨旁邊的座位。

  沈侯和其他人買好飯菜,也陸陸續續走過來坐下,一個男生特意跟顏曉晨打招呼,「顏曉晨,你不介意我們坐這裡吧?」

  「不介意。」顏曉晨笑了笑,繼續吃飯。

  他們在旁邊說說笑笑,誰誰開了輛什麼車,哪個學校的校花被誰誰追到了。

  沈侯翻翻揀揀地吃了一些,扔了筷子,拿著iPhone手機玩遊戲。趙宇桓湊過來問:「顏曉晨,不給我們介紹一下你對面的男士嗎?」他看顏曉晨不搭理他,直接對程致遠說:「認識一下,我是顏曉晨的朋友,叫趙宇桓。」

  「你好,我是程致遠。」

  「看你的樣子,像是傳說中的事業成功人士,到學校來泡妹妹?」程致遠顯然明白了趙宇桓是在找麻煩,不清楚他和顏曉晨的過節,沒有貿然開口,選擇了無視,繼續吃飯。

  趙宇桓對旁邊的哥們兒陰陽怪氣地說:「我現在終於知道你們學校每天晚上停的那一排排豪車都是什麼人開的了。」

  大家都看著顏曉晨和程致遠笑。

  趙宇桓怪模怪樣地歎氣,「為了泡上妹妹,不但要有豪車,還要能吃食堂,這就叫能屈能伸的泡妞秘技啊!」

  沈侯面無表情,埋著頭打遊戲,其他人笑得前仰後合。

  趙宇桓問:「程先生,你打過炮了嗎?」

  也不知道程致遠有沒有聽懂,他平靜地看了趙宇桓一眼,依舊緘默。顏曉晨卻火了,她笑眯眯地站起來,一邊喝著可樂,一邊走到趙宇桓面前,把剩下的半杯子可樂澆到了趙宇桓頭上,微笑著說:「我一直都想這麼幹,謝謝你今天終於給了我機會!」

  怪笑聲消失了,沈侯也終於抬起了頭,看到趙宇桓的狼狽樣子,一瞬間,好似想笑,又立即忍住了,表情很是古怪。

  趙宇桓愣了一瞬,摸了把臉,才反應過來,猛地跳起來,「我×你媽!」想揍顏曉晨,程致遠一把拖開顏曉晨,沈侯拉住了趙宇桓。

  趙宇桓一邊想掙脫沈侯,一邊指著顏曉晨破口大駡。

  食堂裡的學生們都不買飯了,全圍過來,八卦地看著他們,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嚷:「打架了!打架了!」

  顏曉晨對程致遠說:「我們走!」

  兩人匆匆走出食堂,發現天已經黑了。

  顏曉晨心裡有些憋悶,埋著頭沉默地走路,程致遠也沒吭聲。

  走了好一會兒,顏曉晨才想起他,「你吃飽了嗎?」

  「飽了。」

  顏曉晨抱歉地說:「你別客氣,如果沒有,學校外面有一家烤串店不錯,我帶你去嘗嘗。」

  程致遠笑著說:「不是客氣,真吃飽了。」

  「剛才的事,不好意思。」

  「沒有關係。」

  「學校裡不讓計程車進來,我送你到校門口。」

  「我認得路,自己過去就行了。」

  「沒事,我也想走一走。」

  程致遠沒再拒絕,「趙宇桓真是你朋友?」

  「是我前男友的朋友。」

  「你的前男友……那個一直在玩遊戲的男生?」

  「嗯,你怎麼猜出來的?」

  「他看上去最不在意,可你用可樂澆了趙宇桓後,他第一個跳出來,拉住了趙宇桓。他和趙宇桓中間還隔了兩個男生。」

  顏曉晨嘴裡說:「他喜歡運動,反射弧比一般人短!」心裡的憋悶卻淡了許多。

  程致遠不置可否地笑,一副見慣青春期孩子小心思的樣子,「你們為什麼鬧彆扭?」

  顏曉晨不服氣地說:「第一,我們不是鬧彆扭,是分手了!第二,程先生,你也沒比我們大許多,不要一副老人家的樣子!」

  「第一,我已年過三十,的確比你們大了不少!第二,顏小姐,我們商量件事,我直接叫你顏曉晨,你也直接叫我程致遠,好嗎?」

  「好!」顏曉晨也實在受不了「顏小姐」這稱呼。

  已經到了校門口,他站住,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顏曉晨。」

  顏曉晨常常聽到別人叫她的名字,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讓她覺得怪怪的。顏曉晨伸出手,學著面試禮儀上說的,坦然注視對方,不輕不重地和他握了一下,「我也很高興認識你,程致遠。」

  程致遠笑了,顏曉晨也忍不住笑起來。

  程致遠說:「不用陪我等車了,你先回去吧!」

  顏曉晨想了想,程致遠是個大男人,現在才七點多,不會有安全問題,她也的確還有一堆事情要做,不再客氣,「那我先走了。」

  「再見!」

  顏曉晨沒有回宿舍,去了英語角,練習口語。

  現在最吃香的就業單位不是大國企就是政府機關,但顏曉晨在上海一無親朋,二無好友,實在不敢指望自己能進入這些香餑餑單位,只能把找工作的目標放在知名外企上。很多外企招聘時,會用英文面試,顏曉晨雖然考試成績不錯,口語卻一般,以前沒想過出國,一直沒太重視,後來才反應過來,找工作也要口語好。這才仗著成績好,趕緊找了個留學生,她輔導留學生中文,留學生陪她練習英語。

  顏曉晨練習到十點鐘,口乾舌燥地和留學生說了再見。

  回到宿舍,三個舍友一看到顏曉晨,如打了雞血一般激動,「聽說你和沈侯出事了?」

  看來有同學目睹了食堂的鬧劇,顏曉晨笑著說:「都說現在能源缺乏,什麼時候科學家能研究出用八卦做動力,不要說地球的供電取暖,就是人類征服銀河系都指日可待了。」

  魏彤說:「別轉移話題!」

  劉欣暉好奇地問:「你們真打起來了?」

  顏曉晨說:「不是我和沈侯,是我和他的一個朋友起了點小衝突。」

  她拿起盆子、毛巾和熱水瓶,準備去洗漱。

  吳倩倩忙問:「然後呢?」

  顏曉晨說:「我很快就走了,沒有然後了。」她關上了衛生間的門,卻不可能關上舍友們的聲音。

  同宿舍三年多,四個女孩雖然不能說相處得多麼親密無間,卻也算是親切友好,大概是體諒到曉晨畢竟是被甩掉的一方,雖然還在議論著沈侯,卻不再追問她了。

  「沈侯竟然報考了雅思!」

  「他要出國?難怪我們都壓力很大,他還那麼清閒。」

  「他成績應該很差吧?能申請到學校嗎?」

  「申請英國的學校唄!只要英語能過,交夠錢,英國的學校不難申請。」

  「他英語成績好像不錯,我記得大二第二學期就過了六級。」

  「他家很有錢吧?」

  「去英國讀碩士幾十萬就夠了,不需要很有錢了!沈侯家應該有點小錢,但肯定不算真有錢,我還撞見他在班尼路買衣服呢!他在外面的房子也是租的,咱們院真有錢的應該是李成頌、羅潔,羅潔的爸媽可是直接給她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房……」

  顏曉晨打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終於將「沈侯」兩字擋在了她的耳朵外面。

  商學院是學校的大院,六個專業,每一屆學生有兩百多名,可從大一開始,每一次宿舍的臥談會,只要八卦男生,就總會繞到沈侯身上,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高大英俊,還因為他和別的大一新生太不一樣。他們學校也算是有點名氣的重點大學,商學院又是熱門學院,分數線很高,大家都是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殺出重圍,才擠了進來,每個人都是「好學生」。

  剛上大一時,大家或多或少都保留著高中時代的習慣,對待學習很嚴肅認真,沈侯在一群「好學生」中間,顯得非常另類,竟然開學第一周就因為玩魔獸世界,開始蹺課。當所有大一新生還像高中時一樣,暗暗比較學習成績時,沈侯已經把大一過得像大四了,忙著四處吃喝玩樂。

  隨著時間推移,無數曾經的尖子生開始拿著剛剛及格的分數,很多人都在大學這個大染缸裡「腐化墮落」了,估計整個學院兩百多名學生,除了顏曉晨,每個人都逃過課,沈侯不再那麼扎眼,可他依舊是話題的中心。等顏曉晨洗漱完,大家已經都安靜了,看書的看書,上網的上網。

  顏曉晨爬上床,拉好布簾子,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小獨立空間。她拿出手機,準備充電時,才看到有好幾條未讀短信。

  一條陌生人,三條沈侯。

  顏曉晨先看了陌生人的短信,「很久沒有在食堂吃飯了,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真的很親切。謝謝!」

  是程致遠。

  顏曉晨一直沒有存他的電話號碼,因為覺得兌現了「約定」後,不會再有交集,他只是個陌生人,他的名字、他的號碼、他的人,很快就會被遺忘。可現在,因為他一次又一次照顧了她可憐的尊嚴,連狡詐無賴的食堂請客都變得好像很有意思,他變得不再那麼陌生,而且她說了等找到工作後,再請他吃頓飯。也許他沒當真,也許當顏曉晨真邀請時,他壓根兒沒時間搭理她,可她一定會做到。

  看看時間,是三個小時前發送的短信,反正也不知道說什麼,顏曉晨就懶得回了。

  輸入他的名字,摁了保存。霎時間,所有陌生的短信,都有了名字「程致遠」。很奇怪,只是一個簡單的改變,卻讓手機螢幕看上去舒服了許多。顏曉晨打開了沈侯的短信,第一條短信是八點發的。

  「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八點半,第二條短信。

  「你是沒看到短信,還是不想回我的短信?不是說好了,分手後依舊是朋友嗎?你要不想理我,吱一聲!我保證徹底消失!」

  九點二十五分,第三條短信。

  「看到短信後,給我消息。」

  顏曉晨立即回復:「抱歉,剛看到短信。找我什麼事?」

  不一會兒,沈侯的短信就到了:「沒事就不能找你?」

  「你不是說我很悶嗎?沒事找我,不是更悶?」

  「女人真記仇!你今天太衝動了吧?趙宇桓是嘴巴欠抽,可真鬧起來,你能打得過他?」

  「打不過也要打!就算打輸了,他也會明白,我不是他戲耍的對象,

  下次見了我,肯定會收斂一點。」

  「看不出來啊!你竟然有這麼火暴的一面!我一直把你當成吃素的,沒想到你是偽裝成食草動物的食肉動物!」

  顏曉晨忍不住笑起來,不知道回復什麼,卻捨不得放下手機。宿舍的燈熄了,她躺倒,把手機調成了振動,握在手中。

  「你晚上幹什麼呢?我發了三條短信都沒看到。」

  「和留學生練英語,手機放在書包裡,沒聽到。」

  「一整個晚上都在努力學習?」

  「先去英語角和別人隨便聊了一會兒,後來輔導了留學生一小時功課,他輔導了我一小時英語。」

  「你有興趣出國?」

  「為了找工作。」

  「今天晚上和你吃飯的男人是誰?」

  顏曉晨拿著手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朋友?顯然算不上。陌生人?不太可能熟悉到一起吃晚飯。總不能說這頓晚飯價值一千塊錢吧?沈侯的短信又到了,「不會是新男友吧?你的速度可不要太嚇人!咱倆才剛分手!」

  顏曉晨盯著最後一句話看了一會兒,心情竟然有點好,至少說明沈侯還沒新女友,「不是,就是隨便一起吃頓飯。」

  「你確定你沒打錯字?我是你男朋友時,想約你看電影,也不能隨便吧?要不我們明天晚上也隨便一起出去玩玩?」

  「我明天要打工。」

  「和別人吃飯,就是隨便。和我看電影,不是要打工,就是要學習。」顏曉晨無奈地苦笑,這人說得苦大仇深,實際他只約過她兩次,正好一次趕上她要打工,一次趕上第二天做案例報告,他們案例小組已經定好了晚上做練習,「你已經和我分手了,隨便不隨便還重要嗎?」

  好一會兒後,沈侯的短信又到了,「不重要了!不過,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不要那麼快moveon,在我沒有交新女朋友之前,你也別交新男朋友,成嗎?」

  顏曉晨像蝸牛一般慢慢地打了兩個字:「可以。」

  沈侯沒有再回復,顏曉晨卻一直沒有放下手機,就如她對他的感情,不管他知道不知道,在意不在意,她一直沒有放下過。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25 AM

Chapter 2 愛情

  愛情和火焰一樣,沒有不斷的運動就不能繼續存在,一旦它停止希望和害怕,它的生命也就停止了。——拉羅什富科

  早上,顏曉晨泡在機房修改簡歷。

  下午,是最後一門全院必修課——經濟法。顏曉晨去上課時,發現階梯大教室裡人格外多,一眼望去,只看見黑壓壓的人頭,看不到空位。她這才想起今天發期中考試卷,難怪來上課的人這麼多。

  顏曉晨正四處找座位,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叫她。

  「顏曉晨,這裡有空位!」沈侯站起來,沖她招手,示意她過去。在同學們詭異的目光下,顏曉晨擠了過去,坐到沈侯旁邊,「你怎麼沒坐最後一排?」

  「你以為還是大一,大家都爭著搶著坐第一排?現在想坐最後一排得早點來!」

  顏曉晨拿出課本,開始看書,沈侯拿著個iPad在看財經新聞。顏曉晨和沈侯的手機幾乎同時嗡嗡地響起來,顏曉晨看手機,是老大魏彤的短信,「你和沈侯和好了?」

  顏曉晨鬱悶地盯著螢幕。

  沈侯湊過來,看了一眼顏曉晨的手機,嘿嘿地笑,把他的手機拿給她看,一連十幾條,有短信、有微信,都是問:「你和顏曉晨複合了?」顏曉晨抬頭看了一圈教室,在期中考試成績即將公佈的陰影下,大家的八卦之心依舊熊熊燃燒!

  沈侯問顏曉晨:「你打算怎麼回復?」

  「實話實說。」

  顏曉晨敲了兩個字「沒有」,摁了發送。

  沈侯扯了扯嘴角,把他的手機扔給顏曉晨,「幫我一塊兒回復了。」他埋下頭,繼續玩iPad。

  顏曉晨用的是一款諾基亞的舊手機,連微信功能都沒有,沈侯用的是iPhone手機最新款。顏曉晨還記得第一次拿到沈侯的手機時,連怎麼接電話都不知道,還是沈侯手把手教會她如何用這種觸控式螢幕手機。現在她雖然會用了,可畢竟用得少,很多功能不熟,只能笨拙地一條條慢慢回復。沈侯抬頭瞅了她一眼,看她微皺著眉頭,一絲不苟地和手機搏鬥,忍不住唇角微翹,含著一絲笑繼續看財經新聞。

  經濟法老師進來,看到教室裡滿滿當當的人,笑著說:「除了考試,這是最全的一次課。」

  大家全笑,老師說:「為了留住難得一來的同學,先講一小時課,第二節課我會留半小時發卷子。」

  同學們笑完了,都開始聽課。

  第一節課上完,課間休息時,顏曉晨去衛生間,聽到幾個女生在議論她和沈侯。

  「沈侯和顏曉晨又在一起了?」

  「我問過了,沈侯說沒有。」

  「他們可真夠奇怪的,談戀愛時像沒有關係,分手了反倒像談戀愛。」

  「大概顏曉晨想找機會複合,讓沈侯幫她占座位,沈侯拉不下面子拒絕。」

  「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顏曉晨看著很老實,實際私生活很亂,聽說她常常去外面和男人鬼混,是她死皮賴臉主動追的沈侯。」

  顏曉晨拉開了廁所門,很淡定地從幾個女生身旁走過。她們沒想到八卦的對象就在裡面,尷尬地閉了嘴。全院兩百多人,除了全院必修課,很少有機會在一起,顏曉晨只是看著她們眼熟,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回到教室,沈侯已經在座位上,正和一個男同學聊天。這同學也是院裡的神人,經常缺課,和大家都不熟,顏曉晨敢保證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據說已經在外面做專案,收入不菲。

  顏曉晨默默坐下,腦子裡一直回想著剛才幾個女生說的話。說她私生活混亂,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自從她大二開始在酒吧打工,就有了這說法,最誇張的版本是說她在外面坐台。不過,說她死皮賴臉地追沈侯,卻是第一次聽到,畢竟她和沈侯這個學期才在一起,總共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老師開始講課,顏曉晨卻沒有聽課。

  沈侯奇怪地看了她幾眼,終於忍不住問,「你沒事吧?居然不聽課?」她想說話,可看看周圍的同學,拿起了手機,準備發短信。沈侯也默契地拿起了手機。

  顏曉晨問:「你覺得是不是我死皮賴臉地追你?」

  沈侯滿臉的笑,「沒感受到,不過,的確是你先表白,當然算是你先追我!」

  他把手機遞給顏曉晨,螢幕上,一條舊短信。

  發信人:顏曉晨

  發信時間:8月2日5:28

  內容:我喜歡你。

  顏曉晨十分吃驚,完全沒想到沈侯竟然保存著這條短信。他在螢幕上劃拉了一下,示意她接著看。

  發信人:顏曉晨

  發信時間:8月2日5:53

  內容:很抱歉剛才的短信!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而已,沒有任何其他想法,也不會再做任何事情,你無須任何回復,可以權當沒有收到我的短信。顏曉晨苦笑,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她情緒壓抑,一時衝動發出了那條表白的短信,發出後,卻花了二十幾分鐘寫第二條道歉的短信。沈侯當時沒有給她任何回復,她也的確只是想讓他知道有個人喜歡他而已,沒有抱任何希望,也沒期望任何結果。對她而言,把話說出來,就如火山噴發了一次,噴發完也就平靜了,依舊過自己的日子。

  可是,沒有想到,一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她從自習室出來,快要到宿舍時,沈侯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對她說:「做我的女朋友!」

  猶如突然被五百萬砸中,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被砸蒙了,懷疑是假的。顏曉晨愣愣地看著沈侯,遲遲不說話,讓沈侯很不耐煩,「到底同意不同意?痛快一點!」

  「好!」顏曉晨依舊分不清東南西北,卻立即答應了,就如被五百萬砸中的人,即使蒙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飛來橫財,卻一定會先緊緊抓住了。兩個確認了戀愛關係的「親密戀人」,卻一點沒有親密的姿態,更沒有喜悅的表情。沈侯沉默著,好像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顏曉晨也沉默著,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人面對面,呆呆地站了一會兒。

  沈侯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

  「那我走了!」

  他瀟灑地走了,顏曉晨卻猶如做夢一般回了宿舍,她不知道他到底哪根神經搭錯了,但真的很開心,希望他多神經錯亂一段日子。

  顏曉晨記得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天是九月十六日,他提出分手是十月二十八日,期間她要打工學習,他十一和父母去了趟國外旅遊,其實,他們真正約會的日子很少。似乎,還沒等顏曉晨進入狀態,沈侯就發現錯了,喊了停!突然之間,顏曉晨心情很低落,把手機還給沈侯,開始認真聽課。

  沈侯本以為顏曉晨看到自己以前發的短信會說點什麼,至少有點羞澀或者悵惘的反應,但沒想到,顏曉晨居然像一個機器人,霎時間就把所有清零,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地聽課記筆記,他靜靜瞅了她一會兒,也繼續玩他的iPad了。

  老師佈置完作業,結束了今天的課。

  大學裡很保護個人隱私,不會公佈分數,兩個助教叫著名字,走來走去,把卷子發到每個同學手裡。

  顏曉晨考了96分,沈侯考了48分,他掃了一眼分數,笑起來,「你的一半。」

  顏曉晨不知道能說什麼,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卷子。

  其實,沈侯對喜歡的功課學得挺好,比如線性代數、微積分就考得不錯,七八十分,在全院是中游,可他憎惡死記硬背,碰上經濟法這種全都要靠背的課,就會很慘。

  因為人多,卷子發了二十多分鐘還沒發完,老師說:「看完卷子,覺得分數沒有問題的同學可以走了,臨走前,把卷子交回來,倒扣著放到講臺上。對分數有疑問的同學可以私下裡來找我。」

  同學們陸陸續續交了卷子,離開了。

  沈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晚上要去打工?」

  「嗯。」

  「你不是打算找工作嗎?在找到工作前最好少打點工!從現在開始,大公司會陸陸續續來學校招聘,很多宣傳招聘會都在晚上。」

  顏曉晨倒真忽略了這一茬,只想著面試應該都是白天的工作時間,不會有影響,可忘記為了照顧同學們白天有課,不少大公司的校園招聘會常晚上舉行。沈侯看顏曉晨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真沒想到,他從書包裡抽出一遝列印資料,遞給她。

  顏曉晨粗粗掃了一眼,是即將到學校宣傳招聘的公司資訊,公司名字、時間、宣傳會地點都整理得一清二楚。這些資訊,學校會在網上公告,各個院校也會通知畢業生,可都是零零散散,絕不會這麼齊全,還很容易就被其他資訊淹沒忽略。

  顏曉晨如獲至寶,忙笑道:「謝謝!謝謝!」

  沈侯有點彆扭,「有什麼好謝的?又不是我整理的,是一個學生會的哥們兒弄的,我順手拿了一份。」

  顏曉晨說:「還是要謝!沒你的面子,人家可不會捨得把自己辛苦整理的資料給我!」

  沈侯把自己的卷子扔給顏曉晨,「別廢話了!」

  顏曉晨拿著兩人的卷子擠到講臺前把卷子交了。

  出了教學樓,沈侯問顏曉晨:「你去哪裡上自習?」

  顏曉晨看了下時間,已經快五點,六點就要去上班了。以前她為了節約時間,都會一邊看書,一邊隨便吃點麵包,可今天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問:「你有事嗎?沒有的話,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我和張佑安說好了一起吃晚飯。」

  張佑安就是課間休息時,和沈侯聊天的神人。

  顏曉晨笑了笑,「那我走了,回見!」

  顏曉晨像往常一樣,去了自習室,不過沒看書,拿出沈侯給她的資料,仔細研究了一番。

  她一邊啃麵包,一邊把和她工作時間有衝突的公司都勾了出來。如果招聘方向和她的專業很吻合,就一定要想辦法調整上班時間,如果不太吻合,就先不去了,到時讓同學幫忙拿一份招聘材料,按照流程投遞簡歷就行了。差十分鐘六點半時,顏曉晨趕到了藍月酒吧。

  William和Mary好奇地問顏曉晨,「你和海德希克1907定好吃飯的時間了嗎?」

  所有人都豎著耳朵聽。

  顏曉晨說:「已經吃完了。」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顏曉晨,Apple想問什麼,顏曉晨趕忙說:「反正我說到做到了!別的事請去問海德希克,也算為大家製造了個說話機會。」April和Yoyo眼睛一亮,都不再說話。Apple嘟囔:「誰知道人家還來不來?昨天晚上就沒來,也許已經被你嚇跑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Apple的烏鴉嘴給說中了,今天晚上海德希克1907先生又沒出現。Yoyo倒是沒什麼,忙著應付別的男人的搭訕,April卻明顯有點不高興,Apple拐彎抹角,不停地諷刺顏曉晨。

  顏曉晨知道她們不喜歡她,但她們不會給她發工資,也不會幫她找工作,顏曉晨對她們的不滿,實在沒有精力關心,一律無視。忙忙碌碌中,就到了週末。

  程致遠再次出現在藍月酒吧,這一次他是和一個朋友一起來的,因為來得早,店裡人還不多。Yoyo她們上前打招呼,程致遠也笑著問好,主動詢問:「Olivia今天上班嗎?」藍月酒吧為了留住常客,也為了避免侍者爭搶客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是侍者挑顧客,而是顧客挑侍者。就如現在,程致遠主動提起顏曉晨,還能叫出她的名字,證明對她的印象很好,某種意義上,他就算是顏曉晨的客人。

  Yoyo把程致遠領到九號桌,一邊點蠟燭,一邊說:「Olivia上班。」

  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緊接著體貼地問一句,「要叫她過來嗎?」而是直接把酒水單放在了程致遠和另一位男士面前。

  程致遠卻好像沒明白這中間的秘密,沒有打開酒水單,而是打量了一圈酒吧,笑著問:「怎麼沒見到她呢?」

  Yoyo的笑容有點僵,「她正在忙,您想要喝點什麼呢?」

  收銀的徐姐突然揚聲叫:「Olivia,客人找你,手腳快點!」徐姐四十歲上下,掌握著酒吧的財務大權,是老闆的心腹,平時很少說話,由著年輕的侍者們鬧騰,可她一旦說話就代表著老闆。徐姐看似責怪顏曉晨動作慢,耽誤了招呼客人,實際卻做了裁判,表明規矩就是規矩,任何人不能破壞,Yoyo強笑著說了句「Olivia馬上就來」,匆匆離開了。

  顏曉晨忙把手中的杯子和碟子都放下,站起來,從角落裡走了過去,恭敬地打招呼:「程先生,晚上好!想喝點什麼?」

  程致遠揚眉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我照舊,顏小姐。」

  顏曉晨心裡罵真小氣,嘴裡卻很禮貌地問:「黑方,加冰?」「對。」

  顏曉晨看另一個男子,「請問先生要喝點什麼?」

  他翻著酒單,對程致遠說:「不如要一瓶藍方吧!」

  顏曉晨眼睛一亮,藍月酒吧是中檔酒吧,藍方就是最貴的酒之一了,如果能賣出一整瓶,又能讓客人申請會員,肯定有獎金拿。

  程致遠說:「你這段時間不是在做個大案子嗎?」

  「喝不完就存著唄,反正你應該經常來。」

  顏曉晨忙說:「存酒很方便,只需填寫一張簡單的會員表,一分鐘就可以了,會員還經常有折扣和小禮物。」

  程致遠對顏曉晨說:「那就要一瓶藍方。」

  顏曉晨喜滋滋地寫下單子,跑到吧台,把單子遞給徐姐,「給我一張會員表。」

  徐姐一邊笑眯眯地打單,一邊問:「你有男朋友嗎?」

  顏曉晨被問得莫名其妙,「沒有!」

  徐姐把會員表遞給她,「你還小,別著急,慢慢挑,一定看仔細了,可要是真不錯,也千萬別放過!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遇到一個好男人有多難了!」徐姐視線掃過程致遠,「我看這人不錯!」

  顏曉晨終於明白徐姐想到哪裡去了,鬱悶地說:「您想多了!可不是沖著我,酒是他朋友要求點的!」

  徐姐笑著說:「時間會證明一切,我這雙眼睛見了太多男人了,不會看錯!」那您還單身一人?顏曉晨不以為然地做了個鬼臉,去吧台等酒。

  William取好了酒,她按照慣例,先把整瓶酒拿去給客人看,等他們看完,再開瓶。

  等酒時,程致遠很配合地填寫了會員表,獲得了一張印著藍月亮標記的會員卡。

  他們喝酒時,顏曉晨忙著招呼其他客人,並沒太關注他們,Apple卻借著送水,去找程致遠打聽顏曉晨究竟在哪裡請他吃飯,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反正程致遠沒拆她的台,從那之後,Apple她們再沒用此事擠對她。程致遠和朋友坐了一個多小時,喝了小半瓶酒。

  離開時,程致遠給了顏曉晨二十塊錢小費,他朋友卻給了五十塊。顏曉晨心花怒放,特意跑到徐姐面前轉了一圈,把兩筆小費給她看,「看到了嗎?他朋友給了五十塊,比他多!就說您想多了,您還不信!」徐姐正忙著,笑著揮揮手,「別著急,慢慢看!」

  顏曉晨摸著兜裡的錢,樂滋滋地盤算著,如果這個週末進賬好,下周就可以去買面試衣服了,Yoyo和Apple卻真生氣了,冷著臉,一句話都不和她說。顏曉晨雖然很摳門貪財,但所得都正大光明,對她們並無愧疚,只能隨她們去,安慰自己,等找到工作,這樣的日子就會結束了。

  好像突然之間,校園裡就到處都是各大公司招聘會的宣傳海報。顏曉晨和宿舍姐妹一起去了聯合利華的招聘會,場面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人一直擠到了樓道裡。一場招聘會聽下來,明明已經初冬,她們卻都出了一身汗。

  去的路上,四個人說說笑笑,回來的路上,四個人都有點沉默。之前,只是對未來很茫然,這一刻,卻切切實實全轉化成了壓力。

  魏彤問:「我們學校的就業率究竟怎麼樣?希望是百分之百。」吳倩倩說:「只是要找一份工作應該不難,但月薪一兩萬是工作,月薪一兩千也是工作,我聽一個老鄉說,如果月薪低於六千,會過得非常辛苦,她大姨媽來時肚子疼得要死都捨不得打車,至於說買房,想都別想!」

  大家默默無語,吳倩倩突然說:「我想嫁個有錢人!」

  魏彤說:「我想嫁王子!禿頭的王子我也不嫌棄了!」

  這句話裡面有個宿舍典故,英國的William王子大婚時,媒體的報導鋪天蓋地,劉欣暉對吳倩倩感慨:「對所有的灰姑娘而言,世界上又少了一個真正的王子!」魏彤不屑地說:「禿頭的王子,送給我也不要!」

  今昔對比,劉欣暉誇張地抱住魏彤,擦擦眼角根本沒有的淚水,悲痛地說:「老大,我對你太失望了,你居然對殘酷的現實低下了你高貴的頭顱!」四個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氣氛終於輕鬆了。

  顏曉晨問:「我打算這周去買面試穿的衣服,有人一起去嗎?」劉欣暉驚詫地說:「你怎麼現在才去買?我暑假的時候,媽媽就陪我買好了,你媽沒幫你買嗎?」

  吳倩倩說:「十一正好有打折,我去逛商場時,已經順便買了。」

  魏彤說:「我表姐送了我兩套她穿不下的正裝,暫時就不用買了。」

  「哦,那我自己去吧!」大學三年,顏曉晨花了太多時間在打工上,每一塊錢都要算計著花,但凡花錢的活動都儘量找藉口不參加,可同學間只要出去玩,哪裡能不花錢?剛開始,還有人時不時叫她,時間長了,同學們有了各自的朋友圈,即使有什麼活動,也不會有人想著找她。顏曉晨變成了班級裡的隱身人,大家對她印象模糊,她對大家也不熟悉,唯一熟悉點的就是同宿舍住了三年多的舍友,但也都保持著距離,逛街吃飯這種活動絕不會找她。

  在上海這個大都市生活了三年多,可顏曉晨還從沒有去過大商場買衣服,又是人生中第一次買正裝,她想在預算之內儘量買一件品質好的,卻完全沒有頭緒該去哪裡。

  正在網上查找哪個商場好,手機震動了幾下。

  是沈侯的短信,「在幹嗎呢?」

  「機房,你呢?」

  「我的經濟法作業沒時間做了,你幫我做一份?」

  「好。」

  「謝了,回頭請你吃飯。」

  顏曉晨想了想,「能提別的要求嗎?」

  「說!」

  「我想去買一套面試的衣服,你能陪我去嗎?」

  「好啊!什麼時候?別週末去,週末人多。」

  「明天咱倆都沒課,明天可以嗎?」

  「可以。」

  「我的預算最多是五百,要便宜點的地方。」

  「你整天忙著賺錢,錢都到哪裡去了?」

  顏曉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怔怔地看著電腦螢幕,遲遲沒有回復沈侯。

  一會兒後,又一條沈侯的短信,「你家裡有什麼困難嗎?」

  顏曉晨立即回復:「沒有。」

  「算了,我不問了。明天十點我來找你。」

  早上,九點四十五分時,顏曉晨給沈侯發短信,「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沈侯直接給她打了電話,「我在路上,有點堵車。」

  「你沒在學校?」

  「我這幾天住在外面。再過半小時,你到南門外等我。」

  顏曉晨又做了一會兒作業,看時間差不多時,離開了宿舍。

  到了南門外,四處掃了一圈,沒見到沈侯。正在給他發短信,一輛車停到了顏曉晨面前,車窗滑下,沈侯坐在駕駛座上,對她招手,「上車。」顏曉晨呆看著他。

  他探身過來,把太陽鏡拉下來一點,睇著顏曉晨,「怎麼?還要我下車,提供開車門的紳士服務?」

  「不是。」顏曉晨慌慌張張地上了車,「我以為坐公車,你哪裡來的車?」她和沈侯是一個省的老鄉,都不是本地人,不可能開的是家裡的車。

  沈侯一邊打方向盤倒車,一邊說:「和朋友借的。」

  顏曉晨看著車窗外的人,輕聲說:「說不定明天就會有同學說顏曉晨傍大款。」

  沈侯嗤笑,「管他們說什麼呢!」

  他的態度,突然讓顏曉晨有了勇氣,問出一句早就想問的話,「那些話,你都沒當真吧?」

  「同學背後議論你的話?」

  「嗯。」

  「我自己長了眼睛,幹嗎要信別人的話?」

  「你的意思是相信自己看到的?你眼裡的我是什麼樣的?」

  「好學生唄!」

  顏曉晨有些失望,可又不知道自己期望聽到什麼。

  沈侯問:「你眼裡的我是什麼樣?」

  「我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你還說愛我?你究竟懂不懂什麼叫愛?」

  顏曉晨一下子又羞又窘,只覺臉滾燙。雖然她已向他表白過,可那是通過短信,面對的是螢幕,不是真人!

  沈侯看了顏曉晨一眼,似乎沒想到他們這個年紀,還有人能羞到連耳朵都發紅,而且這個人還是幾乎像機器人一樣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的顏曉晨,

  他愣了一下,咧著嘴,暢快地笑起來,十分開心地繼續追問,「你愛我什麼?」

  顏曉晨簡直想找個面袋子把自己罩起來,「你能不能別一直提那句話?」

  「不能!趕緊回答我!你愛我什麼?」

  顏曉晨支支吾吾地說:「我真的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很好,你說話做事,都很好!」

  沈侯有點臉熱心跳,姿態卻依舊是大大咧咧的,口氣也依舊痞痞的,「那你到底什麼時候愛上我的?什麼時候覺得我很好的?」

  顏曉晨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紅潮漸漸褪去,她緊抿著唇,扭過頭,默默地看著窗外。

  沈侯察覺到顏曉晨的變化,笑容也消失了,尖銳地問:「你口中的愛,除了你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很好』,還有什麼?」

  顏曉晨盯著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只能在我能力範圍內,對你儘量好。」

  剩下的路程裡,沈侯沒有再和顏曉晨說話,一直默默地開著車。到了商場,沈侯直接領著顏曉晨去女裝部看職業套裝,顏曉晨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有些眼花繚亂,不知從何下手。

  沈侯問:「你有偏好的牌子嗎?沒有的話,我就幫你選了。」

  聽到他幫她做了決定,顏曉晨如釋重負,「沒有,你幫我定吧!」

  因為是上班日的早上,商場裡的人很少,兩人逛進一家店,兩個營業員立即熱情地迎上來問好,招呼他們隨便看。

  沈侯挑了一套衣服,讓顏曉晨去試。顏曉晨裝著看款式,瞄了一眼價格牌,¥999,她悄悄對沈侯說:「不行,價格嚴重超支!」

  營業員走過來,笑容可掬地說:「如果喜歡,就試試,我們全場五折,部分過季商品還打特價,最低折扣二折。」

  顏曉晨一聽,立即放心了,客氣地說:「我想試一下這套。」

  營業員幫她配了一件白襯衣,領著她去試衣間。

  顏曉晨穿好後,走了出去,很標準的職業小西服,不透不露,可面對著沈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些羞澀,都不敢直視沈侯的眼睛,直接走到了鏡子面前。

  營業員走過來幫她整理衣服,誇讚說:「很好看,褲長也合適。」

  小西服的腰部收得很好,顯得整個人很精神,顏曉晨自己也覺得挺好,

  問沈侯:「你覺得怎麼樣?」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未置可否,又遞給她兩套衣服,「去試試這兩套。」

  顏曉晨正在試衣服,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長髮女子走了進來,看了她幾眼,拿了一套顏曉晨試穿的衣服,翻看價格牌。一個營業員在接電話,另一個營業員正低著頭幫顏曉晨整理褲腳,都沒顧上招呼她,顏曉晨笑著說:「全場五折。」

  長髮女子一下子笑了,「真的?」

  顏曉晨指指營業員,營業員站了起來,好像有些頭暈,一時間沒說話,表情呆滯,傻傻地站著。

  沈侯咳嗽了一聲,營業員忙說:「對,全場五折。」

  長髮女子立即去挑衣服,一邊拿衣服,一邊拿出手機,給朋友打電話,

  「你上次看中的衣服打折了!全場五折,你快點來……什麼?怎麼不可能打折?我就在店裡……就現在,在店裡!對了!對了!你趕緊發個群短信,通知大家一聲,讓她們都趕緊來!」

  營業員的臉色很難看,顏曉晨問:「你沒事吧?」

  營業員勉強地笑著,「沒事,有點低血糖,頭有點暈。小姐喜歡哪套?」總共試穿了四套,顏曉晨最喜歡第三套,而且正好是特價品,打四折,

  她對沈侯說:「就這套吧?」

  沈侯說:「可以。」

  結帳時,顏曉晨把襯衣還給她們,「襯衣不要。」

  營業員剛把襯衣放到後臺,她掛在胸前的手機響了下,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短信,笑著回過頭,對顏曉晨說:「這件襯衣你穿著很好看,真的不要嗎?是特價品,打兩折哦!」她打計算器,「打完折39塊錢。」

  顏曉晨有些糾結,超支三十塊,可今天借沈侯的光,省下了乘公車地

  鐵的錢,顏曉晨問沈侯,「你覺得呢?我要嗎?」

  沈侯低著頭在玩手機,無所謂地說:「我又不是你的衣櫃!你自己看著辦!」

  營業員遊說顏曉晨,「這件襯衣單穿也很好看,價格很划算,小姐買了吧!」

  顏曉晨一想,也對啊,忙說:「我要了!」

  長髮女子抱著一堆衣服從試衣間出來,興高采烈地對顏曉晨說:「這麼實惠的價格,你怎麼不多買幾套?」

  顏曉晨說:「目前只需要一套。」

  付完賬後,營業員把包好的衣服遞給顏曉晨,顏曉晨提著紙袋,和沈侯出門時,長髮女子的三個朋友匆匆趕來,營業員說著「歡迎光臨」,可顏曉晨總覺得營業員的表情很古怪,像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

  沈侯問顏曉晨:「你還要逛一下嗎?」

  「不用了。」

  他取了車,送顏曉晨回學校。

  顏曉晨說:「今天真謝謝你!」

  沈侯正要說話,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沒有接,可手機不停地響著,他接了電話,卻不說話,一直「嗯,嗯」地聽著,到後來,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不管虧了多少錢,都算在我頭上!」

  沈侯掛了電話,對顏曉晨說:「兩個哥們兒鬧經濟糾紛,我也被拖進去了。」

  「嚴重嗎?」

  沈侯笑著搖搖頭,「沒事!就是讓外人占了點便宜而已!」

  顏曉晨看他表情很輕鬆,就沒再多問。

  回到學校,已經一點多,食堂只剩殘羹冷炙。

  宿舍正好沒有人,只要找個藉口跟阿姨說一聲,男生可以在白天來女生宿舍。

  顏曉晨領著沈侯進了宿舍,「我給你煮面吃吧!」

  「好。」

  魏彤有個小電磁爐,平時宿舍的人經常用它下速食麵,現在天氣涼,陽臺上還剩幾個雞蛋,一把青菜。

  顏曉晨下了包速食麵,打了一個荷包蛋,再放一些青菜,一碗有葷有素的湯麵就熱乎乎地出爐了。

  沈侯嘗了一口,「不錯!你們女生可真能折騰,我們男生就用開水泡一泡。」因為鍋很小,一次只夠煮一包面,顏曉晨開始給自己下面,沈侯一直等著。顏曉晨說:「你怎麼不吃?速食麵涼了就不好吃了!」

  「等你一塊兒吃。」

  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話,顏曉晨卻覺得心好像被什麼東西撓了一下,手失了準頭,雞蛋敲了幾下都沒敲破。

  沈侯嘿嘿地笑,「你又臉紅了!做了三年同學,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你很容易臉紅。」

  顏曉晨自嘲,「我自己也是今天剛發現!」

  兩人坐在凳子上,盯著小電磁鍋,等著面熟。空氣中彌漫著速食麵的味道,竟然有一種家的溫馨感。顏曉晨有些恍惚,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仔細算去,不過三年多,可也許痛苦時,時間會變得格外慢,她竟然覺得已經很久,像是上輩子的事。

  「面熟了。」沈侯提醒顏曉晨。

  顏曉晨忙關了電源,笑著說:「好了!開動!」

  吃完面,顏曉晨去洗刷鍋碗,沈侯站在她桌子前,流覽她的書架。顏曉晨切了點蘋果和香蕉,放在飯盒蓋子裡,端給他。

  沈侯隨手翻看著弗里茲.李曼的《直面內心的恐懼》,「你還看心理學的書?」

  「隨便看著玩。」

  他把書塞回書架,「這書真能教會人直面恐懼?」

  「不能。」

  沈侯吃了幾塊香蕉,突然問:「你的恐懼是什麼?」

  顏曉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剛才的問題其實給她設了個套,如果自己沒有恐懼,又怎麼可能知道書籍並不能解決問題?

  顏曉晨笑著說:「得!經濟法的教授如果有機會和你談判商業合同,肯定給你90分!」

  沈侯看她回避了問題,也沒再逼問,笑著說:「可惜他不是你,不能慧眼識英才!」

  顏曉晨問:「聽說你要考雅思?打算出國?」

  「怎麼?你不捨得我走?」

  「不是。就是突然想起來了,問問你畢業後的打算。」

  沈侯盯著她,「你認真的?我出國不出國,你都沒感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即使沈侯不出國,顏曉晨也沒有奢望他會和她在一起,所以,只要是他選擇的路,她都會衷心祝福。

  沈侯低下頭,吃了幾塊水果,淡淡地說:「我媽心氣高,非要逼得我給她掙面子,我懶得看她哭哭啼啼,就先報個名,哄哄她。」沈侯回頭看了一眼,見宿舍門鎖著,笑著說:「你很清楚,我對學習沒有太多熱情,這四年大學我可是靠著你讀完的。」

  那是大一,顏曉晨剛到這個城市,人生地不熟,只知道做家教掙點生活費,後來急需一筆錢,她都去賣了一次血,可依舊差三千多塊。那時候,沈侯正沉迷魔獸世界,懶得做作業、寫論文。一個急需人幫忙,一個急需錢,機緣巧合下,顏曉晨和沈侯談成了交易,她幫他做作業、寫論文,一個學期四千塊錢。

  沈侯知道顏曉晨要價偏高,要求預付三千五也很離譜,但他看著這個寡言少語的同學,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不但答應,還主動預付了四千。沈侯對顏曉晨吊兒郎當地說:「反正要預付,不差那五百,省得我惦記。」他數了四千塊錢給她,她卻臉漲得通紅,沒有伸手接。他裝沒看見,把錢塞到她手裡,故意調侃地說:「你叫顏曉晨,是吧?金融系的第一名,我算賺了!」

  顏曉晨和沈侯雖然在一個學院,可是專業不同,顏曉晨是游離在班級之外的人,沈侯也是游離在班級之外的人,兩人完全無交集,就算有學院必修課,可全院兩百多人,混到大學畢業,仍會有很多人叫不出名字。本來,他們的生活應該是兩條平行線,可就是因為代寫作業和論文,顏曉晨進入了沈侯的視線。從那之後,沈侯不想做的作業,要完成的論文,期末考試前複印筆記、勾重點……沈侯都會找顏曉晨,顏曉晨從來不拒絕,但只第一次收了他四千塊錢,之後,無論如何,她都不要錢。因為顏曉晨不肯要錢,沈侯也不好意思總找她代寫,只能變得勤快點,借了作業來抄,一來二去,有意無意地,變成了顏曉晨幫他輔導功課,沈侯也漸漸地不再玩遊戲。

  沈侯瞅著顏曉晨,「你那次可是獅子大開口要了我不少錢!你說,當年我要和你這麼熟,你會不會免費啊?」

  顏曉晨淡笑著搖搖頭,那筆錢真的是急需的救命錢。

  他拿起書敲了一下顏曉晨的頭,「你這人真沒勁!連點甜言蜜語都不會說!」

  顏曉晨揉了揉並未被打疼的頭,不解地問:「你媽媽那麼希望你能出國讀書,為什麼不索性高中一畢業就送你出去讀本科呢?」

  沈侯沒有避諱地說:「兩個原因。我媽就我一個孩子,她生我時是高齡產婦,吃了不少苦,對我很緊張,捨不得把剛滿十九歲的我放出去。還有個重要原因,我高三時喜歡上玩遊戲,有點過度沉迷,新聞上總報導孩子太小送出國就學壞,我媽怕我性子未定,也學壞了,不敢把我送出去。」

  沈侯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接完電話後說:「我要走了。」

  顏曉晨送著他到樓下,「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行了!你這話說了幾遍了?你不累,我還累呢!」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顏曉晨回到宿舍,坐在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上,拿著他剛才用過的叉子,覺得絲絲縷縷的甜蜜縈繞在心間,可下一瞬,想到他如果出國了,她就沒有了這種偶爾得來的甜蜜,再想到畢業後,他會漸漸走出她的世界,再無交集,絲絲縷縷的甜蜜都變成了苦澀。

  顏曉晨輕歎了口氣,理智雖然都明白,情緒卻是另外一種不可控制的東西。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32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0:03 AM 編輯

Chapter 3 年輕的心

  我們的心憧憬著未來,現實總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普希金

  隨著參加過一次又一次招聘會,投遞出一份又一份簡歷,有的同學得到了面試機會,有的同學沒有得到。

  找工作不像學習,學習的付出和收穫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贏者是努力勤奮所得、理所應當;輸者是不夠勤奮,不能怨天尤人。找工作卻讓人看不清楚,明明成績很好的同學竟然會第一輪筆試就失敗,明明成績一般的同學卻在面試中大放光彩。

  同一個專業,找工作的方向完全相同,每一次投遞簡歷都是一輪競爭。剛開始,大家還沒什麼感覺,沒有顧忌地交流著如何製作簡歷,如何回答面試問題。可隨著一次次的輸和贏,大家逐漸意識到他們不僅僅是同學,還是競爭者,不知不覺中,每個宿舍的氣氛都變得有一點古怪。大家依舊會嘻嘻哈哈地抱怨找工作很煩,卻都開始回避談論具體的細節,比如面試時究竟問了哪些問題,他們的回答是什麼。

  顏曉晨在兩個外企的第一輪面試中失敗了,她自己分析原因,和英語有很大關係,因為表達上的不自信,導致了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好。但經過幾輪面試,積累了一些經驗,她開始明白其實面試的問題都有套路,尤其第一輪,可以有針對性地準備。

  顏曉晨和她幫助輔導功課的留學生商量好,不再泛泛地練習口語,而是做一些面試練習,本來留學生已經答應了,可又突然反悔了,甚至取消了他們互相輔導功課的約定。剛開始,顏曉晨以為她哪裡做得不好,找他溝通,他卻言語含糊,後來才發現,他被院裡的另一個女生搶走了,兩人說話時,肢體間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顏曉晨知道,事情已經無關能力,她學習成績再好也搶不過,只能給他發了一封電子郵件,謝謝他這一個多月的幫助,祝他在中國學習愉快。

  學校的留學生不少,可從英美這些英語國家來的留學生並不多,現在學期已經快結束,顏曉晨不可能再找到留學生幫忙,只能自己練習,效果差了很多,她鼓勵自己,熟能生巧、勤能補拙!

  為了找工作,顏曉晨不得不把去藍月酒吧打工的時間改成了三天。酒吧裡來往的老外不少,但這些老外大部分是附近學校的外教老師,人家靠教英語賺錢,指望和他們練習口語不可能,而且他們或多或少都會講一點中文,點單時,還會特意說中文,練習口語。但顏曉晨不管了,逮到一個機會是一個,反正碰到老外就說英文,即使翻來覆去不過是些酒水名字,好歹可以練習一下語感。

  程致遠來酒吧時,顏曉晨剛招呼完一桌老外客人,下午又練習了一下午口語,腦子裡轉來轉去還都是英語,對著他也用了英文,「Sir,what can I do for you?」

  他笑著也回了英文,「Sure,I just want to have some drink。」

  顏曉晨才反應過來,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暈頭了。」

  程致遠問:「你最近是在練習口語嗎?」

  顏曉晨很詫異,「你怎麼知道?」

  「很多年前,我剛去美國讀書時,也曾這樣過,抓住每個機會,和外國人說英語。」

  顏曉晨笑起來,「我是為了找工作。真討厭,明明在中國的土地上,面試官也是中國人,卻要用英文面試!」

  程致遠仔細看了她一眼,關切地問:「怎麼?找工作不順利?」他每週都來酒吧,有時一個人,有時和朋友一起,每次都是顏曉晨招呼,他一直溫文有禮,從沒有逾矩的言行,一個多月相處下來,顏曉晨和他雖然不能說很熟,可也算能聊幾句的朋友。

  「我拿到了幾個大公司的面試,不能算不順利,但也不能算順利,聽說最後一輪面試會見到一些老外高管,我口語不好,怕因為這個原因最後被拒。」這段時間,宿舍的氣氛很微妙,很多話都不能說。說不行,會覺得你在裝,說行,會覺得你炫耀。程致遠離顏曉晨的生活很遠,反倒可以放心訴一下苦。

  程致遠說:「我這段時間不忙,你要願意,我可以幫你。」

  「你幫我?」顏曉晨不解地看著程致遠。

  「我在國外學習工作了很多年,英文還算過得去,何況我的公司招聘過人,我也算有經驗的面試官。」他笑看著顏曉晨,「有沒有興趣接受一下挑戰?」

  顏曉晨突然想起,好像是Apple還是Yoyo說過他從事金融工作,和顏曉晨算是同行,一個「有」字已經到了嘴邊,顏曉晨克制住了,「我先去幫你拿酒。」

  給他拿了酒,顏曉晨忙著去招呼別的客人,沒時間再繼續這個話題。顏曉晨一邊做著手上的活,一邊心裡糾結。程致遠的提議非常誘人,他作為金融圈的前輩,而且看得出來,事業做得很成功,有機會接近他,和他交流,本身就是很好的學習機會,提高口語不過是附帶的好處了。可是無功不受祿,她拿什麼去回報他呢?

  掙扎了好一會兒,顏曉晨忍痛做了決定,還是靠自己吧!

  她拿著水壺,走過去給他加檸檬水,想告訴他「謝謝你的好意,但不麻煩了」,給水杯里加滿水,她笑了笑,剛要開口,程致遠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稍等一下。

  第一句「你好」,程致遠用的是普通話,但之後的對話,程致遠用的是家鄉方言,在外人耳朵裡,完全是不知所云的鳥語,可顏曉晨只覺親切悅耳,驚喜地想,難怪她和程致遠有眼緣呢,原來是老鄉!

  程致遠掛了電話,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剛才你想說……」

  顏曉晨忘記了本來想說的話,忍不住用家鄉話說:「原來我們是老鄉呀!」

  程致遠滿面驚訝,指指顏曉晨,笑起來,「真沒想到,我們竟然是老鄉!」兩人不約而同地問:「你家在哪裡?」問完,又都笑起來。

  就像對暗號一樣,他們用家鄉話迅速地交換著資訊,發現兩人同市不同縣,程致遠知道顏曉晨的初中學校,如果不是因為初中時父母搬家了,他也會進那所初中,顏曉晨知道他的小學學校,她高一時的同桌就是那個學校畢業的。

  因為別桌的客人招手叫侍者,顏曉晨顧不上再和程致遠聊天,匆匆走了。可因為偶然發現的這件事,讓顏曉晨覺得,她和程致遠的距離一下子真正拉近了。幾分鐘之前,程致遠和其他客人一樣,都是這個大都市的浮萍,漂在上海的霓虹燈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可幾分鐘之後,他的身後蔓延出了根系,變成了一株很實在的樹,而且這株樹的根系是她熟悉瞭解的,她小學時還去過他的學校參加風箏比賽,教過他的班主任老師已經是校長,在風箏比賽後致辭頒獎。

  像往常一樣,程致遠在酒吧坐了一個小時左右。

  離開時,他打趣地問顏曉晨:「小老鄉,想好了嗎?我之前的提議。」也許因為他的稱呼和笑容,顏曉晨竟然很難說出拒絕的話,猶豫著沒有回答。

  程致遠問:「我的提議讓你很難決定嗎?」

  顏曉晨老實地說:「機會很好,但是,感覺太麻煩你了!」

  程致遠用家鄉話說:「朋友之間互相幫點小忙很平常,何況我們不只是朋友,還是同在異鄉的老鄉。你考慮一下,如果願意,給我電話,我們可以先試一次,你覺得有收穫,我們再繼續。」說完,他就離開了。顏曉晨糾結到下班時,做了決定。

  怕時間太晚,她沒好意思給程致遠打電話,先發了條短信,「休息了嗎?」

  沒一會兒,顏曉晨的手機響了。

  「顏曉晨?」隔著手機,他的聲音都似乎帶著笑意,讓人一聽到就放鬆下來。

  「是我。」

  「做了決定嗎?」

  「嗯,要麻煩你了!」

  「真的不麻煩,你一般什麼時間方便?」

  「時間你定吧,我是學生,時間比你自由。」

  「明天是周日,你應該沒課,可以嗎?」

  顏曉晨立即答應了,「明天可以。」

  「現在天氣冷,室外不適合。我們是有針對性地練習面試英語,在公眾場合你肯定放不開,不如來我辦公室,可以嗎?」

  「好。」

  「那就這麼定了,明天見。」

  「再見!」

  掛了電話,顏曉晨才想起來還不知道他的辦公室在哪裡,想起他曾給過她一張名片,急忙去找,可當時被她隨手裝到了書包裡,早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顏曉晨鬱悶得直拍自己的腦袋,不得不厚著臉皮給他發短信,「麻煩你給我一下你辦公室的地址,謝謝了!」心裡祈求他已經忘記給過她一張名片。

  電話又響了,顏曉晨忙接起,很是心虛地說:「不好意思。」

  程致遠笑著說:「是我疏忽了,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顏曉晨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坐車去,你給我個地址就行了。」

  程致遠也沒再客氣,「那好,我把地址發給你。」

  過了一會兒,短信到了,很具體的公司地址。

  顏曉晨到網上查好如何坐車,準備好各種資料,安心地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顏曉晨坐車趕去程致遠的公司。

  一般金融公司都在浦東金融區,可程致遠的公司卻不在金融區,距離顏曉晨的學校不遠,換一次公車就到了。

  下車後,顏曉晨一邊問路,一邊找,走了十來分鐘,找到了程致遠的公司,一棟四層高的小樓,建築風格有點歐式,樓頂還有個小花園。程致遠的短信上沒有樓層和房間號,顏曉晨摸不准該怎麼辦,給程致遠打電話。

  「我到了,就在樓下,你在幾層?」

  「我馬上下來。」

  一小會兒後,他出來了。天氣已經挺冷,但大概趕著下來,他沒穿外套,只穿著一件襯衣,顏曉晨怕他凍著,趕緊跑了過去。

  他領著顏曉晨進了門,一層沒有開燈,空曠的大廳顯得有些陰暗,厚厚的地毯吸去了他們的足音,感覺整棟大樓就他們兩個人,顏曉晨突然有點緊張。

  進了電梯,程致遠笑問:「孤身一人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怕不怕我是壞人呢?」

  被他點破了心事,顏曉晨的緊張反倒淡了幾分,「你不是壞人。」在酒吧工作了兩年多,也算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程致遠的言行舉止實在不像壞人。顏曉晨對自己說:你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

  程致遠看著她說:「是不是壞人,表面上看不出來。」

  顏曉晨覺得他眼睛裡似別有情緒,正想探究,電梯門開了。

  四樓的大廳十分明亮,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子正坐在辦公桌前工作,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立即站了起來,恭敬地叫了聲「程總」。

  程致遠說:「這是我的秘書辛俐。」

  辛俐對著顏曉晨笑了笑,顏曉晨僅剩的緊張一下子全消散了。

  程致遠領著她走進一個小會議室,窗戶外面是一段不錯的河景,沒有樓房遮擋,很是開闊。

  程致遠請顏曉晨坐,辛俐送了兩杯茶進來,看顏曉晨正在脫大衣,體貼地問:「我幫你掛外套?」

  顏曉晨忙說:「不用,我放椅子上就可以了。」

  辛俐禮貌地笑笑,安靜地離開了。

  程致遠坐到了會議桌的另一邊,「我們開始嗎?」

  顏曉晨把簡歷、各種證書影本遞給他。

  他低著頭把簡歷仔細看了一遍,抬起頭說:「Hi,you must be Xiaochen,I’m Zhi yuan Cheng。Nice to meet you!」

  看上去,他和剛才一樣,坐姿沒變,也依舊在微笑,可不知道究竟哪裡不同了,一瞬間,顏曉晨就覺得他變得很鋒利,帶著禮貌的疏遠,審視挑剔著她的每一個小動作。

  顏曉晨不自禁地把腰挺得筆直,「Hi,Mr’Cheng,nice to meet you too!」

  他指指顏曉晨的成績單,「Wow!I am quite impressed by your GPA as I know it’s very tough to get top scores in your university。I was wondering how you did it。You must work really hard or you are extremely smart,maybe both?」

  顏曉晨的面試經驗還很少,可她就是知道程致遠很厲害,他看似在讚美她,可每一句話都是陷阱。

  為什麼成績這麼好?你認為自己聰明嗎?為什麼喜歡學習,卻沒有考慮繼續讀碩士?既然不喜歡做學術,打算畢業後就找工作,為什麼沒有多參加一些社團實踐活動?為什麼想到我們公司?為什麼對這個職位感興趣?我們公司最吸引你的是什麼……一個又一個問題,看似都是常見的面試問題,可當他巧妙地穿插在聊天中,精心準備好的回答竟然都用不上,如果說了假話,肯定會露馬腳。

  三十多分鐘後,當他放下她的資料,表示面試結束時,顏曉晨一下子松了口氣。

  程致遠笑問:「感覺如何?」

  顏曉晨喝了口水,說:「感覺很糟糕!」

  他笑著說:「看得出來,你為了面試精心準備過。面試是需要準備,但記住,儘量真實地面對自己!面試官雖然職位比你高、社會經驗比你豐富,可都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人。他們沒指望你們這些還沒踏出校門的人有多能幹,他們更看中你們的性格和潛力是否和公司文化符合。」顏曉晨疑惑地看著他。

  他說:「舉例說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會更喜歡勤奮踏實的人,投行會更喜歡聰明有野心的人,諮詢公司會希望你性格活躍、喜歡出差,四大國有商業銀行會希望你性格溫和、謹慎懂事……一個性格適合去投行的人卻不幸進了國有商業銀行,對他自己而言,是悲劇,對公司而言,也是一次資源浪費,反過來,也是如此。」

  顏曉晨若有所悟,邊聽邊思索。

  程致遠說:「其實,面試官拒絕一個人,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為他不夠優秀,而是因為面試官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出他不適合這個公司。有時候,即使通過提前準備的答案,騙過了面試官,可生活最終會證明,人永遠無法騙過自己!」

  顏曉晨很鬱悶!剛覺得自己找到了成功的門道,結果他卻說即使成功了,最終也會失敗。程致遠說:「你們剛要踏出校門,缺乏自信,很著急,總想著抓到一份工作是一份,可等你們有朝一日也成為面試官,去面試別人時,你就知道這是多麼錯誤的做法。職業是人一輩子要做的事,在現實允許的情況下,應該盡可能忠實於自己,選一個和自己性格、愛好契合的方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尤其重要。如果選錯了,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去糾正。」

  顏曉晨歎氣,「道理肯定是你對,不過,目前我們哪裡顧得上那麼多?只想能找到份工作,養活自己。」

  程致遠溫和地說:「我明白,大家都是從這個年齡過來的。我只是以過來人的角度多說幾句,希望能幫到你。」

  顏曉晨用力點頭,「很有幫助,我覺得你比之前面試我的面試官都厲害!多被你折磨幾次,我肯定能遊刃有餘地應付他們。」

  程致遠笑,「看來我通過你的面試了。我們可以定個時間,每週見一次,練習英語。」

  顏曉晨遲疑著說:「太麻煩你了吧?」

  程致遠說:「我五月份剛回國,還沒什麼機會結交新朋友,空閒的時間很多,一周也就抽出一兩個小時,只是舉手之勞,估計也不會太長時間,等你找到工作再好好報答我!」

  「那我不客氣了,就每週這個時間,可以嗎?」

  「沒問題!」程致遠把顏曉晨的資料還給她,開玩笑地說:「我們公司明年也會招聘一些新人,到時你如果還沒簽約,可以考慮一下我們公司。」顏曉晨也開玩笑地說:「到時候,拜託你幫我美言幾句。」

  程致遠笑看了下表,「快十二點了,一起吃飯吧!」

  「不了,我回學校。」顏曉晨開始收拾東西。

  程致遠走到窗前,說:「正在下雨,不如等等再走。」

  顏曉晨看向窗外,才發現天色陰沉,玻璃窗上有點點雨珠。

  程致遠公司距離公車站要走十來分鐘,顏曉晨問:「你有傘嗎?能借我用一下嗎?」

  「公司已經訂好盒飯,你隨便吃一點,也許等飯吃完,雨就停了。」辛俐拿著兩份盒飯進來,幫他們換了熱茶,再拒絕就顯得矯情了,顏曉晨只能說:「謝謝!」

  顏曉晨和程致遠邊吃飯邊聊天,吃完盒飯,又在他的邀請下,喝了一點工夫茶。

  程致遠見多識廣,又是做金融的,和顏曉晨同方向,聽他說話,只覺得新鮮有趣,增長見識,不知不覺一個小時就過去了。窗外的雨卻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砸得窗戶劈劈啪啪直響。

  顏曉晨發愁地想,這麼大的雨就算有傘,也要全身濕透。

  程致遠說:「我住的地方距離你的學校不遠,正好我也打算回去了,不如你等一下我,坐我的車回去,反正順路。」

  顏曉晨只能說:「好!」

  程致遠從書架上隨手抽了幾本英文的商業雜誌,遞給她,「你看一下雜誌,我大概半個小時就好。」

  「沒有關係,反正我回到學校,也是看書做功課,你慢慢來。」

  二十來分鐘後,程致遠敲敲玻璃門,笑說:「可以走了。」他身材頎長,穿著一襲煙灰色的羊絨大衣,薄薄的黑皮鞋,看上去十分儒雅。以前,顏曉晨總覺得儒雅是個很古代的詞語,只能用來形容那些古代的文人雅士,程致遠卻讓她覺得只有這個詞才能準確地形容他。

  顏曉晨趕忙穿上外套,背好書包,跑出了會議室。

  到公司樓下時,顏曉晨剛想問程致遠,他的車停在哪裡,一輛黑色的賓士車停在他們面前,司機打著一把大黑傘下了車,小步跑著過來打開了車門。

  程致遠抬抬手,說:「女士優先。」

  司機護送著顏曉晨先上了車,才又護送著程致遠繞到另一邊上了車。嘩嘩大雨中,車開得很平穩,顏曉晨忍不住瞎琢磨起來。

  賓士車並不能說明什麼,畢竟價格有兩三百萬的,也有幾十萬的,顏曉晨看不出好壞,可據她並不豐富的社會經驗所知,公司一般只會給高管配司機。雖然程致遠的公司看上去不大,可程致遠不過三十出頭,這個年齡,在金融圈能做到基金經理就算做得很成功了。

  程致遠問:「你在想什麼?」

  顏曉晨笑做了個鬼臉,「我在想你究竟有多成功,我原本以為你只是某個金融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

  程致遠微笑著說:「成功是個含義很複雜的詞語,我只是有點錢而已。」

  他眉梢眼角有著難言的滄桑沉鬱,顏曉晨雖然年紀小,卻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賺錢並不是一件難事,可想要幸福開心,卻非常難!這世上有些東西,不管有再多的錢都買不到!她沉默地看著窗外,大雨中的世界一片迷蒙,沒有一點色彩,就如她深藏起來的內心。

  手機突然響了,諾基亞的老手機,在安靜的車內,鈴聲顯得很是刺耳。

  顏曉晨忙從書包裡掏出手機,竟然是沈侯的電話。

  「喂?」

  沈侯說:「雨下得好大!」

  顏曉晨看向車窗外,「是啊!」

  「淋到雨了嗎?」

  「沒有。」

  「你晚上還要去打工?」

  「嗯,要去。」

  「這麼大雨都不請假?」

  「請假了就沒錢了。」

  他嗤笑,「你個財迷!你打算怎麼過去?」

  如果一直下這麼大雨,肯定騎不了自行車,顏曉晨說:「希望到時候雨停了吧,實在不行就走路過去。」

  「我正好在學校,開車送你過去,你在自習室,還是宿舍?我來接你。」

  顏曉晨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程致遠,「不用了,我在外面,待會兒才能回學校。」

  「小財迷!可千萬別坐公車了!這麼冷的天,淋濕了你不怕生病啊?看醫生可是也要花錢的!你在哪裡?我立即過去。」

  「我沒坐公車,一個朋友正好住咱們學校附近,他有車,順路送我。」

  「你的哪位朋友?」

  說了程致遠的名字,沈侯也不會知道,顏曉晨說:「你不認識,我回頭再和你說。」

  「他現在就在你旁邊?」

  當著程致遠的面議論他,顏曉晨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壓得很低,「嗯。」

  「男的?」

  「嗯。」

  「好,我知道了!」沈侯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想了想,發了條短信給他,「謝謝你!下雨天,開車小心一點!」

  程致遠笑問:「你的小男朋友?」

  顏曉晨立即糾正:「不是,前男友。」

  「你們怎麼還沒和好?」

  顏曉晨十分鬱悶,「都和你說了,我們不是鬧彆扭,是正式分手。」

  程致遠右手放在下巴上,擺出思索的姿勢,故作嚴肅地說:「嗯,我知道你們是正式分手,但是,正式分手也可以和好,我問錯了嗎?」

  顏曉晨無奈地解釋:「我們是一個院的同學,就算分手了也要見面,所以分手的時候,說好了繼續做朋友。」

  程致遠笑著搖搖頭,「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愛恨分明,分手後,很難真正做朋友,如果真的還能心平氣和地繼續做朋友,根本沒有必要分手,除非雙方還餘情未了。」

  顏曉晨懶得和這位「老人家」爭論,「反正我們現在就是普通朋友!」

  程致遠不置可否地笑,一副等著看你們這些小朋友的小把戲的樣子。到學校時,雨小了很多。雖然依舊淅淅瀝瀝地飄著,可打把傘走路已經沒有問題。

  學校不允許私家車進入學校,顏曉晨麻煩司機把車停在距離宿舍最近的校門。司機匆匆下了車,打著傘,為顏曉晨拉開了車門。

  程致遠讓司機把傘給顏曉晨,他說:「車上還有多餘的傘,這把傘你先拿去用。」

  顏曉晨笑著說:「謝謝!下個週末我還你……」話還沒說完,另外一把傘霸道地擠了過來,把司機的傘擠到一邊,遮到了她頭頂上。顏曉晨回頭,看是沈侯,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沒好氣地說:「我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

  他的目光越過顏曉晨,打量著車裡的程致遠,程致遠禮貌地笑笑,頷首致意,沈侯卻毫不客氣,無聲地切一聲,沖他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顏曉晨沒看到沈侯的小動作,想起程致遠之前「餘情未了」的話,有些尷尬地對程致遠說:「我和同學一起走,就不借你的傘了。謝謝你送我回來。」

  程致遠微笑著說:「順路而已,千萬別客氣。」

  司機發動了車子,黑色的賓士車轉了個彎,很快就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顏曉晨和沈侯肩並肩地走在雨中,沈侯說:「那人看著面熟,是上次和你一起在食堂吃飯的傢伙嗎?」

  「是他!」

  「他不會是想泡你吧?」

  「別亂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切!男人對女人好從來不會是只為了做普通朋友!」

  顏曉晨鬱悶,「你看他的樣子像是沒女人追嗎?需要煞費心計地泡我嗎?」

  沈侯不屑,「斯文敗類!你們在哪裡認識的?」

  「我打工的酒吧。」

  沈侯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顏曉晨,你有沒有搞錯?酒吧認識的陌生人你就敢坐他的車?」

  顏曉晨好性子地解釋:「不算是陌生人,已經認識一個多月了,而且他和我是老鄉。」

  「得!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呢!光咱們院可就有好幾個老鄉!」

  「我和他是正兒八經的老鄉,一個市的,講的話都一樣。」顏曉晨和沈侯也是老鄉,可他們是一個省的不同城市,十裡不同音,何況他們還距離蠻遠,只能彼此勉強聽懂,所以兩人之間從不說方言。

  沈侯冷冷地說:「我警告你還是小心點,現在的中年男人心思都很齷齪!」

  顏曉晨忍不住笑起來,「你幹嗎?這麼緊張不會是吃醋了吧?」

  「切!我吃醋?你慢慢做夢吧!我是看在你好歹做過我女朋友的分兒上,提醒你一聲。」

  顏曉晨說:「謝謝提醒!你怎麼正好在校門口?」

  沈侯說:「沒事幹,想去自習室複習功課,可一個人看書看不進去,想找你一起。」

  顏曉晨本來沒打算去上自習,可難得沈大爺想看書,她忙說:「好啊,我們直接去自習室。」

  到了自習室,兩人一起溫習功課。

  沈侯看了會兒書就昏昏欲睡,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起來。

  顏曉晨由著他睡了二十分鐘後,推他起來,沈侯嘟囔:「不想看書。」

  顏曉晨說:「你已經當掉四門功課了,再當掉一門可就拿不到學位證書了。以前當掉功課,可以第二年補考,但我們明年這個時候早畢業了,你去哪裡補考?快點起來看書!」

  沈侯懶洋洋地趴在課桌上,指指自己的唇,無賴地說:「你親我一下,我就看書。」

  顏曉晨有點生氣,「你把我當什麼?你都和我分手了,說這些話有意思嗎!」

  沈侯說:「就是分手了才後悔啊!我都還沒親過你,想著你的初吻有可能便宜了別的男人,我可真是虧大了!不如我們現在補上?」

  顏曉晨盯了沈侯一瞬,一言不發地埋下頭,默寫英語單詞。

  沈侯推推她,「不是吧?開個玩笑而已,你生氣了?」

  顏曉晨不理他,繼續默寫單詞。

  沈侯叫:「顏曉晨!顏曉晨!曉晨!曉晨!」

  顏曉晨權當沒聽見,沈侯猛地搶走了她的筆,得意揚揚地睨著她,一副「看你還敢不理我」的樣子。

  顏曉晨低頭去翻書包,又拿出一支筆用,沈侯有點傻眼,默默看了一會兒,居然又搶走了。

  顏曉晨盯著沈侯,沈侯嬉皮笑臉地看著她,一副「你再拿我就再搶」的無賴樣子。

  顏曉晨一共只帶了兩支筆,想從沈侯手裡奪回,幾次都沒成功,不得不說:「還給我!」

  沈侯笑眯眯地說:「你告訴我一句話,我就不但把筆還給你,還立即好好看書。」

  「什麼話?」

  沈侯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點,顏曉晨俯過身子,側耳傾聽,沈侯湊在她耳畔,輕聲說:「告訴我,你愛我!」

  他的唇幾乎就要吻到她,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耳朵上,就好像有電流從耳朵傳入了身體,顏曉晨半邊身子都有些酥麻,她僵硬地坐著,遲遲不能回答。

  沈侯卻誤會了她的意思,笑容剎那消失,猛地站了起來,劈裡啪啦地收拾著課本,想要離開。顏曉晨趕忙抓住他的手,自習室裡的同學聽到響動都轉頭盯著他們,沈侯不客氣地看了回去,「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吵架啊?」

  上自習的同學全都扭回了頭,耳朵卻支棱著,靜聽下文。

  沈侯手裡還握著他剛搶走的筆,顏曉晨握著沈侯的手,在筆記本上,一筆一畫地慢慢寫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漸漸出現在筆記本上:我愛你。等三個字全部寫完,沈侯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他靜靜坐下,哧的一聲,把整頁紙都撕了下來,仔細疊好後,對顏曉晨晃晃,放進了錢包,「這些都是證據,等哪天你變心了,我會拿著它們來提醒你!」

  沈侯盯著顏曉晨的眼睛,很霸道地說:「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變心!懂嗎?」

  顏曉晨無語,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只能點了點頭。她是實在搞不懂沈侯在想什麼,提出分手的是他,不許她變心喜歡別人的也是他。不過,那並不重要,她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好了。

  十二月中下旬時,學院裡開始有人拿到工作offer,最牛的牛人一個人手裡拿了三個offer,讓還沒有offer的人流了一地口水。

  魏彤雖然也時不時去參加一下招聘會,關注著找工作的動態,可她目標很明確,汲取前人教訓,一心撲在考研上,堅決不分心去找工作。最讓人意外的是劉欣暉,她居然成了顏曉晨宿舍第一個拿到工作offer的人。之前,連劉欣暉自己都認定第一個拿到offer的人不是成績優異的顏曉晨,就應該是精明強勢的吳倩倩,可沒想到竟然是各方面表現平平的自己。

  劉欣暉拿到offer那天,一邊高興,一邊唉聲歎氣。因為她肯定是要回家鄉的,在上海找工作不過是應景,歷練一下。她拿著電話,嬌聲嬌氣地和男朋友說:「哎呀!工資很不錯的,比咱們家那邊高很多,還解決上海戶口,想著戶口和錢都到手邊了,我竟然要拒絕,真是太痛苦了!還不如壓根兒沒有得到……」

  魏彤把耳機戴上,繼續和考研模擬試卷搏鬥;顏曉晨靠躺在床上,默背單詞;吳倩倩在桌子前整理簡歷資料。

  劉欣暉剛才看到信時太激動,順手就把洗臉的盆子放在了吳倩倩桌子腳邊,本來是無關緊要的一件小事,可吳倩倩拉椅子起身時,看到盆子擋了路,一腳就把盆子踢了出去,用力過猛,盆子嗖一下直接飛到門上,砰一聲大響,落在了地上,翻滾了幾下,才停止。

  全宿舍一下子安靜了,魏彤摘下了耳機,顏曉晨坐直了身子,吳倩倩也沒想到自己一腳居然用了那麼大力,她尷尬懊惱地站著。劉欣暉啪一聲掛了電話,飛快地從床上跳了下來。

  魏彤不愧是做了幾年宿舍老大,立即沖過去把盆子撿起來,放到劉欣暉桌下,人擋到吳倩倩和劉欣暉中間,笑著說:「倩倩,你練佛山無影腳啊?」劉欣暉剛要張口,顏曉晨也笑著說:「快要新年了,過完新年,這個學期也就基本結束了,欣暉,你回去的機票訂了嗎?」

  被打了兩次岔,劉欣暉的氣消了大半,想到馬上要畢業了,犯不著這個時候鬧僵,她把剩下的氣也壓住了,「定好了,上午考完最後一門,下午的飛機,晚上就到家了,還能趕上吃晚飯。」

  魏彤和顏曉晨沒話找話地說著回家過年看春節晚會……吳倩倩拿起刷牙缸,一聲不吭地進了衛生間。

  劉欣暉小聲嘀咕:「她找不到工作難道是我的錯?沖著我發什麼火啊?」

  魏彤說:「壓力太大,體諒一下了!」

  劉欣暉委屈地說:「就她壓力大啊?也沒見曉晨沖我發火!」顏曉晨笑說:「我在心裡發火呢!你看看你,工作家裡幫忙安排,男朋友呵護備至,就連隨便去找找工作,也是你第一個找到,你還不允許我們羨慕嫉妒恨一下啊?」

  劉欣暉歎氣,「哪裡有你說的那麼好?我也有很多煩惱!」魏彤抓住劉欣暉的手,放到自己頭頂,「幸運女神,把你的運氣給我一點吧!我要求不多,只求能考上研究生。」

  劉欣暉撲哧笑了,拿出女神的派頭,裝模作樣地拍拍魏彤的頭,「好,賞賜你一點!」

  魏彤屈膝,學著清裝劇的臺詞說:「謝主子恩典!」

  三人插科打諢完,劉欣暉不再提剛才的事,爬上床繼續煲電話粥,魏彤和顏曉晨相視一眼,笑了笑,也都繼續看書去了。

  雖然一場風波揭了過去,可宿舍的氣氛卻更加微妙了。對大部分這個年齡的畢業生而言,從出生到長大,一直都活在父母的庇佑下,畢業找工作是他們第一次自己面對人生選擇,第一次自己面對人生壓力,每個人都不輕鬆,心情沉重、心理失衡都難免。

  往年的年末,宿舍四個人都會聚餐一次,可今年因為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都沒心情提這事,平平淡淡地就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的前一夜,酒吧非常熱鬧,幾乎人擠著人,顏曉晨連站著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像個陀螺一樣,一直忙個不停,程致遠和兩個朋友也來了酒吧,可除了點單時兩人說了幾句話,後來再沒有說話的機會,顏曉晨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突然想起他時,發現他已經離開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累得幾乎再站不住。騎著自行車趕回宿舍,宿舍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在。每年的新年,學校有十二點敲鐘和校領導致辭的傳統,所以每年的今夜,宿舍都會破例,要到深夜才會鎖樓門。顏曉晨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反正她們都各有活動,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辭舊迎新。

  太過疲憊,顏曉晨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沒精打采地靠坐在椅子上,發著呆。手機響了幾聲,她拿出手機,看到有三條未讀短信,是不知去哪裡嗨皮的那三個傢伙發來的,意思大致相同,都是祝她新年快樂。

  顏曉晨依樣畫葫蘆地回復完,遲疑了一瞬,打開通訊錄,給媽媽發短信,「下午給你打了一千塊錢,請查收!新年……」後面兩個字應該是「快樂」,可是她的手指僵硬,猶如被千斤巨石壓著,根本打不出那兩個字,她盯著螢幕看了半晌,終於把「新年」兩字刪去,只保留第一句話,按了發送。

  她握著手機,心裡隱隱地期待著什麼,可一如往日,短信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復,就好像她的短信壓根兒沒有發送出去。掌心的手機像是長了刺,紮得她疼,她卻越握越緊。

  突然,手機響了,螢幕上出現「沈侯」的名字,顏曉晨的整個身體一下子鬆弛了下來,她閉上眼睛,緩了一緩,接通了電話。

  「顏曉晨,你在哪裡?」沈侯的聲音很像他的人,飛揚霸道到囂張跋扈,就如盛夏的太陽,不管不顧地光芒四射。

  「我在宿舍。」

  「趕緊下來!我就在你樓下!快點!」他說完,也不管顏曉晨有沒有答應,立即就掛了電話。

  反正剛才回來還沒脫外套,顏曉晨喝了口水,就跑下了樓。

  沈侯沒想到,剛掛完電話都不到一分鐘顏曉晨就出現了,他笑著說:

  「你屬兔子的吧?這麼快?」

  顏曉晨問:「找我什麼事?」

  沈侯說:「去散步!」

  「散步?現在?」

  「你去不去?不去拉倒!」沈侯牛氣哄哄,作勢要走。

  顏曉晨忙說:「去!」

  顏曉晨和沈侯並肩走在學校裡。

  她這才發現,這個點在學校裡散步的人可不少,拉著手的、抱著腰的、摟著肩的,一對又一對,估計都是等著新年鐘聲敲響,一起迎接新一年的戀人。顏曉晨和沈侯走到湖邊時,恰好新年鐘聲敲響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靜靜聽著鐘聲,一下又一下……悠揚的鐘聲宣告著,舊的一年結束,新的一年來臨了。

  沈侯笑著說:「祝你新年快樂!」

  顏曉晨說:「祝你新年平安、快樂!」兩人正兒八經地說完,四目相對,都覺得有點怪異,笑著扭過了頭,卻看到湖邊不少戀人正相擁接吻,年輕的軀體,旁若無人地糾纏、熱吻,好像恨不得要把對方吃進肚子。

  顏曉晨以前也不是沒在校園裡看到過戀人接吻,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對,也是第一次沈侯就在她身邊。她十分尷尬,都不知道視線該往哪裡擱,似乎不管往哪裡擱,都會看到不該看的畫面,轉來轉去,正對上了沈侯的視線,顏曉晨越發尷尬,急匆匆地扭頭就走:「我們去別的地方轉轉吧!」

  沈侯俯過身子,湊到她臉前,笑著問:「你不好意思什麼?他們都敢做,我們為什麼不敢看啊?」

  顏曉晨推開他,沒好氣地說:「因為我是正常人,沒有你臉皮厚!」

  沈侯把一直拎在手裡的一個紙袋遞給她,「新年禮物。」

  顏曉晨沒想到還有禮物,驚詫了一瞬,才高興地說:「謝謝!」

  「不打開看看嗎?」

  顏曉晨打開袋子,柔軟地彩色紙裡包著一套玫紅的帽子、圍巾、手套。上海雖然不比北方寒冷,可冬天等公車時,寒風吹到身上也是很冷的。顏曉晨明白了沈侯要她現在就打開的意思,她把帽子、圍巾、手套都戴上後,笑著說:「謝謝!」

  沈侯打量著她,點點頭,「不錯,挺好看的,我的眼光不錯!」

  顏曉晨一下子又有點不好意思了,一邊快步走路,一邊顧左右而言其他,「我沒給你準備禮物,過春節時,再補你一份禮物吧!」

  沈侯說:「別麻煩了,不過,有個事想麻煩你!」

  「什麼?」

  「我這個學期要補考宏觀經濟學,你能不能幫我考一下?」

  顏曉晨收到新年禮物的喜悅淡了幾分,沈侯並不是為她精心準備了禮物,而是有所求才給她準備了禮物。顏曉晨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暗歎了口氣,「你先答應我件事,我就幫你。」

  宏觀經濟學是全院必修課,每次考試在階梯大教室,二百多人一起考,老師根本認不清楚誰是誰,交卷時即使寫的是別人的名字,也肯定察覺不了,幫沈侯這個忙並不難。

  沈侯嬉皮笑臉地說:「想要我的肉體,沒問題!想要我的心靈,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顏曉晨沒理會他的玩笑,認真地說:「你好好複習經濟法和另外兩門專業必修課,一定要過!」

  「經濟法咱倆坐前後。」

  顏曉晨忍不住捶了沈侯的腦門一下,簡直想敲開這傢伙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麼破爛玩意兒,「選擇題能給你抄,問答題你怎麼抄?好歹要自己看一下書吧!」

  沈侯笑著說:「我答應!」

  顏曉晨苦口婆心地說:「下個學期就沒課了,只一門畢業論文,這是最後幾門考試,堅持一下。」

  沈侯站得筆直,敬了個少先隊員的禮,「是!顏老師!」

  顏曉晨哭笑不得,怕再說下去他嫌煩,結束了學習的話題,「那就這麼定了!」

  沈侯問:「你工作的事怎麼樣了?」

  「前兩天剛收到一個offer,不是我想要去的公司,工資也不高,不過總算是一個鼓勵。你呢?」

  「我前段時間不是忙著考雅思準備出國嘛!打算下個學期再開始找工作!」

  「你真不打算出國了?」

  「真不打算!像我這樣的人出了國也是混,還不如在國內混。」

  兩人邊走邊聊,繞著校園走了一大圈,快淩晨一點時,沈侯才送顏曉晨回宿舍。

  宿舍裡依舊一個人都沒有,估計今天晚上她們都不會回來了。

  可也許因為剛見過沈侯,又收到了新年禮物,顏曉晨這會兒不再覺得宿舍冷清,反倒覺得一個人很自在,不用向人交代她的帽子和圍巾是誰送的。

  匆匆洗漱完,上了床,要給手機充電時,才發現手機上有兩條未讀短信,都是來自程致遠的。

  第一條短信:「在這個辭舊迎新的時刻,祝你新的一年健康平安!」

  這條短信是十一點五十九分發的,顏曉晨覺得十之八九是群發短信,沒太在意。

  第二條短信:「祝你早日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

  這條短信就在十幾分鐘前,不像是群發短信,顏曉晨想了想,微笑著回復了一條短信:「謝謝!祝你新的一年身體健康,事業更上一層樓。」

  程致遠的短信很快就到了:「你也還沒睡,下週末照舊見面嗎?」

  顏曉晨想了想,回復他:「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下周我想複習。春節前後你一定有很多事要忙,就不麻煩你陪我練英語了,等下個學期開學,我們再約。這段時間麻煩你了,謝謝!」

  程致遠:「別客氣,朋友就是用來互相幫忙的。酒吧的工作是不是也要請假?」

  顏曉晨:「是要請假。對了,我前兩天收到一個工作的offer。」

  程致遠:「恭喜!你打算接受嗎?」

  顏曉晨:「對方只給了兩周的時間讓我做決定,如果我簽約了,就不能再找別的工作。可我最想去的幾家公司,都要等下個學期才會有最後的結果,我想了下,決定放棄了。」

  程致遠:「你的決定很對!加油!」

  顏曉晨:「我會的,晚安!」

  程致遠:「晚安!」

  顏曉晨放下手機,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突然一骨碌坐起,一把抓過手機,像是生怕自己失去了勇氣一樣,用極快的速度給媽媽發了一條短信:祝健康平安!

  快樂,太過寶貴,連祝福都會覺得奢侈,像是一種嘲諷!健康平安,是她僅剩的期許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34 AM

Chapter 4 冷暖之間

  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各自的悲傷,他們大多數都有著委屈。——查理斯•狄更斯

  過完元旦,很快就進入了期末考試周。

  老大魏彤考完了研究生考試,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堅持了一年的拼搏總算告一段落,可以稍作休息。吳倩倩和顏曉晨都有了工作offer,雖然不是她們理想的工作,兩人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簽約,等於仍是沒有工作,但好歹有了成功找到工作的經驗,讓她們對自己多了幾分信心,宿舍裡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就要期末考試,所有人把其他事都暫時放下,心思全放在了功課上,宿舍四個女孩又像以前一樣,說說笑笑,偶爾還一起去自習室複習備考。顏曉晨平時在功課上花了很多工夫,考試前反倒不需要太花時間,可是在幫沈侯考試這件事上,卻花了她不少時間和心思。雖然上一次,顏曉晨的宏觀經濟學拿了高分,可畢竟已經過了兩年,教材更換了,老師也不同,她怕出意外,讓沈侯把課本和複印的筆記拿給她,打算把所有知識點再從頭過一遍。

  沈侯看顏曉晨為了他如此認真,也說到做到,每天都會背著書包去上自習,認真地複習其他幾門功課。顏曉晨看他如此,放下心來。

  晚上,顏曉晨和沈侯一起上完自習,出來時,竟然碰到了劉欣暉。顏曉晨怕碰到同學,特意選了距離他們學院最遠、條件又最差的文科樓上自習,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在這裡都能碰到一個宿舍的同學。

  劉欣暉笑得意味深長,「你們怎麼在這裡上自習?」

  顏曉晨有點不自在,「快考試了,現在上自習的人太多,別的教室不好占座位。」

  沈侯卻無所謂的樣子,大大咧咧地打了個招呼,「你也來這裡上自習?」劉欣暉說:「我是來找一個高中同學。你們慢慢走,我先回宿舍了。」

  她悄悄對顏曉晨做了個鬼臉,騎著自行車走了。

  顏曉晨對沈侯說:「她肯定激動地回去講八卦了!」

  沈侯不以為然地說:「八卦就八卦唄!」

  顏曉晨回到宿舍,果然三個女孩都興致勃勃地盯著她,魏彤說:「趕緊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顏曉晨把書包擱到桌子上,「我和沈侯一起去上自習了,只是以友好互助的同學關係,不是以濃情蜜意的戀愛關係。你們懂的,期末考試!」

  魏彤大笑起來,「哈哈哈!謝謝欣暉的中飯,謝謝倩倩的晚飯!」

  原來,劉欣暉回到宿舍,把碰到沈侯和顏曉晨的事一說,三個人竟然打了個賭,魏彤賭顏曉晨只是因為期末考試,幫沈侯複習功課,劉欣暉和吳倩倩卻賭兩人又在一起了。

  劉欣暉鬱悶地嚷嚷:「顏曉晨,你讓我好捉急,沈侯都和你分手了,你幹嗎幫他啊?」

  吳倩倩笑了笑,什麼話都沒說,拿起課本繼續看書。

  顏曉晨看她們都已經洗漱完了,把頭髮挽起紮好,一手拿著臉盆和毛巾,一手提著熱水壺,去衛生間洗漱。

  正在洗臉,聽到劉欣暉大聲問:「曉晨,你的經濟法筆記在哪裡?借我看一下!」

  顏曉晨閉著眼睛,一邊掬水沖去臉上的泡沫,一邊說:「在書包裡。」

  顏曉晨關了水龍頭,用毛巾擦臉時,突然想到書包裡還有宏觀經濟學的書和筆記,趕忙拉開衛生間的門。

  已經遲了,劉欣暉站在顏曉晨的書桌旁,拿著宏觀經濟學的書,困惑地翻了翻,看到扉頁上沈侯的名字,突然明白過來,得意地對著全宿舍晃了晃書,「你們看這是什麼!曉晨,你還說你和沈侯是清白的同學關係?哼!我才不相信呢!沈侯的書怎麼會在你書包裡?」

  魏彤想了一想,也反應過來,「沈侯這學期要補考宏觀經濟學?」顏曉晨走出衛生間,一邊放臉盆毛巾,一邊裝作很隨意地說:「他讓我幫他押一下考點。」

  劉欣暉驚歎,「這麼厚一本書,你對他也太夠意思了吧!」

  顏曉晨從書包裡翻出經濟法筆記,遞給劉欣暉。劉欣暉一手接過經濟法筆記,一手把宏觀經濟學的書還給顏曉晨,顏曉晨立即塞回了書包。魏彤以過來人的經驗,語重心長地說:「曉晨,沈侯不是值得你投資的專案,不會產生利潤回報。」魏彤高中時就有了男朋友,高考後,兩人一個進了名牌大學,一個進了三流大學,魏彤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和這男生在一起。為了照顧男生的自尊心,魏彤各種小鳥依人、千依百順,大二時,男生劈腿同校的系花,這還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魏彤竟然發現男朋友在QQ聊天裡嫌棄她在床上動作太死板。

  顏曉晨拿了洗腳盆接涼水,「你們都想多了,只是朋友間幫忙而已!就要畢業了,以後能幫到他的機會也不多。等工作後,大家各奔東西,很難再見面,趁著還有機會,能幫一點是一點。」

  吳倩倩好笑地問:「既然你的好不能把他留在你的身邊,幹嗎還要對他好?」

  顏曉晨反問:「對一個人好一定要他回報嗎?」

  吳倩倩犀利地說:「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首先愛的應該是自己!自己都不拿自己當回事,也別指望別人把你當回事!張愛玲那一套為愛卑微到塵埃裡,還自以為能開出花的做法,根本不現實!你看看她一生的悲劇就知道了!」

  魏彤點頭,感慨地說:「就算要對一個人好,也要先選對人!這世上渣男很多,一定要帶眼識人!」

  所有關於沈侯的事,顏曉晨只想藏在自己心裡,她笑了笑,什麼都沒再說。

  劉欣暉突然覺得有點心酸,再沒興致打趣顏曉晨,「曉晨,如果不能兩情相悅,千萬記住,找個愛你的男人,而不要找一個你愛的男人!」顏曉晨端著洗腳盆走到凳子旁,加好熱水,坐下洗腳,正好此時,宿舍熄燈了,幾人不再討論愛情中值得不值得的問題。

  顏曉晨的選修課學分已經全部修滿,這學期只有兩門專業課,自己的考試一切順利,幫沈侯考的宏觀經濟學也很順利,階梯大教室裡坐了一百多個人,還有幾十個人因為來得晚,階梯大教室裡坐不下,被安排到了另一個小教室。

  教授和助教根本記不住那麼多面孔,同學彼此間也稀裡糊塗,顏曉晨坐在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埋頭做卷子。

  卷子答完後,卻不敢交,一直等到考試結束,助教收卷子時,她把卷子遞給旁邊的同學,旁邊的同學連著自己的卷子一起遞給旁邊的同學,就這樣同學傳同學,好幾張卷子一起傳到了助教手裡。

  顏曉晨低著頭,隨著人流,迅速地溜出了教室。等到教學樓外,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覺得心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拿出手機,正在給沈侯發短信,突然,有人在她肩頭拍了下,「你怎麼在這裡?」

  顏曉晨被嚇得差點跳起來,「欣、欣暉!」

  劉欣暉困惑地看看教學樓,「你在裡面上自習?今天不是因為考試多,教室全被占了嗎?」

  「我……我不是上自習,我是去找老師問了幾個問題。」

  「不愧是好學生!我現在看書,覺得整本書都是問題!」劉欣暉笑做了個鬼臉,沒再多想,親熱地挽住顏曉晨的胳膊,「一起去食堂吃飯?」

  「好!」

  顏曉晨一邊走,一邊給沈侯發了條短信,報平安,順便告訴他,她和欣暉一起吃飯,不用在食堂等她了。

  下午時,沈侯到自習室來找她,兩人一起複習經濟法。

  第二天早上考試時,他們真一前一後坐了,顏曉晨也不知道沈侯到底抄到了多少,反正問他,他說應該能考七八十分吧。顏曉晨算算,期中考試占總成績的百分之三十,平時作業占百分之二十,期末考試占百分之五十,作業她一直有幫他,應該能拿滿分,期末考試拿個七八十,沈侯及格應該沒問題了。

  兩周的期末考試周,在複習和考試中,一晃而過。大四上半學期結束,寒假正式開始。

  寒假不同於暑假,暑假有不少同學會留在學校,託福班、GRE班、考研班、打工……學校依舊熱熱鬧鬧。可寒假天寒地凍,幹什麼都不合適,中間又有個舉國歡慶、全家團聚的春節,同學們都急匆匆地往家趕。很快,宿舍裡其他三個女孩就都走了,樓道裡也漸漸空了。沈侯和顏曉晨的家鄉距離上海不遠,有火車、有大巴,交通很方便,不用太擔心春運的問題。

  沈侯走前,來問顏曉晨:「你車票訂了嗎?什麼時候回家?」本來他想著兩人一起走,大不了他繞一下路,先送她回家,權當去旅遊。兩人一起上自習備考時,他問過她好幾次回家的時間安排,可顏曉晨總是說考完試再說,結果他爸媽看他老不買車票,直接打發了人來接他回家。

  顏曉晨說:「再過一兩周就回去。」

  「你怎麼那麼晚回去?留在學校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打工賺錢啊!」

  「財迷!」

  顏曉晨笑笑,沒有反駁沈侯的話。

  沈侯忍不住問:「顏曉晨,你家該不會是靠你養家吧?你年年拿最高獎學金,可以說學費住宿費全免了,你在酒吧打工,每月應該有一兩千塊,你又那麼節省,根本花不了多少錢……」

  顏曉晨用半開玩笑的話打斷了沈侯的詢問,「我如何花錢、賺錢是我的事,就不勞您關心了!」

  「你以為我想關心嗎?隨口問問而已!」對顏曉晨把他當外人的態度,沈侯很受傷,卻不願承認,只能嘴硬地表示根本不在乎。

  沈侯憋著一肚子氣走了。

  等回到家,開著暖氣,吃著零食,躺在沙發上打遊戲,想起顏曉晨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宿舍,宿舍裡可沒有暖氣,他的氣又漸漸消了。想知道她的消息,又拉不下面子,偏偏顏曉晨也不聯繫他,讓他恨得牙癢癢,向他表白的是她,可清清淡淡,全不在意的也是她!

  正和自己的面子較勁,幸好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了,給了沈侯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去聯繫顏曉晨。

  沈侯在學校的官網上查完成績,給顏曉晨發了短信,「宏觀經濟學82,經濟法68,全部通過,可以順利畢業了!謝了!」

  他一邊等顏曉晨的回復,一邊在網上亂逛,無意中看到一條搶劫案的新聞,記者最後還提醒旅客春運期間注意安全,沈侯忙又給顏曉晨發了條短信:「春節前是搶劫案高發期,注意安全,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等發送出去,覺得自己氣勢太弱,趕忙追加了一條,「你這次幫了我大忙,還沒收我的錢,我算是欠了你一份人情,有什麼事用得上我,儘管開口!」

  沈侯一會兒瞅一眼手機,眼巴巴地等著回復,可顏曉晨一直沒有回復,沈侯都要等得發火時,顏曉晨的短信終於姍姍而來,一連兩條短信。「過了就好!」

  「好的,我會記得連本帶利都收回。」

  沈侯急匆匆地發短信質問:「你為什麼這麼久才回我短信?」寫完了,一琢磨,不對啊!這樣發過去不就表明他一直守著手機在等她的短信嗎?他立即把短信刪除了,決定也要像顏曉晨一樣,晾晾對方!

  他去喝了點水,又站在窗戶邊欣賞了會兒風景,感覺上等了好久了,一看時間,才過去五分鐘,顯然不夠「晾晾對方」的標準。沈侯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實在沒事幹,開始收拾衣服,翻箱倒櫃,把衣服整理好,看看時間,才過去了十幾分鐘,覺得還是不夠「晾晾對方」的標準;他又跑到廚房,東摸摸西看看,甚至拿了個鳳梨,削皮挖洞,切好後,端去給保姆阿姨吃,把阿姨驚得兩眼發直地看他。

  沈侯雖然鬼心眼不少,可做事向來直來直去,平生第一次因為一個人,竟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覺得這哪裡是「晾晾」顏曉晨,根本就是他自己「晾晾」自己。

  雖然還是沒達到自己設定的目標,但沈侯再憋不住,沖進了屋子,給顏曉晨發短信,「你最近在幹什麼?」

  這一次,顏曉晨的短信立即到了,「財迷當然是忙著賺錢了!」

  沈侯感覺好了一點,故意先回復了幾條別人的微信,才慢條斯理地發了條短信,「你找了個白天的工作?」

  顏曉晨的短信又是立即到:「是啊!」

  沈侯笑起來,幾日的不舒坦全部煙消雲散,「財迷可要明白身體健康是最寶貴的財富,注意身體!」

  「活很輕鬆,就是發發檔,我身體很好!」

  沈侯咧著嘴笑駡了句「財迷」,心滿意足地放下了手機。

  此時,財迷顏曉晨正站在街頭,忙著賺錢。

  她依舊晚上去藍月酒吧打工,只是周圍的學校都放了假,酒吧的生意也受到影響,冷清了不少,相應地,侍者的收入也少了。

  臨近春節,打短工的工作很不好找,顏曉晨找了一份發小廣告的工作,

  每天十二點到下午五點,站在街道最繁華的地方發廣告。

  寒風中,顏曉晨給沈侯發完短信,把手機塞回口袋裡,立即接著幹活。

  每看見一個人,就趕緊把廣告塞給人家,動作一定要快。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沈侯送她的帽子和圍巾,盡可能讓自己保暖,可戴著手套就會幹活不方便,所以沒有辦法戴手套。

  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顏曉晨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人走近她,忙把廣告遞了過去,對方拿住了,卻沒有不耐煩地走開,而是站定在她身旁。顏曉晨扭頭,看是程致遠,咧著嘴笑起來,驚喜地說:「我還納悶這人怎麼不走呢?原來是你!」

  程致遠沒有說話,定定地看著她,視線緩緩從她的臉上掃到她的手上,定格住了。

  顏曉晨因為小時候手上就生過凍瘡,一旦凍著就很容易復發,這幾天一直站在寒風中,手上又開始長凍瘡,兩隻手看上去有點腫脹,又紅又紫,很是難看。顏曉晨不好意思地笑笑,「老毛病了,搽了凍瘡膏也沒什麼用。」

  程致遠忙把視線移開,「你……你白天都在做這個?」

  「是啊!」

  「為什麼不找家公司做實習生?應該會有很多公司歡迎你們學校的學生!」

  「就寒假這一兩周,沒有公司會有這麼短期的實習工作了。」顏曉晨一邊說話,一邊還逮著機會把幾份廣告遞了出去。

  程致遠突然把她手裡的傳單搶了過去,「我幫你發!」他壓根兒不會判斷哪些人有可能接廣告,動作也很笨拙,但勝在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幾乎沒有人捨得拒絕他,還有不少小姑娘遠遠看到他,特意過來,從他身邊走過,拿一份廣告,聽他說一聲「謝謝」。

  顏曉晨愣愣地看著他。

  一遝廣告不一會兒就發完了,程致遠說:「發完了!你可以下班了吧?」

  顏曉晨拍拍背上的雙肩包,笑起來,「裡面還有滿滿一包呢!不過,還是多謝你啊!你剛才嚇了我一跳!」

  程致遠愣了一下,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以為就剩這麼點了,想著這麼冷的天,趕緊幫你做完,就算完事了。」

  這人看似溫和,實際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顏曉晨釋然了,「沒事,沒事!你是好心幫我!我穿得很厚,凍不著!」她打開包,又拿出一遝廣告,一邊發廣告,一邊問:「你來這邊辦事嗎?」

  程致遠說:「約了朋友在附近喝咖啡談點事,沒想到看到你,就過來打個招呼。」

  顏曉晨看程致遠沒有說走,怕他是不好意思,善意地催促:「我還得繼續工作,你趕緊去見朋友吧,別被我害得遲到了。」

  「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顏曉晨揮揮手,笑眯眯地說:「再見!」

  發廣告這活,看似很容易,只是薄薄一頁紙,遞給對方,好像並不礙他什麼事,他隨手接了就可以隨手扔了,可很多人走過路過,就是不願要。這段時間顏曉晨深深體會到這點,有時候過了五點還沒發完,為了不被扣錢,只能再在寒風裡多站一段時間,熬到廣告發完。可寒冷這東西,和邊際效益遞減的經濟學原理截然相反,它是邊際效益遞增,剛開始的一兩個小時並不算難挨,甚至不覺得有多冷;中間一兩個小時,即使穿著羽絨服,也開始覺得身子冷、腿發涼,這時候靠著保溫杯裡的熱水,也能混過去;可後面一兩個小時,熱水就算沒喝完,也變涼了,這時不僅身子冷,連胃和肺裡都覺得冷,似乎每吸一口氣,都把寒冷帶進了五臟六腑。

  今天顯然又是不夠運氣的一天,五點時,顏曉晨仍沒有發完廣告。天色已經黑沉,氣溫越來越低,大街上行人的腳步越來越快,願意接廣告的人也越來越少,有的人不知道在哪裡受了氣,被顏曉晨擋住路時,甚至會嫌惡地呵斥一句「滾開」!再做心理安慰,被人呵斥了「滾開」,顏曉晨也會有點難受,但難受完了,依舊要帶著微笑發廣告。

  街道拐角處的咖啡店,程致遠獨自一人坐在窗戶旁的座位上,喝著咖啡。事情早已經談完,他的朋友四點半就走了,他卻一直坐在這裡,靜靜地看著遠處的顏曉晨——

  顏曉晨趁著一遝廣告發完的間隙,從書包裡拿出保溫杯,打開喝了一口,卻發現已經冰冷,齜牙咧嘴地咽下冰冷的水,趕緊又把保溫杯塞回書包。她一邊發著傳單,一邊時不時眼饞地覷一眼旁邊飲料店裡熱乎乎的飲料。這種不設座位、店面狹窄的街頭小店的飲料應該沒有多貴,便宜的大概四五塊就能買到,她一直看著,卻一直沒捨得買。

  派發小廣告絕不是一個受人尊重的工作,大部分人即使不願意要,也只是冷漠地走開,個別人卻會嫌惡地惡語相向,顏曉晨應該也不好受,但她總能一個轉眼,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帶著笑容,把小廣告遞出去,希望對方能夠收下。

  熬到快六點時,顏曉晨終於發完了廣告,她跑到街道另一頭髮廣告的小領工那裡領了錢,隔得遠,程致遠看不太清楚,像是六七十,反正絕對沒有一百。

  她背著書包,準備趕去酒吧上班,走過一家家蛋糕店、咖啡店、服裝店、速食店……她看都沒看,旁若無人地大步走著,突然,她停住了步子。程致遠有點驚慌,以為她發現了他,可是,立即就發現不是,她走到了街道邊。那裡有兩個乞丐,自從程致遠下午走進咖啡店,他們就在那個地方乞討。一個看著是殘疾,兩條小腿萎縮了,一個卻不知道什麼原因,頭低垂著,跪在地上,地上用粉筆寫著字。因為他們安靜得像兩尊雕塑,也因為太多關於假乞丐的網路流言,腳步匆匆的行人很少理會他們。

  顏曉晨看了他們一瞬,在兜裡摸了摸,走到殘疾的乞丐面前,彎下身子放了一張錢,又走到另一個一直跪在地上的乞丐面前,彎下身子放了一張錢。然後,她後退了幾步,轉過身匆匆地走入了人流,消失在程致遠的視線中。

  程致遠招手叫侍者結帳,他走出咖啡館,經過兩個乞丐時,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那個殘疾的乞丐已經把錢收了起來,另一個趴跪在地上的乞丐還沒有動他面前破鞋盒裡的錢,零星的硬幣中只有一張紙幣,五塊錢。程致遠停住了腳步。

  兩個和顏曉晨年紀差不多的女孩一手拿著購物袋,一手端著熱飲,從他和乞丐間走過,程致遠的視線從她們手中的熱飲上掠過,盯向鞋盒子。他走到了乞丐面前,彎下身,從鞋盒裡撿起了五塊錢,不僅旁邊的乞丐震驚地瞪著他,連一直垂頭跪在地上的乞丐也驚訝地抬起了頭,敢怒不敢言地看著他。

  程致遠拿出錢包,把五塊錢放進了自己的錢包,殘疾的乞丐剛憤怒地叫了一聲,他又抽出一張五十塊,放進了鞋盒,「這五塊錢,我買了。謝謝!」

  他裝好錢包,腳步迅疾,匆匆離去,經過另一個殘疾的乞丐身旁時,放下了一張十塊錢。

  晚上八點多,顏曉晨正蹲在櫃子前擺放杯子,聽到William怪腔怪調地叫她,她直起身,看到程致遠站在酒吧門口。

  顏曉晨請假考試的那兩周,聽說他來了酒吧一兩次,不過等顏曉晨考完,再來上班時,反倒沒再見到他來酒吧。

  好久不見他,大家都挺高興,正好客人也不多,每個人都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顏曉晨快步迎過去,聞到他身上的酒味,有點詫異,已經喝過酒,怎麼還來喝酒?

  程致遠把一個小紙袋遞給她,「今天不是來喝酒的,剛和朋友吃過飯,回家的路上,順道過來一趟,給你送點東西。」

  雖然他們是站在門廊處低聲說話,可架不住大家都豎著耳朵在偷聽,也不知是誰「嗤」一聲譏笑,顏曉晨一下子很尷尬。

  程致遠這才留意到,助理隨手找來的小紙袋恰好是一款歐洲知名珠寶的袋子,顏曉晨不見得懂這些,可顯然有不少人已經想歪了。他不疾不徐,微笑著對顏曉晨說:「我看你手上長了凍瘡,這病雖然不要人命,可又痛又癢,難受起來連覺都睡不好。正好我有一盒加拿大帶回來的凍瘡膏,就拿來給你。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還是一盒已經用過的,更是一文不值,放在我那裡也是過期浪費,你別嫌棄,拿去用用,看有沒有效果。」程致遠說著話打開紙袋,拿出一盒看上去半舊的藥膏,對顏曉晨說了用法和忌諱。因為他坦蕩的態度,讓一幫偷聽的人反倒有些訕訕的。

  顏曉晨也心情放鬆了,這事利人不損己,換成她,她也會去做,她笑著接過凍瘡膏,對程致遠說:「謝謝!」

  「別客氣,我走了!」程致遠把紙袋扔進垃圾桶,朝William、Mary他們笑揮揮手,轉身離開了,每個人的禮節都沒落下,搞得William他們越發不好意思,都不知道該對顏曉晨說什麼,只能裝作很忙,誰都不提這事。顏曉晨忍不住偷笑,總算明白程致遠為什麼三十出頭就事業有成了,他看似溫和,實際綿裡藏針。

  顏曉晨晚上回到宿舍,洗漱後,塗上了凍瘡膏。還真管用,立即就不覺得癢了。

  因為搽了藥膏,不方便拿手機,顏曉晨趴在床上,用一指禪給程致遠發短信,「已經用了凍瘡膏,謝謝!」

  程致遠沒有回復短信,也許在忙,也許看完覺得沒有必要回復,顏曉晨也完全沒在意。

  客廳裡,只開了壁燈,光線幽暗。程致遠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酒杯,喝著酒,一手拿著手機,看著手機裡的短信:「已經用了凍瘡膏,謝謝!」

  程致遠盯著短信看了一瞬,放下了手機。他從桌上拿起了從乞丐那裡「買來」的五塊錢,一邊仔細看著,一邊默默地把一滿杯酒都灌了下去。程致遠有點醉了,身子不自禁地往下滑,他索性躺倒在沙發上,兩手各拽著錢的一端,無意識地翻來覆去地把玩著,似乎要研究出它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

  顏曉晨有點記掛沈侯,不知道這會兒他在幹什麼,她慢慢地打了行字,「你在幹什麼?」可打完後,又覺得自己在打擾他,他的世界多姿多彩,她發這樣的短信過去,如果他不回復,她失望難受,他若回復,又是難為他。顏曉晨刪掉了短信,把沈侯白天發給她的短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慢慢地睡了過去。

  沈侯和一幫高中死黨約了出去唱歌,現在的人走到哪裡都離不開手機,有人一邊唱歌,一邊刷微博和微信。

  沈侯也時不時拿出手機玩,微博的圖示上有紅色數位提示有新資訊,微信的圖示上也有紅色數位,唯獨短信那個圖示,不管打開幾次,都沒有紅色的數字出現。其實,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通過短信聯繫,朋友之間都是發微信,不管是圖片還是語音,都很方便,可偏偏那個死丫頭用著破手機,沒有辦法安裝微信,只能發短信。

  沈侯的心情越來越差,但越發裝作不在意,強逼著自己不再去碰手機,興高采烈地吆喝著大家一起玩,喝得酩酊大醉,最後終於如己所願,忘記了心情不好的原因。

  顏曉晨站在街頭,繼續她的打短工生涯。

  雖然迎著寒風,忙忙碌碌地發著廣告,可心裡總隱隱地期待著沈侯能像昨天一樣,突然就給她發條短信。

  喧鬧的大街上,很容易聽不到短信的提示音,昨天她就沒聽到,後來查看時間時,才發現有未讀短信。她把手機調成振動,裝在羽絨服的兜裡,這樣就可以第一時間知道,可她仍舊抽著空,時不時把手機拿出來看一眼,生怕錯過了沈侯的短信。

  只可惜,每一次都是真的沒有他的短信,而不是錯過了。

  此時,沈侯也在重複著和顏曉晨相同的動作,一邊坐在電腦前,打著遊戲,一邊時不時拿起手機看一眼,明明手機就放在電腦旁,有短信他肯定能聽到,可他就是怕自己沒聽到。往常他一玩起遊戲,就會什麼都忘記了,現在卻總是心不在焉,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查看手機。沈侯都想罵自己一句:犯賤!

  昨天是他主動聯繫她的,她的回復還姍姍來遲,今天無論如何,再忍不住也得忍!如果她真在乎他,總會給他發個消息吧?

  可惜,等來等去,都沒有等到顏曉晨的短信,正好狐朋狗友打電話來問他要不要打牌,沈侯決定必須用另一件事來忘記這件事,啪一聲關了電腦,穿上外套,拿起車鑰匙和錢包,沖下了樓。

  顏曉晨在期盼等待中,忐忑不安地過了幾個小時,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開始給自己心理催眠,讓自己不要再期待。沒有期待,偶然得到時,會很驚喜,就像昨天一樣,有了期待,卻會被失望淹沒到窒息。

  轉移對一件事注意力的方法就是用另一件事來吸引,顏曉晨努力把所有精力放到工作上,自己給自己設定了挑戰目標——這個小時發了五十張廣告,好!下一個小時,挑戰六十張!

  她原地跳了幾下,讓身子變得更暖和一些,一邊發廣告,一邊對自己說:加油!顏曉晨!加油!你行的,你一定能做到!加油!加油……李司機緩緩把車停在了路邊,笑呵呵地說:「程總,到了。別忘記您剛買的熱飲!」

  「謝謝!」程致遠提著兩杯熱飲下了車,卻遲遲沒有往前走,只是站在了車邊,隔著洶湧的人潮,遙望著遠處那個走來走去、蹦蹦跳跳地發著廣告傳單的人。

  好一會兒後,程致遠依舊定定站在那裡,既不像是要離開,也不像是要上車。薄暮昏暝中,他靜默地佇立在寒風中,眉頭微蹙,凝望著遠處,好似陷入了一個難以抉擇的困境中。李司機心裡直犯嘀咕,也不知道該走該留,這裡不能停車,往常都是程致遠下車後,他就開車離開,等程致遠要走時,提前給他電話,他過來接他。

  一個穿著工作制服的人走了過來,吆喝著說:「這裡不能停車!」

  程致遠好似終於回過神來,面上帶著慣常的笑意,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馬上就走。」他提著原封未動的兩杯熱飲,轉身上了車,對李司機說:「回家吧!」

  春節前三天,酒吧老闆來發了紅包,藍月酒吧歇業放假。發廣告的工作也停了,顏曉晨算是徹底閑了下來。

  給媽媽轉了一千塊後,帳戶裡還剩兩千多塊錢,她覺得這段時間沒有白乾。

  整棟宿舍樓的人幾乎都走了,顏曉晨卻還是沒有去買車票。春節期間,學校的所有教職工都放假,宿舍封樓,她知道自己必須要離開,可是總忍不住一拖再拖。

  大年二十九那天,一周沒有聯繫的沈侯突然發來了短信:「這段時間太忙,把你給完全忘記了,突然想起應該問候一下你,應該已經到家了吧?忙著逍遙什麼?」

  字裡行間流露著沈侯一貫的漫不經心,顏曉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這條短信。她拿著手機,縮坐在冰冷的宿舍裡,呆呆地看著窗外。不知道是因為空氣污染,還是真的雲層太厚,看不到太陽,天空陰沉沉的,大白天卻有一種薄暮昏暝時分的灰暗,讓人如同置身於絕望的世界末日片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響了,顏曉晨看到來電顯示上的「沈侯」,忽然就覺得一切都變得有了色彩。

  她剛接通電話,沈侯的聲音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壓根兒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顏曉晨,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嗎?」

  沈侯的聲音很是火暴,顏曉晨以為是因為她回復短信不及時,小心翼翼地說:「看到了!」

  「為什麼不回復我?」

  「我……我正好在忙別的事,就沒來得及回復。」

  「你在忙什麼?」

  「也沒忙什麼,就是……一些雜事了。」

  沈侯呵呵笑著問:「什麼雜事讓你連回復短信的時間都沒有?」

  顏曉晨覺得他的笑聲有點陰森森的,「沈侯,你生氣了嗎?」

  「怎麼可能?我給你發完短信就去打牌了,打了幾圈牌才發現你沒回復我,隨便打個電話問候一下。」

  顏曉晨也覺得自己想多了,不管是為一個人高興還是生氣,都是因為很關心。她怕沈侯問她在家裡幹什麼,急匆匆地說:「謝謝問候,我還有事要做,就不和你多聊了,你好好享受寒假吧!」

  沒等她說再見,沈侯就笑著說:「我當然會好好享受假期了!朋友催我去打牌,再……」見字的音還沒落,他就掛了電話。

  「再見……」顏曉晨對著手機裡的嗚嗚音,輕輕說。

  聲稱正忙著和狐朋狗友打牌的沈侯氣得一下子把手機扔到了床上,人也直挺挺倒在了床上,臥室裡靜悄悄,只有他一人,氣惱地盯著天花板。顏曉晨發了會兒呆,想不出該幹什麼,從倩倩的書架上找了本財經雜誌看起來。很是枯燥的東西,她也沒有真正看進去,不過總算有件事做。直到天色黑透,顏曉晨才驚覺她竟然在宿舍裡待了一天,忘記吃飯了。並不覺得餓,可她一直覺得吃飯是一種儀式,通過一日三餐規範著作息,延續著生命。她拿上飯卡,決定去食堂隨便吃點,可走到食堂,發現門竟然關著。明天就除夕了,學校的食堂已經全部放假。她只能去商店,想買點速食麵、餅乾,發現連商店也全都關門了。

  顏曉晨回到宿舍,看門的阿姨正在做最後的檢查,看門窗是不是都鎖好了,冷不丁看到她,嚇了一跳,驚詫地問:「你怎麼還沒走?」語氣很是不悅,顯然顏曉晨的滯留給她添了麻煩,否則她就可以直接鎖樓門回家,安心過節了。

  顏曉晨賠著笑說:「明天就走。」

  阿姨帶著警告問:「明天早上走?」

  「對,明天早上!」

  「走之前,檢查門窗,都關好。」阿姨很不高興地走了。

  顏曉晨開始收拾行李,一件外套、幾件換洗衣服、幾本書,東西不多,但她故意慢悠悠地做,每件衣服都疊成平整的豆腐塊放進衣箱。收拾好行李,洗漱完,她準備睡覺,從衛生間出來時,突然覺得有點餓。

  顏曉晨想找點吃的,卻什麼都沒找到,魏彤她們在時,宿舍裡總會有餅乾、話梅、牛肉幹一類的存貨,可她們走後,宿舍真是什麼都沒有了。顏曉晨想想,反正明天要早起去買票,索性現在就睡覺,一覺起來,就該吃早飯了。

  她爬上床,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不知道看門的阿姨是回去了,還是在下面的傳達室,想著整棟宿舍樓裡也許只有她一個住,以前看的一些恐怖片畫面浮上心頭,也想起了陪她一起看恐怖片的人,不覺得害怕,只覺得難過。

  清晨,顏曉晨在饑餓中醒了。

  她快速地洗漱完,帶著行李,離開了宿舍。

  本打算在路邊小攤買點豆漿包子做早飯,可平時到處都能看到的早點攤全沒了,路邊的小商鋪也全關門了。顏曉晨苦笑,真是失算,做這些小生意的人都是外鄉人,漂泊在外打工一年,不就是為了這幾天能回家團聚嗎?

  買不到早點,顏曉晨只能忍著饑餓出發了。

  她先去學校附近的一個售票點買火車票。不管顏曉晨問哪個班次的車,胖胖的售票大嬸都面無表情,冷冰冰扔兩個字,「沒有!」

  顏曉晨嘀咕,「有不少車啊,怎麼一張票都沒有了?」

  大嬸斜眼看她,不客氣地說:「你不看新聞的嗎?現在什麼時候?一票難求的春運!你早點幹嗎去了?居然年三十跑來買票!」

  顏曉晨乖乖聽完訓,笑著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拖著行李要走。胖大嬸看小姑娘的態度挺好,心又軟了,「趕快去長途汽車站,也許還能買到大巴的票!」

  「謝謝!」顏曉晨回頭笑笑,去馬路對面的公車站等公車。

  到了鬧哄哄的汽車站,倒是有賣早點的攤位,可她一看售票窗前排隊的隊伍,顧不上祭自己的五臟廟了,先趕緊去排隊買票。

  汽車站裡熙來攘往,有人神情麻木、拖著大包小包;有人面容疲憊、蹲在地上吃速食麵;還有人蓬頭垢面、縮在地上睡覺,體臭味和速食麵味混在一起,還有一股隱隱的尿臊味。

  顏曉晨知道這些地方最亂,她想著拉杆箱裡沒什麼值錢東西,就是書和衣服,但背上的雙肩包裡可是有現金、有卡,她為了安全,把包背在胸前,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護在包上。

  排了一個小時隊,終於排到了售票窗前,可售票員依舊是面無表情,給了她冰冷的兩個字:「沒有!」

  顏曉晨已經考慮到有這個可能,也想好了對策,沒有直達的巴士,那就先買一張到附近城市的票,到那邊後,再轉一次車。她正要開口詢問,隊伍後面恰好有一對夫妻和她去一樣的地方,排隊排得肝火上升,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就炸了,怒吼著質問售票員:「沒有票你們不能早點通知嗎?排了一個多小時隊,你說沒有?」

  對這種情況,售票員司空見慣,權當沒聽見,面無表情,直接高聲說:「下一個!」

  「你什麼態度?」那對夫妻越發生氣,不肯離開,大吵大嚷著要和售票員理論。

  別的人卻沒心情關心他們的失望和憤怒,心急著買票回家,往視窗擠,隊伍一下就亂了。顏曉晨被擠得差點摔倒,她趕忙往外讓。

  幸虧春運期間,汽車站應付這樣的事早有經驗。維護治安的員警立即趕了過來,在制服和警徽的威懾下,人群很快安靜了下來。

  顏曉晨早已被擠到了隊伍外,剛才的混亂時間不長,但她已被踩了好幾腳,當時她什麼都顧不上,只有保護自己的本能,努力往外擠。

  這會兒安全了,她才發現背在胸前的雙肩包的一條肩帶被割斷了,包上也被劃開了一條口子,她嚇壞了,立即拉開包,發現現金和銀行卡都沒有了。

  她不敢相信,把所有東西拉出來翻了一遍,真的沒了!幸好她一直沒捨得買錢包,東西都是零零散散地裝在包裡或者兜裡,身份證沒有丟。顏曉晨知道肯定是剛才人擠人時,有人趁亂下手,可排在她後面買票的人,已經都不見了。

  顏曉晨跑過去找員警,「我被偷了!」

  因為長時間值勤而面色疲憊的員警立即打起精神,關切地問:「丟了多少錢?」

  「四百多塊。」一百多塊是用來買車票,剩下的是零花錢。

  員警一聽金額,神情鬆弛了,「還丟了什麼?」

  「一張銀行卡,還有學生證。」

  員警聽見她是學生,知道四百多塊就是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同情卻無奈地說:「汽車站人流量很大,除非當場抓住,錢找回來的可能很小,人沒事就好,你趕緊去把重要的卡掛失了!」

  顏曉晨只是下意識地要找員警,其實她也很清楚不可能把錢找回來。

  員警問:「你手機丟了嗎?需要我們幫忙打電話通知你親友嗎?」

  顏曉晨被提醒了,忙去羽絨服的袋子裡掏,諾基亞的舊手機仍在,還有二十來塊零錢。幸虧羽絨服的袋子深,她又瘦,裡面裝了手機也沒人看出來。顏曉晨對員警說,「謝謝您了,我的手機還在。」

  「那就好!」員警叮囑了顏曉晨幾句以後注意安全,就讓她離開了。

  顏曉晨先給銀行客服打電話,把銀行卡掛失了。

  她拖著行李,單肩挎著包,沮喪地走出了汽車站。

  站在寒風中,看著背包上整齊的割痕,沮喪漸漸消失,她開始覺得後怕。那麼厚的肩帶都被一刀劃斷,可見刀的鋒利,真不知道那些小偷是怎麼做到的,一個閃失,她就會受傷,真被一刀捅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怕就怕死不了、活受罪。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眼來電顯示,是「程致遠」,這會兒她實在沒心情和人聊天,把手機塞回兜裡,任由它去響。

  她站在路邊,呆呆看著車輛來來往往,好一會兒後,心情才慢慢平復。銀行卡丟了,裡面的錢沒辦法立即取出來,宿舍已經封樓,身上只剩下二十多塊錢,顯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電話求助,可是能向誰求助呢?雖然在這個城市已經生活了快四年,但除了校園,這座城市對她而言依舊很陌生。同學的名字從她心頭一一掠過,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沈侯,可是沈侯在老家,遠水解不了近渴,何況她該如何向沈侯解釋現在的情形?但不向他求助,她今天晚上連棲身之地都沒有。

  在走投無路的現實前,她猶豫了一會兒,只能選擇向沈侯求助,不管怎麼說,他朋友多,也許有辦法。

  她掏出手機,打算給沈侯電話,卻發現除了一個未接來電,還有三條未讀短信,竟然都是「程致遠」。

  第一條短信是早上九點多,「你回家了嗎?」

  第二條短信是早上十點多,「在忙什麼?」

  第三條是下午一點多,也就是十幾分鐘前,「給你發短信,沒人回,給你打電話,也沒人接。有點擔心,方便時,請給我回條短信。」

  也許人在落魄時格外脆弱,顏曉晨看著這三條短信,竟然鼻子有點發酸,她正猶豫究竟是該先打電話向沈侯求助,還是先給程致遠打個電話,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是「程致遠」,倒是省去了她做選擇。

  顏曉晨接了電話,「喂?」

  程致遠明顯松了口氣,「太好了,終於聯繫到你了,再找不到你,我都要報警了。」

  有人關心惦記自己的感覺十分好,顏曉晨心頭一暖,很內疚剛才自己不接電話的行為,聲音格外輕軟,「我沒事,讓你擔心了。」

  程致遠笑著說:「不好意思,人年紀大了,陰暗的社會新聞看得太多,容易胡思亂想,你別介意!」

  「不……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程致遠聽她的聲音不太對,問:「你在哪裡?我怎麼聽到那麼多車的聲音?」

  「我在長途汽車站。」

  「上海的?」

  「嗯。」

  「你買到回家的車票了嗎?」

  「沒有。」

  「你找個暖和安全的地方待著,我立即過來。」

  顏曉晨剛想說話,程致遠急促地說:「我這邊有司機、有車,過去很方便。你要是覺得欠了我人情,就好好記住,以後我有事求你時,你幫忙……」

  顏曉晨打斷了他的話,「我是想說『好』!」

  「嗯?哦……你說好?」程致遠一下子變成了結巴,「那、那……就好!」

  顏曉晨被逗笑了,程致遠恢復了正常,「我很快到。」

  等了三十來分鐘,程致遠打電話告訴她,他快到了。

  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賓士車時,顏曉晨松了口氣,終於不必在大年除夕夜,饑寒交迫地流落上海街頭了。

  司機幫顏曉晨把行李放到後備廂,顏曉晨鑽進車子。程致遠看到顏曉晨的樣子,立即猜到發生了什麼,「你被搶了?」

  「不是被搶,是被偷。我都完全不知道是誰幹的。」

  程致遠拿過背包,仔細翻看了一下,慶倖地說:「破財免災,只要人沒事就好,下次別一個人來這種地方。」

  顏曉晨說:「其實現金沒丟多少,可銀行卡丟了,我現在連買包速食麵的錢都不夠,你……你能不能借我點錢?」雖然知道那點錢對程致遠不算什麼,可還是很不好意思。

  「當然可以。」

  「還有件事……想麻煩你……」顏曉晨遲疑著該如何措辭,她的肚子已經迫不及待了,咕咕地叫了起來。

  程致遠問:「你是不是沒吃中飯?」

  顏曉晨紅著臉說:「昨天一天沒吃飯,今天只吃了塊麵包,你車上有吃的嗎?」

  程致遠四處翻了一下,「沒有!老李,這附近有什麼餐館?」

  李司機說:「今天是除夕,營業的餐館不多,而且這個點,過了中飯點,還沒到晚飯點,也沒飯吃。」

  顏曉晨忙說:「不麻煩了,隨便買點麵包餅乾就行。」

  李司機說:「大年三十,賣麵包蛋糕的店也不開!」

  程致遠對顏曉晨建議:「不如去我家吧!」

  已經又麻煩了人家接,又向人家借了錢,再客氣可就矯情了,顏曉晨爽快地說:「好!」

  程致遠的房子在一個高檔住宅社區,複式公寓,面積不算很大,但裝修十分精緻,大概因為有地暖,屋子裡很暖和,一點沒有冬天的感覺。這是顏曉晨在現實生活中看到過的最好的房間,剛走進去時,有點局促,但程致遠把衛生間指給她後,就離開了。沒有他在旁邊,顏曉晨的那點局促很快就消失不見。她去衛生間洗手,才發現鏡子裡的自己有多狼狽,難怪程致遠一眼就判定她被搶了。顏曉晨洗了把臉,又梳了頭,把松了的馬尾重新紮好,整個人看上去總算不像是「受害者」了。

  程致遠匆匆走進廚房,把兩個爐子都開大火,一個煮餛飩,一個做湯,用紅色的蝦皮、金黃的蛋皮、綠色的小蔥、黑色的紫菜做了湯底,等餛飩起鍋後,再調入醬油、香醋、芝麻油。

  顏曉晨走出衛生間時,程致遠的餛飩也做好了,他用一個日式的藍色大碗公裝好,端了出來,「可以吃了。」

  顏曉晨本以為會是幾塊麵包,沒想到餐桌上放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餛飩,她連話都顧不上說,直接埋頭苦吃,等吃得半飽時,才對程致遠說:「你太厲害了!怎麼能短短時間內就變出一碗薺菜餛飩?」

  「速凍餛飩,十來分鐘肯定就煮好了啊!」

  「這餛飩真好吃,是什麼牌子?」

  「是我請的阿姨自己包的,凍在冰箱裡,讓我偶爾晚上餓時,做個夜宵,調料也是她配好的,所以這碗餛飩我真是沒出什麼力,只是出了點錢。」

  顏曉晨握了握拳頭,笑眯眯地說:「有錢真好!我要努力賺錢,爭取以後冰箱裡也隨時可以有自製的薺菜餛飩吃!」

  程致遠被逗笑了,「如果就這點願望,你肯定能如願以償!」

  等顏曉晨吃飽了,程致遠把碗筷收到廚房。

  顏曉晨提議:「你請我吃了餛飩,我來洗碗吧?」

  「不用,用洗碗機,你去客廳坐坐,我一會兒就好了。」

  顏曉晨壓根兒沒見過洗碗機長什麼樣,知道幫不上忙,也不在這裡添亂了,乖乖地去客廳。

  流落街頭的危機解決了,也吃飽喝足了,顏曉晨開始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今天肯定來不及回家了,就算明天的車票不好買,後天的車票也肯定能買到,想回家總是能回的,可是回家並不是指回到某個屋子,而是指回到彼此想念的親人身邊。

  會有人盼著和她團聚嗎?

  顏曉晨掏出手機,沒有媽媽的短信、電話。

  她想了想,給媽媽發短信:「我一切平安,本來打算今天回家,但回去的車票沒有買到,今天就趕不回去了,我明天再去買票。」

  摁了發送,看著短信成功發送出去後,她放下了手機,一抬頭,看見程致遠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她。

  顏曉晨笑問:「你收拾完了?」

  「嗯。」程致遠走過來,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給你媽發短信?」

  「你怎麼知道?」

  「大年除夕不能回家,肯定要給家裡人一個說法。在汽車站時,你焦頭爛額顧不上,這會兒事情解決了,一定會報個平安,省得她擔心。」

  自家事只有自家知,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問道:「你怎麼沒回家過年?」

  「公司有點事耽擱了。對了,我計畫明天回老家,你和我一起走算了!」

  「這……」顏曉晨遲疑。

  「司機反正要送我回去,帶上你,也不會多花油錢,從上海過去,正好先經過你家那邊。我們一個市的老鄉,路程完全一樣,沒必要我的車還有空位,卻讓你去坐大巴。」

  顏曉晨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那好吧!」

  冬天天黑得早,顏曉晨看外面已經有點陰了,怕待會兒找旅館不方便,決定告辭,她說:「我想向你借兩千塊錢,最遲下個學期開學還,可以嗎?」

  程致遠說:「稍等一下。」他轉身去了樓上,過了一會兒,拿著兩千塊錢下來,把錢遞給顏曉晨。

  「謝謝!」顏曉晨收好錢。

  程致遠問:「你是不是打算待會兒去住旅館?」

  「對,我正想問問你家附近有什麼旅館推薦。」

  「你要信得過我,今晚就把我這裡當旅館,我睡樓上,樓下的客房歸你,我們一人一層,絕不會不方便,明天早上吃過早飯,我們就一起出發,還省得司機接來接去。」

  他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她能說信不過他嗎?何況,她還真的是非常相信他!說老實話,經歷了今天早上的事,她是真的有點怕,本打算寧可多花錢也要找個絕對安全的旅館。顏曉晨笑著說:「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我也不在乎多欠你一份人情了,謝謝!」

  程致遠拿起顏曉晨的行李,帶她到客房,「你先洗個熱水澡,要累了,就先躺一下,我們晚飯可以晚點吃。」他把洗髮液、沐浴露、吹風機、浴巾一一指給她,還特意演示了一遍如何調節水的冷熱,蓮蓬頭的水打濕了他的衣服,他也沒在意,反而提醒顏曉晨洗完澡後小心地滑。

  他拿出防滑墊和地巾把浴室內外仔細鋪好,顏曉晨站在門口,怔怔看著他。

  程致遠起身後,看到顏曉晨的目光,自嘲地說:「是不是太囉唆了?」

  顏曉晨搖搖頭,「沒有……只是……」

  「什麼?」

  顏曉晨好像看著程致遠,目光卻沒有焦距,不知落在了何處,「只是突然覺得,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父親。」

  程致遠面色古怪,愣了一瞬後,苦笑著說:「顏女士,你沒必要時時刻刻提醒我,我的青春小鳥已經飛走了吧?」

  顏曉晨笑吐吐舌頭,「我錯了!下次一定記得誇你會是個好情人!」

  程致遠笑搖搖頭,「你洗澡吧!有事叫我。」他幫她關好門,離開了。顏曉晨洗完熱水澡,覺得有些累,想著稍微躺一下就起來,沒想到竟然睡了過去。

  她迷迷糊糊醒來時,只覺得床褥格外舒服,翻了個身,還想接著睡,可突然之間意識到她在哪裡,立即清醒了。

  她忙起來,摸出手機看了眼,八點多了。她穿好衣服,把床整理了一下,去衛生間,梳了下頭髮,看儀容整齊,拉開門走出了屋子。

  客廳燈火明亮,電視開著,可是沒有聲音,程致遠靠在沙發上,在看書,裡面穿著藍色的格子紋襯衣,外面披著一件乳白色的對襟羊毛開衫,他一手拿著書,一手無意地放在下巴上,表情嚴肅,再加上他的眼鏡,讓他看起來像是劍橋學院裡的教授。

  顏曉晨看他如此專注,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停下了腳步。

  程致遠好像有點累了,抬起頭,看著虛空沉思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麼,放下了書,拿起錢包,從錢包裡抽出一片東西,仔細看著。

  顏曉晨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張五塊錢,程致遠卻像是在看什麼十分特別的東西,一直在盯著看,眉頭緊蹙,唇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顏曉晨微微咳嗽了一聲,程致遠立即抬頭,看到她,神情有些異樣。

  顏曉晨走過去,掃了眼他手裡的錢,沒有字,也沒有標記,普普通通、半舊的五塊錢,和世界上的其他五塊錢沒有任何區別。

  程致遠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順手把錢夾到書裡,站了起來,「睡醒了?我還打算你再不起來就去叫你。」

  顏曉晨不好意思地說:「睡沉了。」

  程致遠問:「餓嗎?」

  「不餓。」顏曉晨走到沙發旁坐下。

  「我叫了點飯菜,不管餓不餓,都吃點。」程致遠去餐廳,顏曉晨忙跟過去,想幫忙,程致遠也沒拒絕,對顏曉晨說:「把飯菜拿去客廳,我們邊看電視邊吃。」

  兩人一起把餐盒在茶几上擺好,程致遠又拿了幾瓶果汁,倒也琳琅滿目。

  程致遠拿起遙控器,取消了靜音,春節晚會的聲音霎時間充滿了整個屋子,就好像一把火,一下子點燃了氣氛,空氣中有了過節的味道。兩人一人拿著一個碟子,一邊吃菜,一邊看電視,顏曉晨笑著說:「雖然大家年年罵春節晚會難看,可年年都缺不了它。」

  程致遠拿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很高興和你一起過年。」

  顏曉晨喝了一口果汁,對程致遠說:「謝謝你收留我,讓我不至於大年除夕夜饑寒交迫地流落街頭。」

  兩人碰了下杯子,程致遠用家鄉話說:「我也要謝謝你,讓我不至於大年除夕夜一個人孤零零地過節。」

  顏曉晨樂了,「是就你這樣,還是你們這個年紀的人都這樣?感覺特別體貼,特會照顧別人的面子,明明是你幫了我,說得好像還是我幫了你!」程致遠想了想說:「我在你這個年紀時,的確不像現在這樣,人總要經歷過一些事,才會收起鋒芒,懂得體諒別人。」

  兩人看著春節晚會,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十點多了。

  程致遠說:「我去給爸媽打個電話拜年。」他拿起手機,走到餐廳去打電話,隔著玻璃門,聽不到聲音,只看到他站在窗戶前,低聲說著話。

  顏曉晨拿起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撥通了媽媽的手機,一邊聽著手機鈴聲,一邊把電視的聲音調小。

  手機響了很久,才有人接。

  隔著手機,依舊能聽到嘩啦嘩啦搓麻將的聲音。顏曉晨叫了聲「媽媽」,

  卻沒有回音,只聽到一群人爭吵出牌的聲音。一會兒後,媽媽興奮的聲音傳過來,「五餅,吃!」伴隨著打麻將的聲音,媽媽不耐煩地問:「什麼事?」

  顏曉晨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媽媽說:「我正忙著!沒事就趕緊掛電話,有打長途電話的錢,不如買包煙孝敬你老娘!」

  她的話含糊不清,顏曉晨可以想像到,她肯定嘴裡叼著煙,一手忙著打麻將,一手不樂意地拿著手機。

  顏曉晨說:「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明天到家。」

  「知道了!三條!」在啪一聲麻將出牌的聲音中,媽媽掛斷了電話。

  顏曉晨把手機緊緊抓在手裡,下意識地抬頭去看程致遠,他依舊在餐廳裡說著話,兩人目光相撞,他隔著玻璃門,對她打了個手勢,笑了笑,顏曉晨也勉強地笑了笑,把電視聲音開大,繼續看電視。可電視上究竟在演什麼,她壓根兒不知道。

  手機的短信提示音突然響了,顏曉晨拿起手機,看到短信竟然來自程致遠。

  「願所有不開心的事都隨著舊的一年一去不返,願所有好運都隨著新的一年來到你身邊,新年快樂!」她抬起頭,程致遠站在餐廳裡,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插在褲兜裡,歪著頭,靜靜看著她。

  顏曉晨忍不住抿著嘴角笑起來,沒想到他還有這麼活潑的一面,她沖他晃晃手機,大聲說:「謝謝!」

  程致遠笑著拉開玻璃推拉門,走過來坐下,一邊埋頭發短信,一邊說:「我還得給同事朋友們發資訊拜年。」

  顏曉晨坐了一會兒,有點無聊,看看時間,剛過十一點,決定也給同學們拜個年。自從上大學後,顏曉晨很少主動幹這事,都是別人給她發了短信,她禮貌地回復。寫了幾句祝福語,按了群發。不一會兒,就有回復的短信陸陸續續來了,手機一會兒響一聲、一會兒響一聲,倒是顯得很歡樂,有的同學的短信,不必回復,有的同學的短信,還需要再回復,來來往往中,時間過得格外快,馬上就要十二點。

  幾個主持人一起站在了舞臺上,熱情洋溢地說著話,等他們說完,就要開始倒計時了。

  顏曉晨一直在等這一刻,像只兔子般噌一下跳起,「我去打個電話!」

  她一邊按手機,一邊快步走進餐廳,反手把玻璃門推上。第一遍電話沒有打通,顏曉晨毫不猶豫地按鍵重撥。

  沈侯正在和一個死黨通電話,對方說得很投入,他卻鬱鬱寡歡、心不在焉。嘟嘟的提示音響起,提醒他有新的電話打來,他沒在意,一邊聽著電話,一邊玩著電腦。

  堂弟沈林在院子裡大叫,「猴哥,就要十二點了,你要不要放煙花?」一群兄弟姐妹哈哈大笑,小時候大家一直叫沈侯「侯哥哥」,後來也不知哪個傢伙看完《西遊記》後決定改叫「猴哥」,一幫唯恐天下不亂的搗蛋鬼立即紛紛跟隨,全部改口。剛開始沈侯還挺為這稱呼得意,那可是有七十二般變化的齊天大聖,長大後,卻著實頭疼這稱呼,但後悔也已經晚了。沈侯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倚著欄杆,居高臨下地看著堂弟沈林,皮笑肉不笑地說:「八戒,你自己玩吧,哥不和你爭!」

  兄弟姐妹們笑得更歡了,大堂姐沈周叫:「火呢?準備好!一到十二點就點!」

  一群年輕人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有人站在臺階上,有人站在屋簷下,有人拿著打火機蹲在煙花旁,一起隨著電視上的主持人,大聲地倒計時,「十、九、八……」

  電話裡的來電提示音又響起,沈侯拿著手機,漫不經心地聽著死黨的絮叨聲,想著不知道顏曉晨這會兒在幹什麼,突然,他心有所動,都顧不上給死黨打招呼,立即掛斷,接聽新打入的電話。

  「……六、五、四……」

  電話接通了,輕輕一聲「喂」,跨越了空間,響在他耳畔,猶如世間最美妙的聲音,讓他的世界剎那明媚,心剎那柔軟。

  這一刻,他竟然失去了語言功能,也只能如她一般,「喂?」

  「二、一……」嗷嗷的歡呼聲猛地響起,漫天煙花在他頭頂綻放。她應該也聽到了他這邊的歡呼尖叫聲,笑著說:「新年快樂!你那邊好熱鬧!」

  幾分鐘前,沈侯還覺得過節很無趣,一幫兄弟姐妹折騰著放煙花很無聊,可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冥冥中一切都有意義,所有無趣、無聊的事只是讓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瞬為他璀璨綻放。

  他仰頭看著漫天繽紛的煙花,笑著說:「我有一個大伯、兩個叔叔、一個姑姑,還有兩個姨媽,一個舅舅,他們都在我家過年,你說能不熱鬧嗎?你等一下。」他把手機調成相機模式,對著天空,快速地拍了幾張照片,可惜顏曉晨的手機沒辦法接收圖片,否則,她就能和他分享這一刻,絢爛的天空就是他此際的心情。不過,以後給她看也是一樣的。

  沈侯拍完照後問:「他們在放煙花,很好看。你家放煙花了嗎?」

  顏曉晨看向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霓虹閃爍,但沒有人放煙花。她含含糊糊地說:「沒有留意。」迅速轉移了話題,「你看春節晚會了嗎?」

  「沒怎麼看,就路過客廳時掃了幾眼,你看了?」

  「嗯!」

  沈侯笑,「好看嗎?」

  「挺好看的。」

  「也就你會覺得春晚好看!晚上吃的什麼?」

  …………

  兩人絮絮叨叨說著無聊的話,偏偏他們自己覺得每句話都很有意思,感覺上才說了一會兒,實際已經過了二十多分鐘。沈侯的弟弟妹妹們一聲聲喊著「猴哥」,催他掛電話,顏曉晨忍著笑說:「時間太晚了,你去陪家人吧,我掛了。」沈侯還想應付完家人,過一會兒再打過來,顏曉晨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程致遠,覺得不方便在別人家煲電話粥,藉口要睡覺,才阻止了沈侯。

  顏曉晨含著笑走出餐廳,心情好得根本藏不住,程致遠轉過頭,笑瞅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說。

  顏曉晨說:「你要想說什麼就說吧!」

  程致遠沒客氣,「這可是你說的,那個零點電話是打給沈侯的吧?」

  「是的!」

  程致遠點點頭,笑得意味深長。顏曉晨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此時此刻,她突然不想再對自己強調那個給了她許多快樂的男生是她的「前男友」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38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09:39 AM 編輯

Chapter 5 希望

  人生活在希望之中,舊的希望實現了,或者泯滅了,新的希望的烈焰又隨之燃燒起來。如果一個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什麼希望也沒有,他的生命實際上也就停止了。——莫泊桑

  清晨,程致遠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西式早餐,兩人吃完早餐,休息了半個小時,就出發了。

  大年初一,完全沒有交通堵塞,一路暢行,十一點多,已經快到兩人家鄉所在的城市。

  顏曉晨的家不在市里,在下面的一個縣城,車不用進入市區。雖然有GPS,李司機還是有點暈頭轉向,顏曉晨只知道如何坐公車,並不知道開車的路,程致遠卻一清二楚,指點著哪裡轉彎,哪裡上橋。

  等車進入縣城,程致遠說:「下面的路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現在你應該認路了吧?」

  「認識。」小縣城,騎著自行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全逛完,顏曉晨知道每條街道。她讓李司機把車開到一個丁字路口,對程致遠說:「裡面不方便倒車,就在這裡停車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進去就可以了。」

  這邊的房子明顯很老舊,的確不方便進出車,程致遠也未多說,下了車,看李司機把行李拿下,交給顏曉晨。

  不管是程致遠的車,還是程致遠的人,都和這條街道格格不入,十分引人注意,顏曉晨注意到路口已經有人在探頭觀望,她有些緊張。

  程致遠估計也留意到了,朝顏曉晨揮揮手,上了車,「我走了,電話聯繫。」「謝謝!」顏曉晨目送他的車走了,才拖著行李向家裡走去。

  雖然這邊住的人家都不富裕,可院門上嶄新的「福」字,滿地的紅色鞭炮紙屑,還有堆在牆角的啤酒瓶、飲料瓶,在髒亂中,也透著一種市井平民的喜慶。

  顏曉晨走到自己家門前,大門上光禿禿的,和其他人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打開門,首先嗅到的就是煙味和一種說不清楚的黴味。她擱好行李,去樓上看了一眼,媽媽在屋裡睡覺,估計是打了通宵麻將,仍在補覺。顏曉晨輕輕關好門,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她換了件舊衣服,開始打掃衛生,忙活了兩個多小時,屋子裡的那股黴味總算淡了一點。

  她拿上錢,去路口的小商店買東西。小商店是一樓門面、二樓住人,小本生意,只要主人沒有全家出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門。顏曉晨買了兩斤雞蛋,一箱速食麵,店主和顏曉晨家也算是鄰居,知道她家的情形,問顏曉晨要不要小青菜和韭菜,他家自己種的,顏曉晨各買了兩斤。

  拎著東西回到家,媽媽已經起床了,正在刷牙洗臉。

  顏曉晨說:「媽,我買了點菜,晚上你在家吃飯嗎?」

  顏媽媽呸一聲吐出漱口水,淡淡說:「不吃!」

  顏曉晨早已習慣,默默地轉身進了廚房,給自己做晚飯。

  顏媽媽梳妝打扮完,拿起包準備出門,又想起什麼,回頭問:「有錢嗎?別告訴我,你回家沒帶錢!」

  顏曉晨拿出早準備好的五百塊,遞給媽媽,忍不住說:「你打麻將歸打麻將,但別老是打通宵,對身體不好。」

  顏媽媽一聲不吭地接過錢,塞進包裡,哼著歌出了門。

  顏曉晨做了個韭菜雞蛋,下了碗速食麵,一個人吃了。

  收拾乾淨碗筷,洗完澡,她捧著杯熱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為了省電,客廳的燈瓦數很低,即使開著燈,也有些暗影沉沉;沙發年頭久了,媽媽又很少收拾,一直有股黴味縈繞在顏曉晨鼻端;南方的冬天本就又潮又冷,這個屋子常年不見陽光,更是陰冷刺骨,即使穿著羽絨服,都不覺得暖和。想起昨天晚上,她和程致遠兩人坐在溫暖明亮的屋子裡,邊吃飯邊聊天看電視,覺得好不真實,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幕才是在做夢。

  待杯子裡的熱水變冷,她關了電視,回到自己屋子。

  打開床頭的檯燈,躺在被窩裡看書,消磨晚上的時間不算太艱難,只是被子太久沒有曬過了,很潮,蓋在身上也感覺不到暖和,顏曉晨不得不蜷成一團。

  手機響了,顏曉晨看是沈侯的電話,十分驚喜,可緊接著,卻有點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這個電話。遲疑了一瞬,還是接了電話。「顏曉晨,吃過晚飯了嗎?」沈侯的聲音就如盛夏的風,熱烈飛揚,隔著手機,都讓顏曉晨心裡一暖。

  「吃過了,你呢?」

  「正在吃,你猜猜我們在吃什麼?」

  「猜不到!是魚嗎?」

  沈侯眉飛色舞地說:「是烤魚!我們弄了兩個炭爐,在院子裡燒烤,配上十五年的花雕酒,滋味真是相當不錯……」從電話裡,能聽到嘻嘻哈哈的笑聲,還有鋼琴聲、歌聲,「我表妹在開演唱會,逼著我們給她當觀眾,還把堂弟拉去伴奏,謝天謝地,我的小提琴拉得像鋸木頭……」

  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隨著他的話語,仿佛置身在一個院子中,燈火閃爍,俏麗的女孩彈著鋼琴唱歌,爐火熊熊,有人忙著燒烤,有人拿著酒在乾杯。雖然是一模一樣的冬天,可那個世界明亮溫暖,沒有揮之不去的黴味。

  「顏曉晨,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我在聽你說話!」

  沈侯笑,「狡辯!我命令你說話!」

  「Yes,Sir!你想聽我說什麼?」

  「你怎麼過年的?都做了什麼?」

  「家庭大掃除,去商店購物,做飯,吃飯,你打電話之前,我正在看書。」

  「看書?」

  「嗯!」

  「看什麼書?」

  「Fractalsand Scalingin Finance(金融中的分形與標度)。」

  沈侯誇張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顏曉晨同學,你要不要這麼誇張啊?」

  電話那頭傳來「猴哥」的叫聲,顏曉晨笑著說:「你還想繼續聽我說話嗎?我有很多關於金融分析的心得體會可以談。」

  「得!你自己留著吧!我還是去吃烤羊肉串了!」

  「再見!」

  「喂,等一下,問你個問題……你想不想吃我烤的肉串?」

  「想!」

  「在看書和我的烤肉之間,你選哪個?」

  「你的烤肉!」

  沈侯滿意了,「我掛了!再見!」

  「再見!」

  顏曉晨放下手機,看著枕旁的Fractalsand Scalingin Finance,禁不住笑起來,她只是無事可做,用它來消磨時間,和美味的烤肉相比,它當然一文不值,沈侯卻以為她是學習狂,自降身價去做比較。

  顏曉晨接著看書,也許因為這本書已經和沈侯的烤肉有了關係,讀起來似乎美味了許多。

  第二日,顏曉晨起床後,媽媽才回來,喝了碗她熬的粥、吃了個煮雞蛋,就上床去補覺了。

  顏曉晨看天氣很好,把被子、褥子拿出來,拍打了一遍後,拿到太陽下曝曬,又把所有床單、被罩都洗乾淨,晾好。

  忙完一切,已經十一點多了,她準備隨便做點飯吃,剛把米飯煮上,聽到手機在響,是沈侯打來的。

  「喂?」

  沈侯問:「吃中飯了?」

  「還沒有。」

  「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吃?」

  顏曉晨張口結舌,呆呆站了一瞬,沖到門口,拉開大門,往外看,沒看見沈侯,「你什麼意思?」因為過度的緊張,她的聲音都變了。

  沈侯問:「你這到底是驚大於喜,還是喜大於驚?」

  顏曉晨老實地說:「不知道,就覺得心咚咚直跳。」她走出院門再四處張望了一下,確定沈侯的確不在附近,「我現在就在家門口,沒看到你,你是在逗我玩嗎?」

  「嗯,我的確在嚇你!我不在你家附近。」

  顏曉晨的心放下了,沈侯哈哈大笑,「好可惜!真想看到你沖出屋子,突然看到我的表情。」

  顏曉晨看了眼狹窄髒亂的巷子,一邊朝著自己殘舊的家走去,一邊自嘲地說:「你以為是浪漫片,指不准是驚悚片!」

  沈侯笑著說,「我本來的計畫是想學電影上那樣,突然出現在你家外面,給你個驚喜,但技術操作時碰到了困難。」

  「什麼意思?」

  「我按照你大一時學校註冊的家庭地址找過來的,可找不到你家,你家是搬家了嗎?」

  顏曉晨的心又提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你說……你來……你來……」

  沈侯非常溫柔地說:「顏曉晨,我雖然不在你的門外,但我現在和你在同一個城市。」

  顏曉晨拿著手機,站在破舊的院子裡,看向遙遠的天際,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像是跌入了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裡——天空蔚藍如洗,江南的冬日陽光寧靜溫暖,映照著斑駁的院牆,長長的竹竿,上面曬著床單、被罩,正隨著微風在輕輕飄動,四周浮動著洗衣粉的淡淡清香,一切都變得異常美好、溫馨。顏曉晨聽見自己猶如做夢一般,輕聲問:「你怎麼過來的?」

  「我和堂弟一塊兒開車過來的,又不算遠,大清早出發,十一點多就到了。你家地址在哪裡?我過來找你。」

  「我這邊的路不好走,我平時都坐公車,也不會指路,你在哪裡?我來找你!」顏曉晨說著話,就向外沖,又想起什麼,趕忙跑回屋,照了下鏡子,因為要做家務,她特意穿了件舊衣服,戴著兩個袖套,頭髮也是隨便紮了個團子。

  沈侯說:「我看看……我剛經過人民醫院,哦,那邊有一家麥當勞。」

  「我知道在什麼地方了,你在麥當勞附近等一下我,我大概要半個小時才能到。」

  「沒事,你慢慢來。我們在附近轉轉。」

  顏曉晨掛了電話,立即換衣服、梳頭。出門時,看到沈侯送給她的帽子、圍巾,想到沈侯春節期間特意開車來看她,她似乎不該空著手去見他,可是,倉促下能送他什麼呢?

  從縣城到市內的車都是整點發,一個小時一班,顏曉晨等不及,決定坐計程車。半個小時後,她趕到了市內。在麥當勞附近下了車,她正準備給沈侯打電話,沈侯從路邊的一輛白色轎車上跳下來,大聲叫:「顏曉晨!」

  顏曉晨朝他走過去,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早知道他在這裡等著,可這一刻,依舊臉發燙,心跳加速,她胡思亂想著,既然已經沒有了驚,那麼就是喜了吧?

  車裡的男生搖下車窗,一邊目光灼灼地打量顏曉晨,一邊笑著說:「嗨!我叫沈林,雙木林,猴哥的堂弟,不過我們是同年,他沒比我大多少。」

  顏曉晨本就心慌,此時更加窘迫,臉一下全紅了,卻不自知,還故作鎮靜地說:「你好,我是沈侯的同學,叫顏曉晨。」

  沈林第一次看到這麼從容大方的臉紅,暗贊一聲「演技派」啊,沖沈侯擠眉弄眼。沈侯自己常常逗顏曉晨,卻看不得別人逗顏曉晨,揮手趕沈林走,「你自己找地方去轉轉。」

  沈林一邊抱怨,一邊發動了車子,「真是飛鳥盡,良弓藏!唉!」

  沈侯沒好氣地拍拍車窗,「趕緊滾!」

  沈林對顏曉晨笑著揮揮手,離開了。

  沈侯對顏曉晨說:「我們去麥當勞裡坐坐。」

  顏曉晨沒有反對,兩人走進麥當勞,到二樓找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下。

  顏曉晨說:「這頓中飯我請吧,你想吃什麼?」

  沈侯打開背包,像變魔術一般,拿出三個保溫飯盒,一一打開,有烤羊肉串、烤雞翅、烤蘑菇,他嘗了一口,不太滿意地說:「味道比剛烤好時差了很多,不過總比麥當勞好吃。」

  顏曉晨想起了他昨晚的話,輕聲問:「你烤的?」

  沈侯得意地點點頭,邀功地說:「早上六點起床烤的,你可要多吃點。」顏曉晨默默看了沈侯一瞬,拿起雞翅,開始啃。也不知道是因為沈侯的手藝非同一般,還是因為這是他特意為她烤的,顏曉晨只覺這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雞翅。

  沈侯問:「我還帶了花雕酒,你能喝酒嗎?」

  「能喝一點,我們這裡家家戶戶都會釀米酒,逢年過節大人不怎麼管,都會讓我們喝一點。」

  「我們也一樣!我爺爺奶奶現在還堅持認為自己釀的米酒比十五年的茅臺還好喝。」沈侯拿出兩個青花瓷的小酒杯,斟了兩杯酒,「嘗嘗!」顏曉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贊道:「就著燒烤吃,倒是別有風味。」沈侯笑起來,和顏曉晨碰了下杯子,仰頭就要喝,顏曉晨忙拽住他的手,問:「你待會兒回家不用開車嗎?」

  「我拉了沈林出來就是為了能陪你一起喝酒啊!」他一口將杯子裡的酒飲盡,「我去買兩杯飲料,省得人家說我們白占了座位。」

  不一會兒,他端著兩杯飲料回來,看顏曉晨吃得很香,不禁笑容更深了,「好吃嗎?」

  「好吃!」

  「我的烤肉比那什麼書好多了吧?」

  他還惦記著呢!顏曉晨笑著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連可比性都沒有!」

  沈侯拿起一串羊肉串,笑眯眯地說:「不錯,不錯,你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沈侯帶的烤肉不少,可顏曉晨今天超水準發揮,飯量是平時的兩倍。沈侯才吃到半飽,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雞翅了。

  沈侯看顏曉晨意猶未盡的樣子,把最後一個雞翅讓給了她,「你好能吃,我都沒吃飽。」

  顏曉晨一邊毫不客氣地把雞翅拿了過去,一邊抱歉地說:「你去買個漢堡吃吧!」

  沈侯嫌棄地說:「不要,雖然沒吃飽,但也沒餓到能忍受麥當勞的漢堡。」

  顏曉晨看著手中的雞翅,猶豫著要不要給沈侯。沈侯忍不住笑著拍了一下她的頭,「你吃吧!」

  等顏曉晨吃完,兩人把垃圾扔掉,又去洗手間洗乾淨手,才慢慢喝著飲料,說話聊天。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要說,但看著對方,漫無邊際地瞎扯,就覺得很滿足。

  沈侯拿出手機,給顏曉晨看照片,「這些都是除夕夜你給我打電話時,我拍下來的。」沈侯指著照片上的煙花,「我當時正好在陽臺上,煙花就好像在我身邊和頭頂綻放,可惜手機拍的照片不清楚,當時,真的很好看!」「原來當時你讓我等一下,就是在拍照。」顏曉晨一張張照片看過去,心中洋溢著感動。那一刻,沈侯是想和她分享美麗的吧!

  煙花的照片看完了,緊接著一張是沈侯家人的照片,顏曉晨沒敢細看,把手機還給了沈侯。

  沈侯卻沒在意,指著照片對顏曉晨說:「這是我爸,這是我媽,這是我姑姑……」竟然翻著照片把家裡人都給顏曉晨介紹了一遍。

  還真是個大家庭,難怪那麼熱鬧。顏曉晨問:「你的名字為什麼是『侯』這個單字?有特別的含義嗎?」

  「我爸爸姓沈,媽媽姓侯,兩個姓合在一起就叫沈侯了。」

  顏曉晨問:「你堂弟沈林不會是因為媽媽姓林吧?」

  沈侯伸出大拇指,表示她完全猜對了。

  顏曉晨笑著搖頭,「你們家的人也真夠懶的!」

  沈侯笑著說:「主要是因為我大伯給堂姐就這麼起的名字,用了我大伯母的姓做名,叫沈周。我媽很喜歡,依樣畫了葫蘆,叔叔嬸嬸他們就也都這麼起名了。」

  「如果生了兩個孩子怎麼辦?你親戚家有生兩個小孩的嗎?」

  「有啊!沈林就還有個妹妹。」

  「那叫什麼?」

  「沈愛林。」

  顏曉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算是徹底明白了,沈家的女人都很有話語權。

  沈侯問:「你的名字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你猜!」

  「不會是那種很沒創意的吧?你出生在清晨?」

  「對了!本來是打算叫顏晨,可報戶口時,辦事的阿姨說兩個字的名字重名太多,讓想個三個字的名字。我剛出生時,很瘦小,小名叫小小,大小的小,爸爸說那就叫小晨,媽媽說叫曉晨,所以就叫了曉晨。」

  「小小?」沈侯嘀咕,「這小名很可愛。」

  顏曉晨有些恍惚,沒有說話。

  「對了,有個東西給你,別待會兒走時忘記了。」沈侯從背包裡掏出一個普通的紙盒子,放在顏曉晨面前。

  顏曉晨打開,發現是一個褐色的棋盤格錢包,肯定是沈侯發現她沒有錢包,卡和錢總是塞在兜裡。快要工作了,她的確需要一個像樣的錢包,「謝謝。」

  顏曉晨從包裡拿出一個彩紙包著的東西遞給沈侯。

  「給我的新年禮物?」沈侯笑嘻嘻地接過。

  彩紙是舊的,軟塌塌的,還有些返潮,裡麵包著的是一個木雕的孫悟空,看著也不像新的,而且雕工很粗糙,擺在地攤上,他絕對不會買。沈侯哭笑不得,「你從哪裡買的這東西?」

  顏曉晨凝視著木雕,微笑著說:「我自己雕的。」

  沈侯的表情立即變了,「你自己雕的?」雖然雕工很粗糙,可要雕出一隻孫悟空,絕不容易。

  「我爸爸是個木匠,沒讀過多少書,但他很心靈手巧。小時候,我們家很窮,買不起玩具,我的很多玩具都是爸爸做的。當時,我和爸爸一起雕了一整套《西遊記》裡的人物,大大小小有十幾個,不過,我沒好好珍惜,都丟光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孫悟空。」

  這是顏曉晨第一次在他面前談論家裡的事,沈侯心裡湧動著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憐惜還是開心,他寬慰顏曉晨,「大家小時候都這樣,丟三落四的,寒假有空時,你可以和你爸再雕幾個。」

  顏曉晨輕聲說:「我爸爸已經死了。」

  沈侯愣住了,手足無措地看著顏曉晨,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顏曉晨沖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

  沈侯拿著木雕孫悟空,有點難以相信地問:「你真的要把它送給我?」

  顏曉晨點點頭,笑眯眯地說:「沒時間專門去給你買禮物,就用它充數了,猴哥!」

  一件東西的好與壞,全在於看待這個東西的人賦予了它什麼意義,沈侯摩挲著手裡的木雕孫悟空,只覺拿著的是一件稀世珍寶,他對顏曉晨說:「這是今年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我一定會好好收著,謝謝。」

  顏曉晨看出他是真喜歡,心裡也透出歡喜來。

  兩人唧唧噥噥,又消磨了一個小時,沈林打電話過來,提醒沈侯該出發了。顏曉晨怕天黑後開車不安全,也催促著說:「你趕緊回去吧!」

  沈侯和顏曉晨走出麥當勞,沈侯說:「我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坐公車回去,很方便的。」

  沈侯依依不捨地問:「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再在家裡住一周。」

  「那很快了……我們學校見!」

  「嗯,好!」

  沈侯上了車,沈林朝顏曉晨笑揮揮手,開著車走了。

  顏曉晨朝著公車站走去,一路上都咧著嘴在笑。

  她一邊等公車,一邊給沈侯發短信,「今天很開心,謝謝你來看我!」

  沈侯接到短信,也咧著嘴笑,回復:「我也很開心,謝謝你的寶貴禮物!」

  顏曉晨回到家裡,媽媽正在換衣服,準備出門去打麻將。母女倆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可一個活在白天,一個活在黑夜,幾乎沒有機會說話。顏曉晨把床單被褥收起來,抱回臥室。視線掃過屋子,覺得有點不對,她記得很清楚,她今天早上剛收拾過屋子,每樣東西都放得很整齊,現在卻有點零亂了。

  她把被褥放到床上,納悶地看了一圈屋子,突然意識到什麼,趕緊打開衣櫃,拿出那本Fractalsand Scalingin Finance翻了幾下,一個信封露出,她打開信封,裡面空空的,她藏在裡面的一千塊錢全不見了。

  這家裡只有另一個人能進她的屋子,顏曉晨不願相信是媽媽偷了她的錢,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顏曉晨沖到樓下,看到媽媽正拉開院門,向外走。「媽媽!」顏曉晨大叫,媽媽卻恍若沒有聽聞。

  顏曉晨幾步趕上前,拖住了媽媽,盡力克制著怒氣,平靜地問:「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錢?」

  沒想到媽媽像個炸藥包,狠狠摔開了顏曉晨的手,用長長的指甲戳著顏曉晨的臉,暴跳如雷地吼著罵:「你個神經病、討債鬼!那是老娘的家,老娘在自己家裡拿錢,算偷嗎?你有膽子再說一遍!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

  顏曉晨一邊躲避媽媽的指頭,一邊說:「好,算我說錯了!你只是拿了衣櫃裡的錢!我昨天剛給了你五百,現在可以再給你五百,你把剩下的錢還我,我回學校坐車、吃飯都要用錢!」

  媽媽嗤笑,「我已經全部用來還賭債了,你想要,就去找那些人要吧!看看他們是認識你個死丫頭,還是認識人民幣!」

  「你白天還沒出過門,錢一定還在你身上!媽媽,求求你,把錢還給我一點,要不然我回學校沒有辦法生活!」

  媽媽譏嘲地說:「沒有辦法活?那就別上學了!去市里的髮廊做洗頭妹,一個月能掙兩三千呢!」

  顏曉晨苦苦哀求,「媽媽,求求你,我真的只剩下這些錢了!」媽媽冷漠地哼了一聲,轉身就想走。

  顏曉晨忙拉住了她,「我只要五百,要不三百?你還我三百就行!」

  媽媽推了她幾下,都沒有推開,突然火冒三丈,甩著手裡的包,劈頭蓋臉地抽向顏曉晨,「你個討債鬼!老娘打個麻將都不得安生!你怎麼不死在外面,不要再回來了?打死你個討債鬼,打死你個討債鬼……」

  媽媽的手提包雖然是低廉的人造皮革,可抽打在身上,疼痛絲毫不比牛皮的皮帶少。顏曉晨鬆開了手,雙手護著頭,瑟縮在牆角。

  媽媽喘著粗氣,又抽了她幾下才悻悻地收了手,她惡狠狠地說:「趕緊滾回上海,省得老娘看到你心煩!」說完,背好包,揚長而去。

  聽到母女倆的爭吵聲,鄰居都在探頭探腦地張望,這會兒看顏媽媽走了,有個鄰居走了過來,關心地問顏曉晨:「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顏曉晨竟然擠了個笑出來,搖搖頭。

  回到自己的屋子,確定沒人能看見了,顏曉晨終於無法再控制,身子簌簌直顫,五臟六腑裡好似有一團火焰在燃燒,讓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炙烤死,卻又不能真正解脫地死掉,只是停在了那個瀕死前最痛苦的時刻。顏曉晨強逼著自己鎮定,撿起地上的書和信封,放回衣櫃裡,但無論她如何克制,身子依然在抖。也許號啕大哭地發洩出來,能好一點,可她的淚腺似乎已經枯竭,一點都哭不出來。

  顏曉晨抖著手關上了衣櫃。老式的大衣櫃,兩扇櫃門上鑲著鏡子,清晰地映照出顏曉晨現在的樣子,馬尾半散,頭髮蓬亂,臉上和衣服上蹭了不少黑色的牆灰,脖子上大概被包抽到了,紅腫起一塊。

  顏曉晨盯著鏡中的自己,厭惡地想,也許她真的應該像媽媽咒駡的一樣死了!她忍不住一拳砸向鏡子中的自己,早已陳舊脆弱的鏡子立即碎裂開,顏曉晨的手也見了血,她卻毫無所覺,又是一拳砸了上去,玻璃刺破了她的手,十指連心,尖銳的疼痛從手指傳遞到心臟,肉體的痛苦緩解了心靈的痛苦,她的身體終於不再顫抖了。

  顏曉晨凝視著碎裂的鏡子裡的自己,血從鏡子上流過,就好像血從「臉上」緩緩流過,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竟然用流血的手,給鏡子裡的自己「眼睛」下畫了兩行眼淚。

  蒼白的臉、血紅的淚,她沖鏡中的自己疲憊地笑了笑,額頭貼在鏡子上,閉上了眼睛。

  等心情完全平復後,顏曉晨開始收拾殘局。

  用半瓶已經過期的酒精清洗乾淨傷口,再灑上雲南白藥,等血止住後,用紗布纏好。

  用沒受傷的一隻手把屋子打掃了,顏曉晨坐在床邊開始清點自己還剩下的財產。

  幸虧今天出門去見沈侯時,特意多帶了點錢,可為了趕時間,打的就花了八十,回來時坐公車倒是只花了五塊錢,這兩天採購食物雜物花了兩百多,程致遠借給她的兩千塊竟然只剩下一百多塊,連回上海的車票錢都不夠。不是沒有親戚,可是這些年,因為媽媽搓麻將賭博的嗜好,所有親戚都和她們斷絕了關係,連春節都不再走動。

  顏曉晨正絞盡腦汁地思索該怎麼辦,究竟能找誰借到錢,砰砰的拍門聲響起,鄰居高聲喊:「顏曉晨,你家有客人,快點下來,快點!」

  顏曉晨納悶地跑下樓,拉開院門,門外卻只有隔壁的鄰居。鄰居指著門口放的一包東西說:「我出來扔垃圾,看到一個人站在你家門口,卻一直不叫門,我就好奇地問了一句,沒想到他放下東西就走了。」

  顏曉晨似乎想到了什麼,立即問:「那人長什麼樣?男的,女的?」

  「男的,四五十歲的樣子,有點胖,挺高的,穿著……」

  顏曉晨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猙獰,提起東西就沖了出去,鄰居被嚇住了,呆看著顏曉晨的背影,喃喃說:「你還沒鎖門。」

  顏曉晨疾風一般跑出巷子,看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車裡的男人一邊開著免提打電話,一邊啟動了車子,想要併入車道。顏曉晨瘋了一樣沖到車前,男人急急剎住了車,顏曉晨拍著駕駛座的車窗,大聲叫:「出來!」

  男子都沒有來得及掛電話,急急忙忙地推開車門,下了車。

  顏曉晨厲聲問:「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永不想再見到你嗎?」

  男子低聲下氣地說:「過年了,送點吃的過來,一點點心意,你們不想要,送人也行。」

  顏曉晨把那包禮物直接砸到了他腳下,「我告訴過你,不要再送東西來!你撞死的人是我爸爸,你的錢不能彌補你的過錯!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讓你贖罪,換取良心的安寧,我就是要你愧疚不安!愧疚一輩子!愧疚到死!」

  禮物袋裂開,食物散了一地,藏在食物裡的一遝一百塊錢也掉了出來,風一吹,呼啦啦飄起,有的落在了車上,有的落在了顏曉晨腳下。

  幾個正在路邊玩的小孩看到,大叫著「撿錢了」,沖過來搶錢。

  男子卻依舊賠著小心,好聲好氣地說:「我知道我犯的錯無法彌補,你們恨我,都是應該的,但請你們不要再折磨自己!」

  「滾!」顏曉晨一腳踢開落在她鞋上的錢,轉身就走,一口氣跑回家,鎖住了院門。

  上樓時,她突然失去了力氣,腳下一軟,差點滾下樓梯,幸好抓住了欄杆,只是跌了一跤。她覺得累得再走不動,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順勢坐在了水泥臺階上。

  她呆呆地坐著,腦內一片空白。

  天色漸漸暗沉,沒有開燈,屋裡一片漆黑,陰冷刺骨,水泥地更是如冰塊一般,顏曉晨卻沒有任何感覺,反倒覺得她可以永遠坐在這裡,把生命就停止在這一瞬。

  手機突然響了,尖銳的鈴聲從臥室傳過來。顏曉晨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沒有絲毫反應,手機鈴聲卻不肯停歇,響個不停,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呼喚。

  顏曉晨終於被手機的鈴聲驚醒了,覺得膝蓋凍得發疼,想著她可沒錢生病!拽著欄杆,強撐著站了起來,摸著黑,蹣跚地下了樓,打開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慢慢地喝完,冰冷僵硬的身子才又活了過來。

  顏曉晨看手上的紗布透出暗紅,估計是傷口掙裂了,又有血涔了出來。她解開紗布,看血早已經凝固,也不用再處理了,拿了塊新紗布把手裹好就可以了。

  顏曉晨端著熱水杯,上了樓,看到床上攤著的零錢,才想起之前她在做什麼,她還得想辦法借到錢,才能回學校繼續念書。

  她歎了口氣,順手拿起手機,看到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程致遠的。

  顏曉晨苦笑起來,她知道放在眼前唯一能走的路是什麼了。可是,難道只因為人家幫了她一次,她就次次都會想到人家嗎?但眼下,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能厚著臉皮再一次向程致遠求助。

  顏曉晨按了下撥打電話的按鍵。電話響了幾聲後,程致遠的聲音傳來,

  「喂?」

  「你好,我是顏曉晨。」

  程致遠問:「你每次都要這麼嚴肅嗎?」

  顏曉晨說:「不好意思,剛才在樓下,錯過了你的電話,你找我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當然不是了!」

  「習慣了每天工作,過年放假有些無聊,就隨便給你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

  「我……你還在老家嗎?」

  程致遠早聽出她的語氣不對,卻表現得十分輕鬆隨意,「在!怎麼了?難道你想來給我拜年嗎?」

  「我……我想再問你借點錢。」顏曉晨努力克制,想儘量表現得平靜自然,但是聲音依舊洩露了她內心的窘迫難受。

  程致遠像是什麼都沒聽出來,溫和地說:「沒問題!什麼時候給你?明天早上可以嗎?」

  「不用那麼趕,下午也可以,不用你送了,你告訴我位址,我去找你。」

  「我明天正好要去市里買點東西,讓司機去一趟你那邊很方便。」

  「那我們在市里見吧,不用你們特意到縣城來。」

  程致遠沒再客氣,乾脆地說:「可以!」

  第二天早上,顏曉晨坐公車趕進市里,到了約定的地點,看見了那輛熟悉的賓士車。

  顏曉晨上了車,程致遠把一個信封遞給她,「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就先準備了兩千塊,如果不夠……」

  「不用那麼多!一千就足夠了。」顏曉晨數了一千塊,把剩下的還給程致遠。

  程致遠瞅了她的右手一眼,不動聲色地把錢收了起來,冬天戴手套很正常,可數錢時,只摘下左手的手套,寧可費勁地用左手,卻始終不摘下右手的手套就有點奇怪了。

  顏曉晨說:「等回到上海,我先還你兩千,剩下的一千,要晚一個月還。」

  程致遠拿著手機,一邊低頭發資訊,一邊說:「沒問題!你應該明白,我不等這錢用,只要你如數奉還,我並不在乎晚一兩個月,別太給自己壓力。」

  顏曉晨喃喃說:「我知道,謝謝!」

  程致遠的手微微頓了一瞬,說:「不用謝!」

  顏曉晨想離開,可拿了錢就走,似乎很不近人情,但留下,又不知道能說什麼,正躊躇,程致遠發完了資訊,抬起頭微笑著問:「這兩天過得如何?」

  「還不錯!」顏曉晨回答完,覺得乾巴巴的,想再說點什麼,但她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值得述說的,除了一件事——

  「沈侯來看我了,他沒有事先給我電話,想給我一個驚喜,可是沒找到我家,到後來還是我坐車去找他……」顏曉晨絕不是個有傾訴欲的人,即使她絞盡腦汁、想努力營造一種輕鬆快樂的氣氛,回報程致遠的幫助,也幾句話就把沈侯來看她的事說完了。幸虧她懂得依樣畫葫蘆,講完後,學著程致遠問:「你這兩天過得如何?」

  「我就是四處走親戚,挺無聊的……」程致遠的電話突然響了,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接了電話,「Hello……」他用英文說著話,應該是生意上的事,不少金融專有名詞。

  他一邊講電話,一邊從身側的包裡拿出一個記事本,遞給顏曉晨,壓著聲音快速地說:「幫我記一下。」他指指記事本的側面,上面就插著一支筆。顏曉晨傻了,這種小忙完全不應該拒絕,但是她的手現在提點菜、掃個地的粗活還勉強能做,寫字、數錢這些精細活卻沒法幹。

  程致遠已經開始一字字重複對方的話:「122 Westwood Street,Apartment 503……」

  顏曉晨拿起筆,強忍著疼痛去寫,三個阿拉伯數字都寫得歪歪扭扭,

  她還想堅持,程致遠從她手裡抽過了筆,迅速地在本子上把位址寫完,對電話那頭說:「Ok,bye!」

  他掛了電話,盯著顏曉晨,沒有絲毫笑容,像個檢察官,嚴肅地問:「你的手受傷了?」

  如此明顯的事實,顏曉晨只能承認,「不小心割傷了。」

  「傷得嚴重嗎?讓我看一下!」程致遠眼神銳利,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讓顏曉晨一時間竟然找不到話去拒絕。

  她慢慢脫下了手套,小聲地說:「不算嚴重。」

  四個指頭都纏著紗布,可真是特別的割傷!程致遠問:「傷口處理過了嗎?」

  「處理過了,沒有發炎,就是不小心被碎玻璃劃傷了,很快就能好!」

  程致遠打量著她,顏曉晨下意識地拉了拉高領毛衣的領子,縮了下脖子,程致遠立即問:「你脖子上還有傷?」

  顏曉晨按著毛衣領,確定他什麼都看不到,急忙否認,「沒有!只是有點癢!」

  程致遠沉默地看著她,顏曉晨緊張得直咬嘴唇。一瞬後,程致遠移開了目光,看了下腕表,說:「你回去的班車快來了,好好養傷,等回上海我們再聚。」

  顏曉晨如釋重負,「好的,再見!」她用左手推開車門,下了車。

  「等一下!」程致遠說。

  顏曉晨忙回頭,程致遠問:「我打算初九回上海,你什麼時候回上海?」

  「我也打算初九回去。」其實,顏曉晨現在就想回上海,但是宿舍樓

  要封樓到初八,她最早只能初九回去。

  「很巧!那我們一起走吧!」

  「啊?」顏曉晨傻了。

  程致遠微笑著說:「我說,我們正好同一天回去,可以一起走。」

  顏曉晨覺得怪怪的,但是程致遠先說的回去時間,她後說的,只怕落在李司機耳朵裡,肯定認為她是故意的。

  顏曉晨還在猶豫不決,程致遠卻像主控官結案陳詞一樣,肯定有力地說:「就這麼定了,初九早上十點我在你上次下車的路口等你。」他說完,笑著揮揮手,關上了車門。

  顏曉晨對著漸漸遠去的車尾,低聲說:「好吧!」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09:56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09:59 AM 編輯

Chapter 6 無悔的青春

  我絕不承認兩顆真心的結合會有任何障礙。愛是亙古長明的塔燈,它定睛望著風暴卻兀不為動;愛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顆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卻無窮。——威廉•莎士比亞

  正月初九,顏曉晨搭程致遠的順風車,回到了上海。

  李司機已經駕輕就熟,不用顏曉晨吩咐,就把車停在了距離顏曉晨宿舍最近的校門。他解開安全帶,想下車幫顏曉晨拿行李,程致遠說:「老李,你在車裡等,我送顏曉晨進去。」

  顏曉晨忙說:「不用、不用!我的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行李也不重。」

  程致遠推開門,下了車,一邊從後備廂取行李,一邊笑著說:「You nglady,it’s the least a gentleman can do for you!」

  「Thank you!」顏曉晨只能像一位淑女一般,站在一旁,接受一位紳士的善意幫助。

  程致遠拖著拉杆行李箱,一邊向宿舍走,一邊問:「你的打工計畫是什麼?」

  「酒吧那邊這一兩天應該就會恢復營業,除了酒吧的工作,我想再找一份白天的工作。」

  「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嗎?」

  「當然可以!」

  程致遠指指自己的頭,「用你的腦子賺錢,不要用你的體力賺錢。一個人想成功,首先要學會的是努力發揮所長,儘量回避所短。你覺得一個人最寶貴的是什麼?」

  顏曉晨想了想,說:「生命!」

  「對,生命,也就是時間!相信我,在你這個年齡,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你的時間,你在大學學了四年如何經營資產、管理財富,實際上,人生最大的資產和財富是自己的時間,如果你經營管理好了這個資產財富,別說牛奶麵包會有,就是鑽石寶馬也會有!」

  顏曉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程致遠瞅了她一眼,顏曉晨忙說:「你說得很有道理。」

  兩人已經走到宿舍樓,顏曉晨說:「在三樓。」

  上了樓,顏曉晨用鑰匙打開門:「到了,行李放在桌子旁邊就可以了。」門窗長時間沒有開,宿舍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顏曉晨趕忙去把陽臺門和窗戶打開。

  程致遠放下行李,說:「酒吧的工作你可以暫時繼續,但不要再做那些對你未來的職業發展沒有絲毫幫助的事。利用開學前的時間好好準備,努力去找一份大公司的實習工作,這樣的工作才既能讓你發揮所長,又能幫到你的現在和未來。」

  顏曉晨站在窗戶旁,蹙眉沉默著。

  程致遠以為她不認可他的提議,自嘲地笑笑,一邊向外走,一邊說:「我太囉唆了,也許說的完全不對,畢竟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你揀有用的聽吧!我先走了,電話聯繫。」

  顏曉晨忙追了上去,叫:「程致遠!」

  程致遠回過身,微笑地看著顏曉晨。顏曉晨想表達心裡的感激,可又實在不善於用話語直白地表達,只能說:「謝謝,真的很謝謝!其實,我本來的計畫就是春節過完,一邊繼續努力找工作,一邊努力找找實習機會。可是錢上面突然出了點問題,讓我想改變計畫,不過,我現在決定還是按原計劃做。借你的錢我可以分期付款嗎?」

  程致遠唇邊的笑意驟然加深,連聲音都透出歡愉,「可以!我還會收利息,你分幾次還我,就要請我吃幾次飯。」

  顏曉晨用力點了下頭,「好!」

  程致遠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我走了,有事給我電話。」他笑著轉身,腳步迅疾地下了樓。

  顏曉晨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又默默說了一遍「謝謝」。

  打掃宿舍時,顏曉晨發現她並不是唯一回來的人,隔壁宿舍也有個女孩回來了。

  沒多久,同學們陸陸續續都回了學校,尤其那些還沒找到工作的同學,都選擇了提前回校。其實,春節假期剛結束,各大公司的部門負責人也才度假回來,這段時間既沒有招聘會,也沒有面試,但在巨大的就業壓力面前,大家寧可待在學校,也不願面對父母。

  沈侯本來也打算提前回校,甚至計畫了和顏曉晨同一天回來,卻因為父母,不得不改變計畫。初五那天,爸媽和他很鄭重地討論他的未來,在出國的事上,他和媽媽發生了分歧和爭執,媽媽想讓他出國深造,他卻覺得那是浪費時間,母子倆誰都無法說服誰,最後爸爸出面,讓沈侯陪媽媽去一趟美國,到幾所大學走走,母子倆都再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決定。

  直到開學前一天,沈侯才回到學校。

  他把行李放好後,就給顏曉晨打電話,顏曉晨驚喜地問:「你回來了?」當時沈侯走得很匆忙,只給她發了條短信,說自己要陪媽媽出國旅遊,她也沒好意思多問,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沈侯聽到她的聲音,忍不住笑起來,「我回學校了,你在哪裡?」

  「機房。」

  「幹什麼呢?」

  「在填實習工作的申請表。」

  「晚上要打工嗎?有時間的話一起吃飯?」

  顏曉晨立即說:「不用打工,有時間。」

  「我來機房接你。」

  顏曉晨匆匆把電腦上的檔保存好,收拾了書包,跑下樓。教學樓外,熙來攘往,人流穿梭不息,可顏曉晨一眼就看見了沈侯。雖然已是初春,天氣卻未真正回暖,很多人還套著羽絨服和大衣,沈侯卻因為身體好,向來不怕冷,穿得總是比別人少。已經西斜的陽光,穿過樹梢,灑滿林蔭大道,他上身套了一件米白色的棒針毛衣,下身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踩著自行車,呼嘯而來,陽光在他身周閃爍,整個人清爽乾淨得猶如雨後初霽的青青松柏,再加上這個年紀的少年所特有的朝氣,讓顏曉晨這個不是顏控的女人都禁不住有些目眩神迷。

  沈侯在眾人的注目中飛掠到顏曉晨面前。他一隻腳斜撐著地,一隻腳仍踩在腳踏板上,身子微微傾向顏曉晨,笑看著她。其實,兩人僅僅兩個多星期沒見,可不知道為什麼,都覺得好像很久沒有見面了,心中滿是久別重逢的喜悅,都近乎貪婪地打量著對方。

  顏曉晨的臉漸漸紅了,低垂了眼眸,掩飾地問:「去哪個食堂吃飯?」

  沈侯笑著揚揚頭,說:「上車!」

  顏曉晨坐到車後座上,沈侯用腳一蹬地,踩著自行車離開了。

  他沒有去食堂,而是兜了個圈子,找了條人少的路,慢悠悠地騎著。顏曉晨也不在乎是否去吃飯,緊張甜蜜地坐在車後座上。

  沈侯問:「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你呢?國外好玩嗎?」

  沈侯想起媽媽的固執就心煩,不願多提,隨口說:「就那樣!」

  顏曉晨感覺到他情緒不算好,卻不清楚哪裡出了問題,只能沉默著。

  沈侯問:「怎麼不說話?想什麼呢?」

  顏曉晨輕聲說:「在想你。你心情不好嗎?」

  顏曉晨的話像盛夏的一杯冷飲,讓沈侯燥熱的心一下就舒坦了,他突然覺得媽媽的固執其實也不算什麼,頂多就是他多花點時間說服她,反正他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最後總得順著他。沈侯拖長了聲音,笑著說:「在——想——我?!有多想?」

  顏曉晨捶了沈侯的背一下,「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侯一聲招呼沒打,猛地停住了車,顏曉晨身子不穩,往前倒,嚇得驚叫,下意識地想用手抓住什麼,恰好沈侯怕她跌下車,伸手來護她,被她牢牢地抓了個正著。

  沈侯穩穩地扶住她,故意盯著她緊緊抓著他手的手,笑得很欠揍,「你這麼主動,讓我很難不想歪啊!」

  「我是怕摔跤,不小心……」顏曉晨跳下車,要鬆手,沈侯卻緊緊地反握住了她的手,一言不發,笑眯眯地看著她,看得顏曉晨臉熱心跳,低下了頭,再說不出話。

  沈侯湊近了點,輕聲問:「我真的想歪了嗎?你沒有『謙謙君子,淑女好逑』地想過我嗎?」

  沈侯興致勃勃地等著看顏曉晨的反應,卻沒料到顏曉晨的性子像彈簧,遇事第一步總會先退讓,退讓不過時,卻會狠狠反彈。顏曉晨紅著臉抬起了頭,笑著說:「是有『淑女好逑』,但求的可不是『謙謙君子』,而是一個沒羞沒臊的無賴!」趁著沈侯愣神間,顏曉晨用力拽出了自己的手,迅速走開幾步,裝模作樣,若無其事地看起周圍的風景。

  沈侯也是臉皮真厚,把單車停好,竟然走到顏曉晨身邊,繼續沒羞沒臊地虛心求問:「我是那個沒羞沒臊的無賴嗎?」

  顏曉晨再繃不住,哭笑不得地說:「和你比沒臉皮,我是比不過!沈大爺,你饒了我吧!」

  沈侯半真半假地說:「你承認宵想覬覦過我,我就饒了你!」

  「好好好!我宵想覬覦過你!」

  「有多想?」

  「猴哥,像妖精想吃唐僧肉那麼想,滿意了?」

  沈侯忍俊不禁,敲了顏曉晨的腦門一下,「小財迷,今天晚上罰你請我吃小炒。」

  顏曉晨為了擺脫這個話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好!你想吃什麼?」

  兩人正商量著晚上吃什麼,顏曉晨的手機響了。

  顏曉晨拿出手機,來電顯示上是劉欣暉,她有點納悶地接了電話,

  「喂?」

  劉欣暉興高采烈地說:「你還沒去食堂吧?」

  「還沒去,你是要我帶飯嗎?」

  「不是,你快點回來,今天晚上魏彤請咱們出去吃。」

  顏曉晨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驚喜地問:「魏彤考上研究生了?」

  魏彤在電話那頭嚷嚷:「只是筆試過了,還有面試呢!」

  劉欣暉不客氣地叫:「得了,得了,魏彤!別虛偽地謙虛了!你考的是本院研究生,教授都認識,怎麼可能面試不過?曉晨,快點啊!就等你了!」

  顏曉晨捂著電話,抱歉地看著沈侯,小小聲地說:「我們宿舍要聚餐,為魏彤慶祝。」

  沈侯睨著她,好笑地說:「我有那麼小氣嗎?就要畢業了,同學聚會,聚一次少一次,我們倆吃飯的時間卻還多的是!走,我送你回去。」

  顏曉晨放心了,笑著對劉欣暉說:「我馬上回來。」

  她掛了電話,跳上自行車,才突然發現沈侯剛才的那句話說得很是有語病。魏彤、劉欣暉她們是同學,沈侯也是同學,為什麼她和魏彤她們就聚一次少一次,和他卻還機會多的是?

  顏曉晨很想問沈侯是什麼意思,可沈侯一邊把自行車踩得飛快,一邊還了無心事地哼唱著歌,顯然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說的話,顏曉晨糾結來糾結去,糾結到宿舍樓下都沒有糾結出結果。

  沈侯笑著揮揮手,瀟灑地離去了。

  顏曉晨只能告訴自己,他肯定什麼意思都沒有,只是一句客氣話!顏曉晨推開宿舍門時,魏彤她們正興奮地說著話,看到她,立即問:「吃火鍋,反對嗎?」

  顏曉晨擱下書包,舉起雙手說:「雙手贊成!」

  劉欣暉說:「OK,全票通過,去吃火鍋。」

  四人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火鍋店,要了一個鴛鴦鍋,在魏彤的強烈要求下,一人還要了一瓶冰啤酒。

  倒滿酒,四個人乾杯,顏曉晨三人齊聲對魏彤說:「恭喜!」

  魏彤喜滋滋地說:「同喜!」

  四人邊吃邊聊,顏曉晨才知道班裡其他三個考本院研究生的同學都沒考上,難怪人際關係很好的魏彤只在宿舍內部慶祝。

  一年的辛勞終於有了個好結果,魏彤喜不自勝,拿起酒瓶要和顏曉晨幹,「曉晨,我這次能考上,第一要謝謝我自己,第二就是謝謝你。」

  顏曉晨爽快地舉起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劉欣暉沒聽明白,咋咋呼呼地追問:「為什麼要謝謝曉晨?」

  吳倩倩卻好像知道什麼,默不作聲地微笑。

  魏彤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瞞你們了,不過你們要保密。」

  劉欣暉馬上說:「我誰都不說!」

  「我考的是本院研究生,出題的老師很多都是教過我們的教授。從大一到現在,曉晨從沒落下一節課,你們該知道曉晨的筆記有多全,我大三有考研的想法時,就問曉晨要她的筆記,當時,我還多了個心眼,讓曉晨答應我,不管誰來問她借筆記,都不借,就說全扔了。為這事,曉晨得罪了好幾個同學。」

  劉欣暉吃驚地看著魏彤,愣愣地說:「真沒想到老大也會搞不正當競爭。」

  魏彤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地乾笑,「沒辦法,人都會有私心的嘛!

  吳倩倩微笑著說:「能資源壟斷,做不正當競爭,也是實力的一種體現。」劉欣暉立即反應過來,忙笑著說:「對!乾杯!」

  四人一直吃到九點多,餐館要打烊時,才結帳回學校。

  路上行人已經不多,四個人挽著彼此的胳膊,一字並排走著。先是魏彤小聲哼哼,漸漸地,四個人一起唱起了《隱形的翅膀》。青春少女的歌聲清脆悅耳,飄蕩在初春的黑夜中,連料峭寒風都為她們讓了路。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

  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

  飛過絕望

  不去想他們擁有美麗的太陽

  我看見每天的夕陽也會有變化

  我知道

  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

  給我希望

  我終於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

  追逐的年輕歌聲多嘹亮

  我終於翱翔

  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裡會有風就飛多遠吧

  …………

  大四最後一個學期,沒有必修課,只有一篇畢業論文,不需要上課,只要找一個論文指導老師,學期結束前,交一篇論文。而且,歷年來沒有人不過,不管你寫得多爛,只要你寫了,老師都會看在你要畢業的份兒上,給個及格分。相當於,這個學期沒有課,對所有畢業生而言,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工作。

  如果上個學期已經敲定了工作,又沒興趣去實習的,找好論文指導老師,就可以拿著行李撤退了。院裡還真有同學這麼做,在學校待了一周多,找好指導老師,就走了,打算走遍祖國山川,享受最後的自由。劉欣暉也走了,不過她不是去享受自由,而是回家了,她爸媽給她安排了實習單位,讓她儘早學習著融入社會。

  魏彤要讀研究生,畢業論文就不能敷衍了事,她決定一邊好好準備論文,一邊找份實習工作,畢竟money還是很重要的。

  顏曉晨和吳倩倩依舊在為一份夢想的工作拼搏,一次又一次筆試,一輪又一輪面試,到這個階段,每個人在經歷過一遍遍的折磨羞辱後,面試技巧都練得爐火純青,心情卻一直走在鋼絲上,前面是希望,腳下是絕望,眼睛能看到希望,可總覺得一個閃念就會跌進絕望。

  週末,顏曉晨去找程致遠練習英語時,流露了緊張。

  程致遠問:「下周的面試很重要?」

  「夢寐以求的公司,最後一輪面試。」

  「哪家投行?」之前顏曉晨和程致遠交流時,曾說過最想進入投行。

  「MG。」

  程致遠贊許地說:「不錯的公司,我大學剛畢業時,曾在紐約總部工作過兩年。」

  顏曉晨立即雙眼放光,崇拜地看著程致遠,「有什麼心得可以傳授給我?」

  程致遠搖搖頭,「沒有!每個面試官的背景和經歷不一樣,偏好也不會一樣。」

  顏曉晨失望地歎了口氣。

  程致遠笑著說:「我不知道別人會如何選擇,但如果我是面試官,我會要你,你勤奮、聰慧、渴望成功,做事不拘泥,卻有底線,是可造之才。」

  顏曉晨有點不好意思,自嘲地說:「謝謝你這麼善於發掘我的閃光點,如果你是我的面試官就好了。」

  程致遠鼓勵她,「你已經很好,只要真實地展現自己就好了。」

  也許因為程致遠的幫助和鼓勵,面試那一日,顏曉晨覺得心態十分良好,面對決定著她命運的MG高管,她也像是和程致遠交流一樣,平靜真誠地回答每一個問題。

  面試結束後,回到宿舍,魏彤問她:「感覺怎麼樣?」

  顏曉晨說:「我已經盡了全力,自我感覺表現得還不錯,如果失敗,只能接受。」

  魏彤說:「倩倩比你早回來,我也問她了,她說反正命運決定在別人手裡,多想無益,不如不想。」

  顏曉晨和吳倩倩都進入了MG的最後一輪面試,但兩人從不交流這件事,即使去同一家公司面試,也是各走各的。

  顏曉晨笑著說:「她說得很對。」

  魏彤撇撇嘴,嘲諷道:「對什麼對啊?她是不願說真話,才用這些心靈雞湯來敷衍我。從頭到尾,你從沒打聽過她如何準備的面試,她卻拐著彎問了我好幾次你每個週末去了哪裡,還說你每次回來,都會仔細修改簡歷,簡直像是請了高手來專門指導你找工作。」

  同住一個宿舍,沒什麼隱私,吳倩倩又心細,留意到她每個週末去見程致遠也不奇怪,顏曉晨笑著說:「倩倩很厲害。我週末是去見一個老鄉,他人非常好,也做金融,看我整天為找工作發愁,的確指導了我如何做簡歷和麵試。」

  魏彤也不得不承認吳倩倩的心細聰明,卻總覺得心太細、想太多不見得是好事,她說:「你下次扔作廢的求職信和簡歷時要注意銷毀。」顏曉晨不解地看著魏彤,「我都撕了才扔的啊!」

  魏彤欲言又止,猶豫了一瞬,終是站在了顏曉晨這邊,「你下次扔重要的文件,撕碎一點,也別扔宿舍的垃圾桶。前幾天,我無意中撞見倩倩在拼湊碎紙,她看到我很緊張,立即用書蓋上了,我也沒好意思走近細看,也許我多想了,我覺得她是在看你的簡歷。」

  顏曉晨滿面驚訝,不太敢相信。

  魏彤歎了口氣,「大家一個宿舍的,你就權當是我多想了吧!」

  顏曉晨點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

  三月底時,顏曉晨和吳倩倩同時拿到了投行MG的錄用通知書,同時,公司發函表示歡迎畢業生提前進入公司實習,每月薪酬稅後不少於五千。

  公司給了她們三周的考慮時間,顏曉晨和吳倩倩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就同意了。

  做完體檢,去公司簽署合約的那一日,吳倩倩主動提出兩人一起走,顏曉晨答應了。

  兩人按照規定一步步走流程,等簽署完所有檔,從MG的大廈出來時,顏曉晨有一種不太真實的興奮感,吳倩倩也有相同的感覺,笑著對顏曉晨說:「終於把賣身契簽署了,實習前,我們找個時間請魏彤好好吃一頓吧!」

  顏曉晨也正有此意,立即答應了,「好!」

  兩人回到宿舍,吳倩倩放好合同,打了個電話,換好衣服,又立即出去了。

  顏曉晨坐在書桌前,思考她的這件人生大事需要告訴誰。

  她剛拿到錄用通知書時,沈侯就知道了這事,除他之外,她再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今天簽完合同,才覺得一切真正確定了,是時候通知親朋好友了。

  顏曉晨想給程致遠打電話,又怕他正在忙,考慮了一下,選擇了發短信,「我週一收到了MG的offer,今天剛和MG簽完合約,下個週一開始實習,等我拿到第一筆實習工資,請你吃飯。這段時間,謝謝你!」

  很快,程致遠的短信就到了,「恭喜,很為你高興。客氣的話就別說了,等著吃大餐。」

  顏曉晨笑著回復:「好!」

  顏曉晨又給媽媽發了條短信:「我已經找到工作,一切安好。」

  雖然知道媽媽不會回復短信,可她依舊拿著手機,趴在桌子上靜靜地等著。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滿心驚喜,卻看到來電顯示上是「沈侯」。倒也不能說失望,畢竟接到沈侯的電話,她也很開心,但是,兩種開心是不一樣的。

  顏曉晨按了通話鍵,「喂?」

  「是我!剛在校門口碰到吳倩倩,你已經回來了?一切順利嗎?」

  「挺順利的。」

  「恭喜,恭喜!你在哪裡?」

  「宿舍。」

  「這可是你人生的第一份賣身契,價格也還算公道,要不要晚上好好慶祝一下?」

  顏曉晨鬱悶地說:「我很想,但要去酒吧打工。」

  「你是不是明後天也要到酒吧打工?不能請假嗎?」

  「下個週一就要開始實習了,我想站好最後一班崗,也算感謝老闆給了我這份工作。」

  「你要開始實習的話,應該把酒吧的工作辭了吧?」

  「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和老闆說。」

  沈侯也沒再多廢話,乾脆俐落地說:「挺好!那就這樣,我先掛了。」

  「好吧!」顏曉晨有點不舍地掛了電話。

  晚上,顏曉晨去酒吧上班,看到Apple和Yoyo在興奮地忙碌,不大的雜物房裡堆滿了鮮花和氣球,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顏曉晨一邊躲在儲物櫃後換衣服,一邊問:「有客人過生日?要幫忙嗎?」

  Apple和Yoyo都沒理會顏曉晨,Mary說:「鳴鷹給Yoyo打了個電話,希望她幫忙準備一些鮮花和氣球,他和朋友晚上要來喝酒。」

  Apple怕顏曉晨不知道鳴鷹是誰,炫耀地說:「Yoyo的客人鳴鷹1992可是藍月酒吧排行榜上的NO。1,你的那位客人海德希克1907只能排名第二。」

  顏曉晨說:「一直聽你們提起鳴鷹,但一直沒機會見到真人,只知道他是Yoyo的常客,和Yoyo關係很好。」

  Apple興奮地說:「鳴鷹又帥又風趣,絕對比不解風情的海德希克好!估計Yoyo今天晚上一個晚上的小費加上提成就相當於我們一個月的工資了。」

  顏曉晨笑著拍了一記馬屁,「Yoyo長得比明星都好看,掙得比我們多很正常。」

  Apple沒想到顏曉晨沒有一點嫉妒眼紅,不知道該如何接話,Yoyo臉色柔和了幾分,對顏曉晨矜持地說:「待會兒如果鳴鷹帶來的朋友多,我忙不過來的話,你也幫一下忙,錢不會虧待你的。」

  「好嘞!」顏曉晨換好工作服,出了雜物間。

  平時老闆很少在,都是徐姐管事,顏曉晨把想辭職的事告訴了徐姐。徐姐知道顏曉晨今年畢業,早做好了心理準備,關心地詢問新工作是哪家公司。顏曉晨覺得沒什麼可隱瞞的,告訴了徐姐,是去投行。徐姐真心實意地恭喜了顏曉晨,對她說:「正好這幾天有人來找工作,酒吧不缺人手,你明天下午來一趟,把工資結算了就行了。」

  顏曉晨沒想到這麼順利,謝了徐姐後,去繼續工作。

  徐姐暗暗觀察顏曉晨,看她依舊如往日一般,話不多,卻很勤力,絲毫沒有因為即將離開就偷奸耍滑,心中暗贊了一聲。

  徐姐把顏曉晨要走的事告訴了William,讓他打電話通知新人明天晚上來上班,William是個大嘴巴,不一會兒,顏曉晨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即將離開藍月酒吧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酒吧。年齡較大的Mary和April見多了身邊人的來來往往、起起伏伏,都心態平和,笑著來恭賀道喜,要顏曉晨請客吃飯。年齡相近的Apple和Yoyo卻心裡很不舒服,明明沒覺得顏曉晨比她們強,卻只能眼看著顏曉晨鯉魚躍了龍門,就好像顏曉晨搶了她們出人頭地的機會。

  對這種女孩子間的攀比嫉妒心理,顏曉晨不贊同,卻能理解,權當不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Yoyo和Apple越發覺得顏曉晨是一朝得勢、輕狂傲慢,心裡很不痛快,只能把希望放在鳴鷹身上,希望他的到來,能幫她們扳回一局。

  今天不是週末,酒吧的客人不多,Yoyo和Apple一閑下來,就頻頻朝窗外張望,可鳴鷹遲遲沒有來,九點多時,程致遠反而來了。

  Yoyo臉色不悅,William卻很興奮,嘀咕著「今宵難忘,雙美爭輝」。顏曉晨端了酒去送給程致遠,程致遠把一個禮物袋遞給她:「恭喜!」顏曉晨愣了一下,說:「你的恭喜我全部接受,但禮物就不必了,只是找到了工作而已。」

  程致遠笑著說:「你打開看一下,再決定要不要。」

  顏曉晨打開禮物袋,竟然是一袋五顏六色的水果糖,色彩繽紛如霓虹,煞是好看。雖然如今物價飛漲,可這一袋國產水果糖絕對不會超過三十塊。程致遠說:「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是好事,讓朋友都跟你一起甜一甜吧!」他拿起一顆水果糖,撕開塑膠紙,丟進了嘴裡,一邊的腮幫子微微鼓起,笑眯眯地看著顏曉晨,剎那間好似年輕了十歲。

  顏曉晨被他的輕鬆活潑感染,也挑了一顆糖塞進嘴裡,「謝謝了。」她拿著糖果袋,去給William他們分糖吃,一會兒後,除了Yoyo和Apple,人人嘴裡都含著一顆糖。也許因為童年時代,每個人最初、最直接的甜蜜記憶就是糖果,當熟悉的糖果味道在口腔裡彌漫開時,總是讓人會禁不住嘴角含笑。

  顏曉晨有些恍惚,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糖果了,從小到大,她一直是極喜歡糖果的人,會為了一塊巧克力,廝磨爸爸很久,但自從爸爸離開後,她就再也沒有吃過糖果,準確地說她壓根兒忘記了世界上還有糖果這種東西。

  顏曉晨要了杯加冰的杜松子酒,拿給程致遠。

  程致遠說:「我不記得我點了這個酒。」

  顏曉晨說:「我請你喝的。」

  程致遠揚眉一笑,端起酒杯,「謝謝!」

  突然,Apple激動地叫:「Yoyo,他來了!鳴鷹來了!」

  幽靜的酒吧裡,客人很少,只有舒緩的音樂聲在流淌,Apple的興奮叫聲,不僅讓Yoyo立即抬頭看向門口,也讓所有客人都抬頭張望。Apple不好意思地朝徐姐笑,徐姐看沒有客人責怪一個年輕女孩的魯莽衝動,她也沒責怪Apple,只是警告地盯了她一眼,揮揮手,讓她趕緊幹活去。

  酒吧的門推開了,一群年輕人像潮水一般一下子湧了進來,讓整個酒吧瞬間變得沸騰擁擠。

  魏彤、吳倩倩……一個個都是熟悉的身影,而最讓顏曉晨吃驚的是那個最引人注目的身影——沈侯。顏曉晨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他,眼睛中滿是疑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對她的震驚很滿意,得意地朝她笑笑,就像無事人一樣和Yoyo說著話,Yoyo興奮地又笑又說,領著他們一群人走到她預先準備好的位置上,桌上擺滿了鮮花,椅子旁系了氣球,看上去十分喜慶熱鬧。Apple端著酒從顏曉晨身旁經過,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是不是比你的海德希克更好?」

  顏曉晨傻傻地看著Apple,沈侯就是她們一直念叨的鳴鷹1992?Apple第一次看到顏曉晨這樣的表情,正想再譏諷她幾句,卻看到沈侯向她們大步走過來,Apple立即笑看著沈侯,迎了過去。可沈侯壓根兒沒注意到她,直接從她身旁走過,走到顏曉晨面前,抓起顏曉晨的手,把她拖到了一群人的正中間。

  Mary的香檳酒恰好打開了,「砰」一聲,一群年輕人高舉著酒杯歡呼起來,「恭喜顏曉晨、吳倩倩把自己高價賣掉!」

  顏曉晨還是暈暈乎乎,機器人一般有樣學樣,隨著大家舉起酒杯喝酒,跟著吳倩倩一起不停地說:「謝謝,謝謝!」

  別人都沒看出她的異樣,沈侯倒是發現了,笑著把她的酒拿走,「這酒度數不低,你別喝醉了。」他遞給她一杯雪碧,壓著聲音問:「你這次是驚還是喜呢?」

  顏曉晨看到Yoyo和Apple神情詭異、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她也覺得有點怪異,對沈侯說:「我還在上班,你們玩吧,我走了。」

  沈侯拉住她,「已經下班了,知道你這人死板,我掐著時間來的。」顏曉晨看向牆上的掛鐘,剛剛過了十點半,還真是已經下班了。沈侯把顏曉晨摁坐下,指指顏曉晨的杯子,笑著對Yoyo和Apple說,「麻煩再加點雪碧。」

  Yoyo和Apple的目光像是要把她淩遲,沈侯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顏曉晨簡直想拿個面袋子把他裝起來,省得他四處惹是生非。

  沈侯走到樂隊旁,和樂隊成員勾肩搭背地聊了幾句,April拿起話筒,笑對全場說:「今天晚上我朋友要求我唱幾首快歌,希望大家忍受一下,當然,實在忍受不了時,也可以轟我下臺!」

  沒有人捨得拒絕美女的低姿態,大家用熱烈的掌聲表達了同意。

  Once upon a time

  A few mistakes ago

  I was in your sights

  You got me alone

  You found me

     you found me
        
     You found me

  I guess you didn’t care

  And I guess I liked that

  And when I fell hard

  You took a step back

  Without me
   
     without me
        
     without me

  And he’s long gone when he’s next to me

  And I realize the blame is on me

  Cause I knew you were trouble when you walked in

  …………

  顏曉晨的日常生活就是學習和打工,沒什麼時間去關注外國的流行歌,可這首I knew you were trouble曾被劉欣暉在宿舍裡迴圈播放,她還記得劉欣暉說:「只要你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一個人,他就會是你的麻煩,換咱們中國話說,他就是你的劫!」

  顏曉晨不知道沈侯是想表達什麼,還是只是巧合,一邊聽歌,一邊胡思亂想著。

  歌聲中,Yoyo走過來,對顏曉晨說:「海德希克要走了,你如果不打算去收他的酒,我就去收了。」程致遠買的是瓶酒,每次喝不完,顏曉晨都會幫他收好、存起來。

  沈侯顯然對海德希克這個名字很敏感,本來正在和同學說話,立即就看向了顏曉晨。顏曉晨站了起來,「我去吧!」

  沈侯長腿一伸,擋住了她的路,「喂,你已經下班了。」

  顏曉晨抱歉地說:「他不僅僅是客人,我馬上就回來。」說完,跨過他的腿,離開了。

  程致遠看顏曉晨疾步趕了過來,笑道:「你玩你的就好了,別的侍者會招呼我,難道你以後不來上班,我還就不來喝酒了嗎?」

  顏曉晨一邊收酒封瓶,一邊說:「以後是以後的事,反正我今天還在,服務你就是我的事。」

  「那就謝謝了。」程致遠穿好外套,正要走,嗖一聲,一包東西砸了過來。程致遠下意識地用手擋了一下,東西落在桌子上,劈裡啪啦散開,滾了一地,竟是程致遠送顏曉晨的那包水果糖。

  顏曉晨明明記得她把沒吃完的糖果放到了雜物間,打算下班後帶回宿舍,怎麼會跑到沈侯手裡?看到Yoyo和Apple幸災樂禍地笑,她立即明白了,是她們在搗鬼。沈侯雖然行事有點霸道,卻絕不是胡來的人,也不知道Yoyo和Apple跟他胡說了些什麼,才把沈侯激怒了。

  沈侯陰沉著臉,走到顏曉晨身邊,對程致遠說:「原來你就是那位很『照顧』曉晨的熟客,看來今晚我要好好『照顧』一下你了!」

  他隨手從顏曉晨手裡奪過酒瓶,就想去砸程致遠,顏曉晨急忙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可她一個女人怎麼抓得住身高力強的沈侯?沈侯甩開了她的手,揚起酒瓶朝程致遠砸過去,程致遠急忙閃躲,堪堪避開了沈侯的攻擊,顏曉晨不禁尖聲叫起來,「沈侯!住手!」

  幸好這個時候,William和樂隊的鼓手已經趕到,他們很有經驗地把沈侯攔住了,沈侯不肯甘休,William柔聲柔氣地勸著:「你是不怕惹事,但要是驚動了員警,對Olivia的影響可不好!Olivia剛找到一個大公司的好工作吧?」

  沈侯終於平靜下來,不再動手,卻依舊氣鼓鼓地怒瞪著程致遠:「老色狼!我警告你,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胡來!你要是再敢打顏曉晨的主意,看我不廢了你!」

  程致遠壓根兒不理會沈侯,表情十分平靜,他風度翩翩,很有禮貌地對William他們點點頭,表示感謝,又對顏曉晨說:「我先走了。」

  顏曉晨十分抱歉,「對不起,不好意思。」

  「沒事!」程致遠從桌子上撿起兩顆掉落的糖果,從顏曉晨身邊走過時,一顆自己拿著,一顆遞給了顏曉晨,「回頭給我電話,我們找個好餐廳吃飯。」

  顏曉晨下意識地接過糖果,答應道:「好。」

  沈侯又被激怒了,大聲說:「顏曉晨,以後不許你和他來往!」

  顏曉晨無奈地看著沈侯,解釋說:「你誤會了,我們是老鄉,只是普通的好朋友。」

  沈侯霸道地說:「我才不管他是什麼,反正不許你再和他來往!聽到沒有?」

  顏曉晨心裡不同意沈侯的話,卻不想當眾反駁他,只能不吭聲。

  程致遠姿態閒適地站在顏曉晨身旁,含著笑,不緊不慢地對沈侯來了句,「我沒記錯的話,你只是顏曉晨的同學吧!有什麼資格干涉她交友?」

  沈侯被程致遠一激再激,怒到極點,反倒平靜下來了。他一言不發,直接沖了過來,顏曉晨以為他又要動手,趕忙張開雙臂,擋在程致遠身前,沒想到沈侯卻是抓住了她,把她猛地往懷裡一拉,緊緊摟住了她。顏曉晨不知所措地看著沈侯,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下一瞬,不等她反應,沈侯突然低下頭,狠狠地吻住了她。顏曉晨覺得疼,掙扎著要推開他,可沈侯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看似平靜下卻藏著不確定,他摟著她的手也在微微地顫抖,似乎害怕著她的拒絕,這個強取豪奪的吻,並不像他表現給別人看的那麼平靜自信。

  顏曉晨放棄了掙扎,柔順地靠在沈侯臂彎間,閉上了眼睛,雖然這個吻來的時間不對,場合更不對,但重要的不是時間場合,而是誰在吻她。兩個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顏曉晨的細微變化,沈侯立即感覺到了。

  年輕衝動的心,飛揚到能擁抱整個世界,但在面對愛情時,卻時而自信過度,時而嚴重缺乏自信。他在那一瞬,衝動地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去證明,真等做了,卻又害怕著她會嫌棄厭惡他。此刻,他的心終於安穩了,動作也漸漸變得溫柔,充滿愛憐,在唇舌的糾纏間,她的柔軟、她的甜蜜像海洋一般浸沒了他,讓他忘記了自己置身何地,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懷中的她。

  不知過了多久,沈侯才微微喘著氣放開了顏曉晨。顏曉晨也不知是羞澀,還是難堪,把臉埋在沈侯肩膀上,像一隻鴕鳥般把自己藏了起來,假裝別人都看不到她。

  沈侯沖過來強吻顏曉晨時,恨不得全世界都來觀看,昭示他的所有權,這一刻,他又恨不得所有人都消失,他的女人的羞態只能他看。他張開手掌,護在顏曉晨的頭側,把她僅剩的一點側臉也遮了個嚴嚴實實。

  酒吧裡的人沉默地看著他們,雖然有人是津津有味,有人是吃驚不屑,但顯然所有人都覺得是看了一場好戲,William還擠眉弄眼地沖沈侯豎大拇指,表示幹得好!

  沈侯看向程致遠,程致遠神色平靜,審視地打量著沈侯。沈侯揚了揚眉,無聲地問:我有資格嗎?

  程致遠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剝開水果糖紙,把糖果丟進了嘴裡,含著糖果,笑吟吟地看著沈侯,絲毫沒把沈侯的示威當回事。

  沈侯這次倒沒發怒,只是不屑地笑笑,一手攬著顏曉晨的腰,一手護著她,想要離開,走了幾步,大概覺得這樣走太彆扭,他竟然直接打橫抱起了她。在顏曉晨「啊」一聲的叫聲中,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酒吧。

  沈侯抱著顏曉晨一直走到巷子口,都沒有放下她的意思,顏曉晨卻實在害怕待會兒到了大路上,再被人圍觀,掙扎著要下來。

  沈侯把她放下,笑眯眯地看著她。顏曉晨避開他的目光,晃著雙手往學校走,顧左右而言他,「宿舍樓肯定鎖了,待會兒回去又要被阿姨罵了。」

  「法不責眾,魏彤、吳倩倩她們陪你一起。」沈侯想拉顏曉晨的手。

  顏曉晨靈活地躲開,踩著人行道上的方格子蹦了幾下,背著雙手,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嘿!鳴鷹1992先生,你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沈侯大笑,「你想要聽什麼解釋?」

  「你告訴我什麼,我就聽什麼。」

  沈侯問:「你什麼時候去藍月酒吧打工的?」

  「大二下半學期,之前在另一家酒吧工作過半年,那家酒吧雖然掙得更多一點,但有點亂,我就換到了藍月酒吧。」

  「我是大三上半學期開始去藍月酒吧,原因嘛……剛開始是因為我聽說了一些你的閒話,想去看看你究竟在什麼地方工作,後來卻是擔心你,時不時到藍月酒吧晃一圈,打聽一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但不想你知道,所以一直特意回避開你工作的時間。」

  顏曉晨心裡已經有隱隱的猜測,但一直不敢放縱自己朝這個方向想,現在聽到沈侯親口證實了她的猜測,仍舊不敢相信,「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沈侯沒好氣地說:「你說為什麼?難道我的中文表達那麼難以聽懂嗎?」

  「我、我的確沒有聽懂!你為什麼想要知道我的事?」

  沈侯氣得翻白眼,但對顏曉晨一點辦法沒有,壓著火,耐心地解釋,「喜歡上一個人,自然會想多瞭解她一些,擔憂她一些,尤其那個人還是個鋸嘴悶葫蘆,什麼都藏在心裡。」

  顏曉晨呆滯地看著沈侯,像是看見了外星人。

  沈侯幾乎掩面歎氣,「你這表情太打擊我了!」

  「你是說我?」

  沈侯咬牙切齒地說:「顏曉晨,我是在說你!我在表白哎!你就不能給點正常的反應,讓氣氛浪漫一點嗎?」

  「我、我……可是……我跟你表白……你說要分手……」

  沈侯忍不住敲了顏曉晨腦門一下,連罵帶訓地說:「白癡!你以為我沈侯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表白啊?告訴你,從小到大,我收到的表白多了去了!就你那幾句乾巴巴,沒有絲毫文采的表白能讓我來找你做女朋友?」沈侯提到此事就火冒三丈,「你說說你!表白也不肯好好表白,我收到你的表白短信時,正在和死黨們打牌,剛像中了五百萬,樂得上躥下跳,為了想一條回復短信,被他們敲詐,把贏的錢全還給了他們。結果沒高興半個小時,你就又發短信來說,打擾我了,請我完全忽視之前的短信。我覺得你是在玩我,死黨們也一致認定,你肯定是和朋友打賭輸了,玩什麼表白遊戲,讓我千萬別當真,如果回復肯定被笑死!我只能忍著,忍得我內傷吐血,你都再沒有一點動靜。好不容易熬到開學,我天天找機會在你面前假裝路過,一會兒問你旁邊的同學借書,一會兒找你宿舍的女生借作業,結果你對我完全無視,我氣得忍無可忍,只能沖到你面前說『做我女朋友』,本來想著你如果敢不答應,假裝壓根兒沒有表白短信那件事,我非要好好和你理論一番!結果你只是平靜地說了聲『好』!憋得我一肚子的話只能全爛死在肚子裡!」

  顏曉晨小小聲地為自己辯護:「你當時臉色很不好看,我……不敢多問。」

  「我被你一條短信弄得坐臥不安了一個多月,能臉色好看嗎?」

  「可我同意了啊!」

  「得了吧!你那個同意面無表情,比不同意還讓人憋屈!你如果說個不同意,至少還能讓我把肚子裡的火全發出來!」

  「你後來……和我分手了!」

  沈侯嗤笑,「哼!我和你分手了?!說喜歡我的人是你,一直冷冷清清、不痛不癢的人也是你,同學問我們的關係,你居然回答『普通同學』!你把我當什麼?我提出分手,是想著你但凡對我有點感情也該挽回一下,可你呢?你做了什麼?說啊,你做了什麼?」

  顏曉晨蚊子般訥訥地說:「我……同意了。」

  「你不是同意了,你是乾脆俐落、毫不留戀地同意了!你讓我怎麼辦?難道哭著喊著抱著你大腿求你不要離開我?」

  顏曉晨總覺得談話好詭異,明明是沈侯提出的分手,怎麼現在感覺是她始亂終棄拋棄了他呢?看沈侯依舊一副怒氣衝衝,想要討伐她的樣子,她忍不住為自己辯白,「我是因為喜歡你,不想讓你覺得煩,才凡事都按你的意思辦,你沒主動告訴別人我們的關係,我自然也不能說;你不約我,我也不敢老出現在你面前;你說分手,我不想說不同意,讓你為難。」一句「我喜歡你」讓沈侯的憤懣不滿一下子煙消雲散,本來想敲打顏曉晨的拳頭變成了手掌,揉了揉她的頭髮,「你可真是不讓人省心!」他的手順著頭髮落下時,自然而然地去握顏曉晨的手。這一次,顏曉晨沒有躲避,任由他抓住了。他們並不是第一次牽手,可這是第一次兩人明晰了對方心意後的牽手,沒有緊張、猜忌和試探,只有坦誠和接納,以至於顏曉晨頭一次發現沈侯的手掌原來是這麼大而溫暖,完全包住了她的手,她輕輕地將手指從他的指縫間穿過,兩人十指交錯,以最親密的姿勢握在了一起。

  沈侯感覺到她的小動作,也體會到了她的心意,歡喜溢滿心間,幾乎要鼓脹出來,他忍不住彎身湊過去,在顏曉晨的額頭飛快地親了一下。顏曉晨輕輕碰了下額頭,低頭笑著,只覺幸福得如同長了翅膀,馬上就要飛起來。她牽著沈侯的手,輕聲問:「你什麼時候對我有好感的?」「大二吧!其實大一你幫我做作業時,我就有點留意你,後來留意多了,大概就喜歡上了,不過也沒多想,只是上課時,很喜歡坐在後面看你,有一段時間,你簡直是我上課的唯一動力。大二上半學期考完期中考試,和幾個哥們兒出去玩,他們都帶了女朋友,就我一個孤家寡人,有女孩子嚷嚷著要給我介紹女朋友,哥們兒讓她別瞎操心,嘲笑我上輩子是和尚,沒有凡心,根本不懂男歡女愛。我突然就想到了你,那一想就再控制不住,總是忍不住找機會和你偶遇,可也奇了怪了,那時我在三食堂吃飯,你就在五食堂吃飯,我去了五食堂想和你偶遇,你又跑去三食堂吃飯,等我追回三食堂,你又去了五食堂,反正總是碰不到!有天晚上做夢,夢見我在一個火車站找你,人頭攢動,和食堂一模一樣,我明明看到你了,可總是追不上,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你上了一列火車,消失不見。我嚇得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抽了一支煙後,算是徹底想明白了,我這和尚動了凡心!」

  顏曉晨很清楚地記得,大二時,沈侯常常坐最後一排,知道他喜歡坐角落的位置,她也總占角落的位置,隔著三四排的距離坐他前面,每次回頭,裝作不經意地視線掃過後面時,總能看見他,偶爾視線撞個正著,他總是懶洋洋地一笑,她也微微一笑。常常上一早上的課,只有那麼一瞬間的視線交流,但就那麼一瞬間的甜蜜,已經讓所有的等待都變得值得。她平時都去五食堂吃飯,聽說沈侯喜歡去三食堂吃飯,就改去了三食堂,可從來都沒遇見他,反而老聽劉欣暉說在五食堂碰見沈侯,她又改回五食堂,沒想到沈侯又開始在三食堂吃飯,兩人還是碰不到,她那時還感慨,老天這是在告訴她「你們無緣」。後來大概因為她學習成績好,又有過提供周到服務的良好記錄,沈侯常常來找她借作業、借筆記,有時下課後,一起聊完,就一起去食堂吃個飯,漸漸地兩人都習慣了在距離學院最近的二食堂吃飯。

  沈侯問:「你是什麼時候對我有好感的?」

  顏曉晨笑眯眯地說:「比你早。」

  沈侯不太相信,「逗我玩吧!我可完全沒看出來!」

  顏曉晨說:「真的!要不然怎麼能你去了五食堂找我,我卻去了三食堂找你,等你去了三食堂找我,我又去了五食堂找你?」

  沈侯想了一想這個繞口令,又高興又懊惱地嚷起來,「竟然是這樣!」

  顏曉晨感慨地說:「是啊,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沈侯問:「那你是大二剛開學就發現自己對我有好感?」

  顏曉晨搖搖頭,沈侯說:「大一下半學期?」

  顏曉晨仍然搖搖頭,沈侯驚異地說:「大一上半學期?」

  顏曉晨依舊搖搖頭,沈侯不滿地說:「你總不能大二上半學期期中考試後還自稱比我早吧?」

  顏曉晨笑眯眯地說:「還沒正式開學,新生報到時。」

  沈侯徹底傻了,看著顏曉晨,求證地問:「真的?」

  顏曉晨用力點點頭,「真的!」

  沈侯一下子樂瘋了,「哈哈,原來你對我是一見鍾情!」沈侯樂顛顛地問:「我是怎麼讓你一見鍾情的?總不會是我的姿色吧?我可沒看出來你好色!」

  顏曉晨眼中閃過黯然,微笑著不說話,沈侯笑著搥搥顏曉晨,「說說唄!」

  「不說!」顏曉晨笑著跑起來。

  沈侯去追她,「不說我可不客氣了!」

  「不說就不說!」

  兩人笑笑鬧鬧,本就不算長的路越發顯得短了,感覺很快就到了宿舍樓下。魏彤、吳倩倩,還有院裡的其他兩個女生很夠意思,仍在樓下等著,看到沈侯和顏曉晨手牽著手出現,都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吳倩倩開玩笑地說:「沈侯,你可要請客好好答謝我們。」

  沈侯笑說:「沒問題,但能不能麻煩你們稍微回避一下?」

  幾個女生「嘩」一聲怪叫,卻邊嘲笑,邊轉過了身子,站在一起竊竊私語。沈侯從外套的兜裡拿出一個小禮物遞給顏曉晨,「這是恭喜你成功賣掉自己的賀禮。」一部三星手機,黑色的包裝盒上還用紅色的絲帶打了個蝴蝶結。

  顏曉晨猶豫著沒接,嘀咕:「這麼貴的禮物?」

  沈侯塞到她手裡,「我對你那款破手機已經忍無可忍了,想給你發個照片、語音都不行。你如今好歹也算高薪人士了,改善一下你男朋友的福利吧!要是覺得貴了,以後給我多買點好東西。」

  顏曉晨沒再拒絕,收下了手機,笑吟吟地問:「我的男朋友是誰?」

  沈侯一想,對啊,今天晚上親也親了,表白也表白了,但一直沒有明確身份呢!他睨著顏曉晨,「你說呢?」

  「我不知道!」

  沈侯恨得牙癢癢,掐了顏曉晨的臉頰一下,作勢往前俯,「要不然再吻一次?也許你就知道答案了。」

  顏曉晨嚇得忙往後跳了一大步,回頭看魏彤她們仍背朝他們站著,放下心來。沈侯不依不饒,把她往懷裡拽,顏曉晨忙求饒,「知道了,我知道了!」

  沈侯攬著她的腰問:「誰是你的男朋友?」

  「你!」

  沈侯滿意了,還想懲罰一下顏曉晨,幾個「非禮勿視,卻豎耳偷聽」的女生憋不住笑了出來,嘴快的王清妍仗著男朋友和沈侯關係好,打趣說:「放心吧!今天晚上那麼火辣的一幕大家都看見了,顏曉晨不承認也得承認。」

  顏曉晨一下子臉燒得通紅,輕輕推了沈侯一下,小聲說:「太晚了,我回去了。」

  沈侯很是捨不得,想再親親顏曉晨,但旁邊有四個觀眾,也不好意思太過分,只能用力摟了顏曉晨一下,放開了她,「要我幫你們去叫阿姨嗎?」魏彤忙說:「千萬別,阿姨看見男生才會發火,我們自己去叫門,你趕緊回去吧!」

  吳倩倩去敲門,阿姨披著外套走出來,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訓斥:「別仗著你們要畢業了就胡來……」

  四個女生一字排開,裝出小白兔的樣子,乖乖聽訓。阿姨訓了幾句,看她們態度良好,又畢竟是畢業生,懶得再廢話,放了她們進去。顏曉晨進門時,回頭張望,看到沈侯依舊站在自行車棚下,她不禁笑著朝他揮了下手,示意他也趕緊回去休息。

  回到宿舍,三個人打開了各自的應急燈,照得宿舍很明亮。

  吳倩倩提著熱水瓶、拿著臉盆,先進衛生間去洗漱了,魏彤把一個雙肩包遞給顏曉晨,顏曉晨這才想起,她當時跟著沈侯匆匆走了,都忘記自己的衣服和包了。

  「謝謝!」

  「別謝我,謝那個人吧!」

  「嗯?哪個人?」

  「就那個惹得沈侯衝冠一怒的男人啊!你們鬧完事一走了之,沈侯的朋友幫忙結了賬,賠了錢後,我們也打算走,那個男人悄悄叫住了我,把你的東西拿給我,讓我幫你帶回來。你說,他怎麼看出來我和你關係好的?」「他就是我經常週末去見的那個老鄉,有時候我也會給他講一些我們宿舍的事,他大概猜出你是魏彤了吧!」

  魏彤看衛生間的門緊關著,她鉤著顏曉晨的脖子,小聲說:「說老實話,我倒是更喜歡那個男人,年紀是大了一點,可大有大的好處啊,經濟穩定、行事穩重,更知道心疼人。」

  顏曉晨瞪了魏彤一眼,「別胡說八道!我和他是要好的普通朋友,不過,他人的確超級好,又沒有女朋友,你要動心了,我介紹你們認識。」

  魏彤笑嘻嘻地說:「他好是好,不過我有自知之明,高攀不起!等你進了投行,記得幫姐多多留意,找個投行的潛力股給姐就行。以後組織個家庭,他負責賺錢,我負責穩定後方,絕佳搭配。」

  「沒問題!」顏曉晨把書包放好,拿出舊手機,琢磨著要不要給程致遠打個電話,親口對他道個歉,說聲謝謝,可看了下時間,已經十二點多。想了想,還是先算了,明天再說。

  正要放下手機,聽到叮叮的短信提示音,是沈侯的短信,提醒她趕緊把SIM卡換到新手機上,儘快安裝微信。

  顏曉晨坐在桌前,給手機換卡。

  魏彤湊過來看,「沈侯送的新手機?」

  「嗯。」

  「哎,到這個份兒上,我也說不出什麼逆耳忠言了,只能祝福你,Goodluck,Lady!」

  顏曉晨一邊仔細地安裝SIM卡,一邊輕聲說:「很多時候,世間的緣分聚散根本不由我們掌控,我喜歡沈侯,他也喜歡我,已經是最幸運的事。將來結果如何、他能喜歡我多久,都強求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還擁有時盡全力珍惜。」

  應急燈下,顏曉晨神情專注,臉上有一層瑩瑩的白光,今晚的她應該是無限喜悅興奮的,但不知為何,說著自己幸運的她,眉梢眼角卻帶著憂傷,讓人覺得她似乎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懸崖邊。

  魏彤忍不住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拉近了自己和她的距離,刻意笑得很誇張,「我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沈侯要點唱Iknewyouweretrouble了。在所有人眼中,他是你的trouble,可也許你才是他的trouble!」

  第二天,顏曉晨去藍月酒吧結算工資。

  沈侯想陪她一起去,被她拒絕了,昨天晚上已經夠丟人了,她可不想今天兩人又大搖大擺地出現。沈侯有點不滿,顏曉晨安撫他說:「我只是不想你陪我進酒吧,你陪我一起過去,到時在酒吧外面等我。」

  沈侯這才滿意,可中午吃飯時,他接了個電話,一個高中同學來上海找工作,一群關係好的高中同學想一起聚聚,沈侯不可能拒絕。這次,輪到沈侯抱歉地看著顏曉晨了。

  顏曉晨笑著說:「你去吧!」

  下午五點,顏曉晨提著兩袋水果,走進了藍月酒吧。這個點的酒吧,人非常少,就兩桌客人,一桌還是老闆和徐姐。樂隊沒有來,除了調酒師William,只有一位元服務生,酒吧顯得非常安靜。

  William看到顏曉晨,立即擠眉弄眼地笑起來。顏曉晨很是不好意思,把兩袋水果放在吧臺上,「買了點水果,麻煩你拿給大家吃。」

  William看除了平常的葡萄、香蕉外,還有車厘子、藍莓幾種進口水果,這兩袋水果絕不便宜。他心裡暗贊了一聲,Olivia平時花錢很摳門,但真花錢時,卻一點不吝嗇,是個做事的人。他高興地把水果收起來,「謝謝了,晚上我們一起吃。」

  老闆和徐姐走過來,徐姐笑著說:「幹嗎這麼客氣?」

  顏曉晨說:「一點小心意,謝謝大家這兩年來的照顧。」

  老闆把一個信封遞給顏曉晨,「謝謝你這兩年的幫忙。」

  顏曉晨雙手接過,「酒吧有沒有我這個服務生沒有什麼影響,可我如果沒有酒吧的這份工作,根本不可能完成學業。」

  老闆微微愣了一下,笑著說:「一切都熬過去了,以後會越來越好。」

  顏曉晨笑了笑,「謝謝,我走了。」

  徐姐把顏曉晨送到門口,真誠地說:「以後有時間的話,回來玩,不管是帶朋友來照顧我們生意,還是來找我們聊天喝酒,都可以。」

  顏曉晨也認真地答應了,「好。」

  回到學校,吃完晚飯,顏曉晨又去了一趟超市,買了點程致遠愛吃的水果。她記得除夕夜在他家暫住時,看冰箱裡放著車厘子和美國臍橙,想來是他平時喜歡吃的水果。

  顏曉晨拎著水果,坐公車到程致遠家,才發現這種高檔社區可不像她縣城的家,隨時可以串門子拜訪朋友,門禁森嚴,門衛壓根兒不讓她進去,需要先打電話給戶主確認她是戶主允許的訪客。

  門衛給程致遠家打電話,沒有人接,門衛說:「戶主不在家,你沒提前約時間嗎?」

  顏曉晨說:「我現在打電話給他。」

  電話響了幾聲後,程致遠接了電話,「喂?」

  「是我。」

  程致遠含著笑說:「我知道是你,怎麼了?」

  「你在家嗎?」

  「還在公司,怎麼了?」

  顏曉晨看了眼門衛室的掛鐘,已經快八點,程致遠的工作也一點不輕鬆!她說:「我這會兒在你家的社區外。」

  程致遠以為有什麼事,忙說:「我立即趕回來,你稍等一下。」

  「不用,不用!我就是來給你送點水果,順便撞一下運氣看你在不在家,你不在也沒關係,我把水果放在門衛室,你下班回家後順手拿上去就行。」

  程致遠放鬆下來,開玩笑地說:「請我吃水果?提前說明,這可不能算在利息裡,我要吃豪華大餐。」

  因為程致遠的態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每次提到欠錢的事,沒有尷尬,反倒有幾分喜感。顏曉晨笑說:「我知道,絕不會企圖賴帳。對了……昨天晚上的事,很抱歉。」

  「沒事,你和沈侯複合了?」

  顏曉晨不好意思地說:「嗯。」

  程致遠沉默了一瞬,說:「恭喜!不過,他好像很不喜歡我,我們是不是以後需要保持距離?」

  顏曉晨立即說:「不用!不用!沈侯只是還不瞭解你,對你有一點誤會,等他瞭解了,肯定也會把你當朋友的,沈侯是個對朋友很好的人。」

  「好吧,期待那天儘快到來。」

  顏曉晨說:「我下午去藍月酒吧結算了工資,以後不用再去打工了,下個週一開始實習。」

  「好的,我知道了。你發工資後,記得打電話給我,我可一直在翹首期盼。」

  顏曉晨笑著說:「好的,一定記得通知債主,讓債主上門討債。」

  程致遠說:「好好工作,有事給我打電話,不要和我客氣。」

  「Yes,Sir!」

  顏曉晨笑著掛了電話,把水果交給門衛,拜託他們轉交給程致遠。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04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31 PM 編輯

Chapter 7 美麗的夢

  趁天空還明媚蔚藍,趁花朵還鮮豔芬芳,趁黑夜還未降臨,眼前的一切正美好,趁現在時光還平靜,做你的夢吧。且憩息,等醒來再哭泣。——雪萊

  星期一清晨,剛六點半,顏曉晨和吳倩倩就起床了。兩人洗漱完,隨便喝了包牛奶,吃了點冷麵包做早餐,換上昨天晚上就準備好的職業套裝,一起出門去坐公車,準備去上班。

  學校距離公司有點遠,兩人怕遲到,特意提早出門,本以為自己是早的,可上公車時,看到擠得密密麻麻的人,她們才明白這個城市有多少她們這樣的人。

  顏曉晨和吳倩倩隨著擁擠的人潮,擠上了車,吳倩倩小聲說:「以後得租個距離公司近點的房子。」

  顏曉晨說:「公司附近的房子應該很貴吧?」公司的大樓在陸家嘴金融區,周邊都是寸土寸金。

  吳倩倩不以為然地說:「咱們的工資會更高。」

  雖然她們聲音壓得很低,可公車裡人擠人,幾乎身體貼著身體,旁邊的人將她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一個大嬸用上海話對身邊的朋友說:「小娘伐曉得天高地厚,挪自嘎當李嘎誠,手伸冊來才是鈔票。」翻譯成普通話就是:黃毛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當自己是李嘉誠,一伸手都是錢。顏曉晨的家鄉話和上海話有點相近,完全聽懂了,吳倩倩是半猜半聽,也明白了。

  另一個大嬸附和著說:「小地方格寧,麼見過大排場,慢交就曉得,上海額一套房子,就好逼勒伊拉來此地塊混伐下起。」普通話就是:小地方的人,沒見過大世面,很快就會知道上海的一套房子就能逼得她們在上海混不下去。

  吳倩倩雖然只聽了半懂,但「小地方人,沒見過大世面,混不下去」的意思是完全領會了,她向來好強,心裡又的確藏著點經濟落後小城市人的自卑,立即被激怒了,張嘴就頂了回去,「你們壓根不知道我一個月掙多少就說這種話,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沒見過世面!」

  大嬸嗤笑,尖酸地說:「吾則曉得,真格有鈔票寧,伐會來戈公共汽企粗!」

  另一個大嬸似乎生怕吳倩倩不能聽懂,特意重複了一遍,「我們只知道真有錢的人不會來擠公車!」

  吳倩倩氣得柳眉倒豎,顏曉晨用力抓住她的手,搖搖頭,示意她別說了。吳倩倩也覺得自己和兩個市井大嬸爭論自己能掙多少錢很無聊,她咬著牙、沉著臉,看向窗外。可兩位大嬸依舊陰陽怪氣地嘲諷著,一個說自己朋友的兒子嫌棄父母買的寶馬車,一個說自己表妹的女兒剛十八歲,家裡就給買了一套婚房……

  車一到站,顏曉晨就拽著吳倩倩擠下了車,吳倩倩氣得說:「我們幹嗎要下來?我倒是要聽聽她們還能怎麼吹!吹來吹去,永遠都是某個朋友、某個親戚,反正永不會是自己!」

  顏曉晨柔聲細語地說:「時間還早,我們坐下一班車就行了,上班第一天,沒必要帶著一肚子不痛快進公司。」

  吳倩倩立即警醒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是什麼。她看看擠在公車站前等車的人群,厭煩地皺皺眉頭,揚手招了一輛計程車。顏曉晨驚訝地看著她,「打車很貴哎!」

  吳倩倩一拍車門,豪爽地說:「上車,我請客!」

  顏曉晨抿嘴笑起來,「好啊!」鑽進了車裡。

  吳倩倩坐在車裡,看著車窗外的車流,旁邊就是一輛公車,一車廂的人猶如沙丁魚罐頭一般被壓在一起,因為擁擠,每個人臉上都沒有笑容,神情是灰撲撲的麻木。吳倩倩想著自己剛才就是其中的一員,而短短一刻後,她就用錢脫離了那個環境,不必再聞著各種人的體臭和口臭味。吳倩倩輕聲說:「錢的確不是萬能的,可不得不承認,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顏曉晨沒有回應,吳倩倩回頭,看見顏曉晨拿著她的新三星手機,正在發微信。吳倩倩猜到她是發給沈侯,嘲笑,「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顏曉晨沒有說話,笑著做了個鬼臉,依舊專心發微信。

  到公司時,比規定的時間早了半個小時,但公司裡已經有不少人在忙碌,顏曉晨和吳倩倩立即明白,投行內非同一般的高薪需要付出的努力也非同一般。

  前臺領著她們到會議室坐下,她們並不是最早到的實習生,會議室裡已經坐了五六個人。顏曉晨和吳倩倩都覺得滾滾壓力撲面而來,沒有再交談聊天,各自端坐著等候。

  上班點時,二十多個實習生已經全部到齊。大家又等了十來分鐘,人力資源部的經理走進會議室,自我介紹完後,代表公司講了幾句歡迎的話,然後要求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紹,方便所有人儘快熟悉起來。

  每個人的自我介紹都不同,活潑外向的人會把平時的興趣愛好都說出來,主動邀請大家下班後找他玩,沉穩謹慎的人話會少一點,顏曉晨算是說得最少的,只微笑著說了自己的中文名,以及公司內會通用的英文名,顏曉晨懶得多想,依舊沿用了在藍月酒吧的英文名Olivia。

  等所有人自我介紹完,大家彼此有了一定瞭解後,另一個人力資源部的員工把製作好的臨時員工卡發給他們,帶著他們去參觀公司,講了一些注意事項。中午時,人力資源部邀請了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和實習生一起聚餐。下午又開了一個會,發了一些學習資料,才把實習生分散開,讓他們去了各自要去的部門。

  顏曉晨和吳倩倩學校相同、專業相同,兩人找工作時申請的方向也相同,所以和另外四個男生一起去了企業融資部。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VicePresident(副總裁,簡稱VP),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姓陳,叫Jason,北京人,很風趣健談。Jason和他們聊了一會兒,把他們介紹給部門裡的同事後,差不多就到下班點了。Jason告訴他們可以下班了,幾個實習生看部門裡好像沒有人走,都有點遲疑,Jason笑著說:「以後加班肯定是家常便飯,但現在你們還不是正式員工,的確沒有那麼多事要你們做,都回去吧!」

  實習生們這才拿起各自的包,離開了公司。

  公車到站後,顏曉晨一下車,就看到了沈侯,她又驚又喜地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啊!」沈侯把她的包拿去,關切地問:「累嗎?」

  顏曉晨笑搖搖頭,「不累,公司不會讓實習生真正做什麼,何況今天是第一天,只是一些介紹。」

  吳倩倩嗤笑,「沈侯,我們是去上班,不是去做苦工!」

  沈侯坦然自若地接受了嘲笑,「我就是心疼我的女朋友,你有意見嗎?」

  吳倩倩撇撇嘴,「沒意見!」

  沈侯攬住顏曉晨的肩膀,「晚上去哪個食堂吃飯?要不然去吃砂鍋飯吧!」學校附近有一家砂鍋店,一份砂鍋飯二十多塊,還送例湯和小菜,算是便宜又實惠。

  「好啊!」顏曉晨問吳倩倩,「要一起吃晚飯嗎?」

  吳倩倩對顏曉晨揮揮手,「我不做電燈泡了,拜拜。」

  沈侯和顏曉晨去砂鍋店吃完晚飯,散步回了學校。

  沿著林蔭路,走到湖邊。人間四月有情天,春暖花開,一對對戀人或繞著湖邊漫步而行,或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竊竊私語。

  恰巧林木間的一張長椅空著,被鬱鬱蔥蔥的樹蔭擋住了視線,不能看到湖景,卻很清淨。沈侯拉著顏曉晨坐到長椅上,拿出手機給顏曉晨看,手機的背景圖是顏曉晨的一張照片,她站在圖書館的書架間,正在翻看一本書,陽光從大玻璃窗的一角射入,照得她身周好似有一圈光暈。

  顏曉晨自己都沒見過這張照片,也不知道沈侯是什麼時候偷偷拍的,她不好意思地問:「幹嗎要用我的照片?」

  沈侯把一張自己的照片發給顏曉晨,霸道地說:「你難道不是應該趕緊向我學習嗎?」

  顏曉晨收到照片後,卻一時不知道在哪裡操作,沈侯把手機拿過去,幾下就把自己的照片設置成了背景圖。

  看到手機上沖著她笑得連陽光都會失色的沈侯,顏曉晨突然發現,這種能時時刻刻看見沈侯的感覺十分美妙。沈侯看顏曉晨一直盯著他的照片看,笑嘻嘻地說:「喂!我就在你身邊,你看我就行了。」

  顏曉晨不好意思,把手機收了起來。

  沈侯問:「上班的感覺如何?」

  「因為太陌生,有點不知道該做什麼的茫然,不過想到能賺錢了,很期待、也很興奮。」

  沈侯笑著說:「聽說你們這一行年景好的時候,年薪七八十萬一點問題沒有,我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看樣子也找不到什麼大公司的好工作了,到時候你不會嫌棄我吧?」

  顏曉晨覺得沈侯的這句話裡別有含義,猜不透沈侯究竟想表達什麼,坦然誠實地說:「我永不可能嫌棄你,我倒是很擔心你會嫌棄我。」

  沈侯雙手枕在腦後,靠在長椅上,悠悠地說:「畢業季,分手季!我看幾個有女朋友的哥們兒都格外惆悵。找到工作的,鬱悶不能在一個城市;沒找到工作的,不想著同舟共濟,卻天天吵架。一份工作已經攪散了好幾對了!你知不知道,這個時候你和我在一起,讓很多同學跌破眼鏡,你現在可是金光閃閃的一座金山,選擇我,是屈尊低就!」

  顏曉晨雖然從不關心八卦消息,但或多或少也能感覺到一些微妙的改變,以前同學們總覺得她hold不住沈侯,如今只因為她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就再沒有人流露這種想法,吳倩倩甚至表現得沈侯對她好是理所當然。

  顏曉晨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我有點好奇,我到現在還沒有工作,你卻從來不著急,你是完全不在乎呢?還是壓根兒沒想過我們的未來?」

  「都不是。」

  沈侯揚揚眉,看著顏曉晨,表示願意洗耳恭聽。

  顏曉晨說:「我只是相信你,也相信自己。」

  也許這段時間看了太多的吵架分手,年輕的感情炙熱如火,卻也善變如火,沈侯又被同學有意無意地嘲笑他找了座金山,沈侯相信自己,卻沒有足夠的自信面對顏曉晨,真應了那句話,愛上一個人,不自覺地就會覺得自己很低。沈侯尖銳地問:「如果我找不到工作,你也相信?」

  顏曉晨從容地說:「找不到就接著找,慢慢找總能找到,反正我能掙錢,餓不著咱倆。」

  「如果找到的工作不在一個城市呢?」

  「我可以申請公司內部調動,如果不行,我可以換工作,工作肯定會有,頂多錢掙得少一點,但再少,我們兩個人養活自己總沒問題吧?」所有困擾別人的問題到了顏曉晨這裡,都變得壓根不算問題,看來她的確考慮過他們的未來,也做了充分的應對準備,沈侯失笑地搖搖頭,是他想多了。

  顏曉晨拉住沈侯的手,「我相信你肯定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已經有自己的打算。我相信自己的能力,不管你做任何決定,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不要說只是換個城市,就算你突然改變了主意,想出國,我也可以開始准備考託福,去國外找你。」

  沈侯展手抱住顏曉晨,用力把她收到懷裡,在她耳畔低聲說:「小小,我愛你!」

  顏曉晨身子一僵,喃喃問:「你叫我什麼?」

  沈侯柔聲說:「你不是說你的小名叫『小小』嗎?以後我就叫你『小小』。」

  顏曉晨愣了一瞬後,緩緩閉上眼睛,用力抱住了沈侯。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人用最溫柔寵溺的語氣叫她「小小」。

  投行是工作壓力很大的地方,可不管是上司還是同事都對實習生的要求放低了很多,而且大部分工作屬於商業機密,還不適合交給實習生去做,所以和同事們相比,顏曉晨的實習工作不算很累,可也每天從早忙到晚。每週還有兩次培訓,會佈置作業,雖然不會有人給他們的作業打分,但是完成得好的人會被點名表揚,還會被主管們要求做陳述,無形中,又變成了一種競爭,畢竟沒有人不想給未來的上司留下好印象。

  顏曉晨本來就專業知識十分扎實,人又聰慧努力,不管是交給她的工作,還是佈置下來的作業,她都會完成得很好。而且她身後還有個師父程致遠,有些作業,顏曉晨實在沒有頭緒時,就會給程致遠打個電話,尋求一點説明,程致遠指點個方向,或者推薦本參考書,顏曉晨立即會明白該如何做。

  被點名表揚了幾次後,顏曉晨就成了實習生中的名人了,連幾個部門的主管也都記住了她。有一次,一群實習生培訓完後,一起去乘電梯,正好幾個部門的主管開完會出來,他們經過時,居然跟顏曉晨打了個招呼。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同事間的問好,可已經讓一群年輕人無比羨慕嫉妒。

  不管是善意的羨慕,還是略帶惡意的嫉妒,顏曉晨全部當作不知道,她盡全力做好自己的事,別人怎麼想,她管不著。

  四月底時,人力資源部的經理宣佈了一個好消息,會從所有實習生中挑選幾個表現優異的人派送到美國總部工作兩年。

  等六月份拿到學位證書畢業後,他們一旦正式入職,起薪就會不低於三十萬人民幣,在國內已經算是很高的薪酬,可美國總部的起薪不低於十萬美金。除了金錢上的直接利益外,能在世界金融中心紐約工作,對他們的職業生涯更是有不可估量的好處。

  實習生聽到這個消息,都沸騰了,個個恨不得頭懸樑錐刺股,使出全部的力氣去爭取成為那個幸運兒。顏曉晨對這件事卻是完全不感興趣,沈侯如果想出國,早出了,既然沈侯現階段的人生規劃完全不考慮出國,那麼她也絕不會考慮。她依舊如往常一樣,認真對待每一件事,不會刻意搶著去表現自己,但輪到她表現時,她也不會故意謙讓。反正,想被選上不容易,可如果真被選上了,她想要放棄,卻會很容易。

  因為已經決定了要放棄,顏曉晨也就沒有告訴沈侯這件事。

  五月初,顏曉晨拿到了第一筆工資,扣除各種稅金後,有五千多,對顏曉晨而言,真是一筆鉅款。

  她給媽媽轉了一千五,打算再還給程致遠一千,還剩下兩千多。她查了下程致遠家附近的西餐廳的價格,發現如果想請程致遠吃大餐,至少要做五百塊的預算。這麼一算,最多也就剩一千多,看上去不少,可上班不同於讀書,開銷大了很多,一千多維持一個月其實剛剛夠,但顏曉晨已經非常滿意。她訂好餐廳後,興高采烈地給程致遠打電話,程致遠很高興地答應了。

  一切都敲定了,顏曉晨卻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沈侯。沈侯是個交友廣闊的人,各種活動很多,他的很多活動顏曉晨沒興趣參加,沈侯也不會帶顏曉晨去。如果顏曉晨不告訴他,找個藉口去和程致遠吃飯,沈侯肯定不會知道,但顏曉晨不想欺騙沈侯。

  可是,沈侯對程致遠成見很深,顏曉晨已經嘗試了很多次,想化解他對程致遠的誤會,都不成功。每次,她向沈侯述說程致遠是個多麼好的人,沈侯總是陰陽怪氣地說:「他對你有企圖,當然對你好了!他不對你好,怎麼實現自己的企圖?」反正沈侯堅決不相信程致遠只把顏曉晨當普通朋友,搞得顏曉晨越說程致遠的好,就像是越證明程致遠別有用心。

  有時候,顏曉晨說得太多了,沈侯還會吃醋,酸溜溜地說:「他那麼好,你不如找他做男朋友了!」

  顏曉晨捨不得沈侯生氣,只能閉嘴不提程致遠,當然,她也堅決不肯答應沈侯,和程致遠絕交。沈侯知道她仍舊和程致遠有聯繫,因為顏曉晨打電話請教程致遠工作上的事時,從不瞞著沈侯,有時候,她還會把手機拿給沈侯看,她和程致遠的短信內容乾淨得像商業教科書,沈侯沒辦法生氣,可他就是不認可程致遠。

  慢慢地,兩個倔強的人意識到,他們都認為自己很有理由,誰都不會讓步,可又都捨不得吵架,只能各退一步,沈侯不過問顏曉晨和程致遠的事,顏曉晨也不主動去見程致遠。

  因為不知道怎麼跟沈侯說,顏曉晨一直拖到了最後一刻。

  顏曉晨去沈侯的宿舍找他時,沈侯正在淘寶上亂逛,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流覽的網頁都是童裝和女士服裝,顏曉晨好奇地看了兩眼,「你要給誰買衣服?」

  「不買,就隨便看看,看看大家最喜歡購買的都是什麼樣的衣服。」

  沈侯把筆記型電腦合攏,「晚上去哪裡吃飯?」

  「晚上,你自己吃吧!我約了個朋友……」顏曉晨期期艾艾地把請程致遠吃飯的事告訴了沈侯。

  沈侯果然生氣了,嚷嚷:「你拿了工資,只請我吃了一份砂鍋飯,竟然要請程致遠吃西餐!難道他比我還重要?」

  顏曉晨一直沒有告訴沈侯她兩次向程致遠借錢的事,只能說:「我在找工作時,他幫了我很多,當初我就答應了要好好謝謝他,沒請你吃大餐,是因為錢不夠了,只能先委屈一下自己人。」

  沈侯對前一句話不以為然,他對顏曉晨充滿信心,覺得程致遠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他,顏曉晨也肯定能得到投行的工作,對後一句話卻十分受用,他火氣淡了一點,嘟囔:「那自己人要求你買個貴重的禮物送過去,不要去和程致遠吃飯了,你會答應嗎?」

  顏曉晨抱歉地看著沈侯,突然靈機一動,「你要是不放心,要不一起去?」正好趁這個機會,讓沈侯瞭解一下程致遠,畢竟很多誤會都是源於不瞭解。

  沈侯做了個極度嫌棄的表情,對顏曉晨很嚴肅地說:「小小,我不是不放心,我對自己這點自信還有,也絕對相信你!我只是真的不喜歡程致遠這個人,總覺得他有點怪異!」

  顏曉晨賠著笑說:「你相信一次我對人的判斷好嗎?程致遠真的是個很好的朋友。」

  沈侯知道拗不過顏曉晨,歎了口氣,「你去吧,不過,你要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顏曉晨立即說:「好,你想要什麼補償?」

  沈侯壞笑,點點顏曉晨的嘴唇,「我要這個。」顏曉晨「唔」一聲輕哼,沈侯已經用唇封住了她的唇,長驅直入、狠狠肆虐了一番後,又去吻她的脖子。顏曉晨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子,皮膚白皙細膩,觸之如瓷,輕薄清冷,讓沈侯總是分外小心溫柔。可今晚,他想起宿舍哥們兒說的「種草莓」,惡作劇的念頭突起,用了點力,以唇嘬著顏曉晨的脖頸。

  顏曉晨覺得微微疼痛,但並不難受,她有點不安地去抓沈侯,沈侯安撫地撫著她的手。幾分鐘後,沈侯抬起頭,看見顏曉晨蝴蝶骨的上方,一個緋紅的草莓,在領口探頭探腦。沈侯笑著對顏曉晨說:「你去吃飯吧,我已經在你身上印下專屬於我的印記,你跑不掉的!」

  顏曉晨並不知道她脖子上多了個東西,聽到沈侯放她走,開心地說:「我走了,晚上不用等我,我會給你發微信。」

  沈侯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去吃你的飯,我去吃我的飯,我不能干涉你,你也別管我。」

  顏曉晨討好地親了沈侯的臉頰一下,離開了。

  趕到西餐廳,程致遠已經到了。

  顏曉晨笑著走過去,「不好意思,來晚了。」

  程致遠的目光在她脖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笑著說:「你沒有遲到,是我早到了。」

  侍者拿來菜單,顏曉晨雖然已經為這頓飯在網上惡補了一些西餐知識,可她對面坐著的可是行家,她問:「我對西餐不瞭解,你有什麼推薦?」

  「有什麼偏好和忌口嗎?」

  「沒有忌口,什麼都愛吃。」

  程致遠笑起來,點了兩份開胃菜,給自己點了一份雞排做主菜,給顏曉晨點的是魚,侍者詢問:「需要甜品嗎?」

  程致遠問顏曉晨:「怕胖嗎?」

  顏曉晨搖頭,「我們家基因好,怎麼吃都不胖。」

  程致遠為顏曉晨點了一份最平常,也最流行的檸檬芝士蛋糕。

  等侍者收走菜單,顏曉晨悄悄對程致遠說:「我總覺得服務生看我的目光有點怪怪的,他們是不是看出來我是第一次到這麼好的餐廳吃飯?」程致遠的視線從她脖子上一掠而過,笑說:「也許是覺得今晚的你很美麗。」

  顏曉晨做了個鬼臉,「謝謝你虛偽卻善良的謊言。」

  程致遠笑看著顏曉晨,「你最近的狀態很好,有點像是這個年齡的女孩了,要繼續保持!」

  顏曉晨愣了一愣,端起杯子喝了口檸檬冰水,「我以前的狀態是什麼樣?」

  「好像被什麼事情壓著,負重前行的樣子,現在輕鬆了很多,這樣很好。」

  顏曉晨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說:「我也覺得最近一切都太好,好得都不太真實。」

  「一切都是真的。」

  侍者端來了飯前開胃菜,禮貌地詢問該端給誰,程致遠說:「我們一起吧,不用講究外國人那套。」

  侍者像擺放中餐一樣,把兩份開胃菜放在了桌子中間。

  顏曉晨等程致遠先吃了一口,才動了叉子。

  兩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顏曉晨講著工作上的事,把公司會選派人去紐約總部工作的消息告訴了程致遠,程致遠說:「從職業發展來說,你應該盡全力爭取這個機會。」

  顏曉晨說:「我不去。」

  程致遠了然地說:「因為愛情。」

  「難道你不贊同?」

  「只要你的選擇能讓自己開心,我完全贊同。人們爭取好的職業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開心,如果為了一份工作失去了真正讓自己開心的東西,當然很不值得。」

  現在的年輕人更容易傾向於「愛情不可靠,有了經濟基礎還怕沒有愛情嗎」,這也就是為什麼大多數人會為一個更好的前程放棄愛情,顏曉晨笑眯眯地舉起杯子,「不愧是我的老鄉!」

  兩人碰了下杯,以水當酒喝了一口。

  吃完最後的甜品,已經八點多。顏曉晨把一個信封遞給程致遠,「下個月還最後一筆欠款。」之前,顏曉晨把掛失的銀行卡裡的錢取出來後,已經還過一千,加上這次的還款就是兩千,還剩最後一千沒還。

  程致遠把信封收了起來。顏曉晨叫侍者來結帳,四百多,顏曉晨還擔心程致遠會和她搶著結帳,幸好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程致遠只是微笑地看著。

  結完賬,兩人走出餐廳,程致遠想說送顏曉晨回去,街道對面突然傳來一聲大叫,「小小!」

  隔著川流不息的街道望過去,閃爍的霓虹燈下,沈侯站在一家咖啡店的門口,用力揮著手。顯然,他一直等在那邊的咖啡店,看到顏曉晨和程致遠吃完飯,立即跑了出來。

  「小小!」沈侯又大叫了一聲。

  顏曉晨笑起來,舉起手也揮了揮,表示自己已經看到他。沈侯指指不遠處十字路口的紅綠燈,示意兩人在那邊的人行橫道匯合,顏曉晨做了個OK的手勢,他向著那邊快步而去。

  顏曉晨也忙和程致遠告別,「我走了,我們電話聯繫。」

  程致遠說:「好!」

  兩人先後轉身,向著不同的方向走著。顏曉晨跑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回身叫:「程致遠!」

  程致遠回身,靜靜看著顏曉晨。

  顏曉晨笑了笑,發自肺腑地說:「謝謝你!」

  城市的迷離燈火下,熙來攘往,車馬喧嘩,程致遠眉梢眼角帶著幾分滄桑,站在熱鬧的人群中,卻有一種離群索居的蒼涼感。他淡淡一笑,鄭重地說:「曉晨,請不要再對我說謝謝了!」

  「雖然說是好朋友,可是……不過,好吧,我儘量!」顏曉晨笑著揮揮手,轉身向著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跑去,看到那個溫暖的身影就在不遠處等著她,她的笑容忍不住地越來越燦爛,腳步越來越快。

  程致遠一直站在她的身後,目送著她奔向她的幸福。

  沈侯和顏曉晨膩歪夠了,掐著鎖樓門的時間點,送了顏曉晨回去。週末宿舍不熄燈,宿舍樓裡一片燈火通明,顏曉晨走在樓道裡,迎面而過的同學都曖昧地朝她笑,顏曉晨被笑得毛骨悚然。

  回到宿舍,吳倩倩和魏彤也是一模一樣的曖昧表情,吳倩倩還只是含蓄地看著,魏彤卻直接沖了過來,一邊上下鑒賞著顏曉晨,一邊念念有詞,「嘖嘖!你和沈侯做了?我們是不是要喝點酒慶祝一下?」

  顏曉晨莫名其妙,「做什麼?」

  「你說你和沈侯能做什麼?」

  顏曉晨還是沒反應過來,困惑地看著魏彤。

  魏彤大大咧咧地說:「當然是做愛了!喝酒慶祝一下吧,顏曉晨的處女生涯終於結束了!」魏彤說著,竟然真的去她的書櫃裡拿酒。

  顏曉晨目瞪口呆了一瞬,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們……還沒準備好,等真做了,再慶祝。啊,不對……」她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就算做了,也不告訴你。」

  魏彤狐疑,「真沒做?那你脖子上是什麼?」

  顏曉晨沖到鏡子前,看了一下脖子,無力地掩住了臉,幾乎要淚奔著咆哮:沈侯,你個渾蛋!程致遠,你也是個渾蛋!

  週末,沈侯請顏曉晨去吃西餐,地點是上週末顏曉晨請程致遠吃飯的那家餐廳。

  顏曉晨坐在她和程致遠坐過的餐桌前,哭笑不得地看著沈侯,這傢伙表現得很大方,實際上真是一個小氣得不能再小氣的小氣鬼。

  沈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腹誹他,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別以為我是故意的,我是真的有事要慶祝。」

  顏曉晨撐著下巴,看著他,一副等著看你如何編的樣子。

  沈侯清了清嗓子,說:「我找到工作了。」

  「啊?!」顏曉晨再裝不了矜持,一下子喜笑顏開,立即端起果汁,和沈侯碰了下杯子,「太好了!」

  沈侯故作委屈地問:「現在還覺得我是故意的嗎?」

  顏曉晨歪著頭想了想,說:「現在更覺得你就是故意的!你要用和你在一起的記憶掩蓋住和程致遠有關的記憶,以後我就算想起這家餐廳,也只會記住今晚!」

  沈侯嬉皮笑臉地問:「那你是喜歡,還是討厭?」

  顏曉晨故作嚴肅地說:「你要是臉皮再這麼厚下去,就算是喜歡也會變得討厭。」

  沈侯掐了顏曉晨的臉頰一下,「口是心非!」

  顏曉晨不好意思地打開他的手,「說說你的工作,哪家公司?做什麼的?」

  沈侯說:「英國的一家運動品牌NE,比Nike、Adidas這些牌子差一些,但也算運動產品裡的名牌,我應聘的是銷售職位,工資很低,底薪只有四千多,如果做得好,有銷售提成。」

  顏曉晨十分納悶,「你怎麼會選擇做銷售?而且是一家賣衣服鞋子的公司?」他們的專業應該是朝著銀行、證券公司這一類的金融機構去找工作,同學們也都是這麼做的,畢竟專業對口,而且金融行業的工資相較其他行業要高不少。

  沈侯神秘地說:「我的個人興趣,就是工資低一點,都不好意思告訴同學。」

  顏曉晨笑著說:「你自己喜歡最重要,錢嘛,來日方長,何必急於一時?」沈侯握了握顏曉晨的手,「謝謝支持。」

  因為沈侯的「喜訊」,兩人的這頓飯吃得格外開心。

  吃完飯,兩個人手把手散步回學校。顏曉晨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禁遙想她和沈侯的未來——就像這大街上的人一樣,每天上班下班。如果下班早、有時間,她就自己做飯,如果沒有時間,他們就去餐館吃,吃完飯,手拉著手散步。

  顏曉晨偷偷看沈侯,忍不住一直在傻笑,突然想起了梁靜茹的一首歌,忍不住小聲哼著:「……這世上你最好看,眼神最讓我心安,只有你跟我有關,其他的我都不管。全世界你最溫暖,肩膀最讓我心安,沒有你我怎麼辦?答應我別再分散,這樣戀著多喜歡……」

  沈侯聽顏曉晨斷斷續續地哼著歌,卻一直聽不清楚她究竟在唱什麼,笑問:「你在唱什麼?」

  「梁靜茹的一首老歌,叫……」話已經到了嘴邊,顏曉晨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紅著臉搖搖頭,不肯再說。她剛發現,這首歌的名字直白貼切得可怕,《戀著多喜歡》,簡直完全說出了她的心意,她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沈侯本來只是隨口一問,看顏曉晨不說,他開始真正好奇了,可不管他怎麼追問,顏曉晨都只是抿著嘴笑,就是不肯告訴他名字,也不肯告訴他歌詞。問急了,她還會耍賴打岔,「哎呀,你的畢業論文寫得怎麼樣了?」一直到他送她回宿舍,他也沒問出歌的名字來。

  深夜,顏曉晨已經睡沉,突然聽到手機鈴聲響,幸好今天是週末,魏彤和吳倩倩都有活動,宿舍裡只有她在。

  顏曉晨摸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是沈侯。她接了電話,帶著濃濃的鼻音問:「喂?你還沒睡啊,又在玩電腦?」

  「是在用電腦,不過不是打遊戲,我查到你晚上唱的是什麼歌了。」沈侯的聲音還帶著那一刻聽清楚歌詞後的感動和喜悅,溫柔到小心翼翼,似乎唯恐一個不小心,就呵護不到那來自心愛女孩的深沉喜歡。

  「你說什麼呢?」顏曉晨的腦袋仍迷糊著,沒反應過來沈侯在說什麼,心卻已經感受到那聲音裡的甜蜜,嘴角不自禁地帶出了笑意。

  手機裡沉默了一小會兒,傳來了沈侯的歌聲:「星辰鬧成一串,月色笑成一彎,傻傻望了你一晚,怎麼看都不覺煩。愛自己不到一半,心都在你身上,只要能讓你快樂,我可以拿一切來換……」

  顏曉晨徹底清醒了,她閉目躺在床上,緊緊地拿著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邊,全部身心都在歌聲中:「……這世上你最好看,眼神最讓我心安,只有你跟我有關,其他的我都不管。全世界你最溫暖,肩膀最讓我心安,沒有你我怎麼辦?答應我別再分散!這樣戀著多喜歡,沒有你我不太習慣!這樣戀著多喜歡,沒有你我多麼孤單!沒有你我怎麼辦?答應我別再分散,答應我別再分散……」

  大概因為宿舍裡還有同學,沈侯是躲在陽臺上打電話,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又是剛學的歌,有點走調,可是在這個漆黑的深夜,卻有了一種異樣的力量,讓顏曉晨覺得每個字都滾燙,像烙鐵一樣,直接烙印在她的心上。生命中會有無數個夜晚,但她知道,今夜從無數個夜晚中變成了唯一,她永遠不會忘記今夜。因為有一個深愛她的少年熬夜不睡,守在電腦前聽遍梁靜茹的歌,只為找到那一首她唱過的歌;因為他為了她,躲在漆黑的陽臺上,用走調的歌聲,為她唱了一首全世界只有她聽到的歌。

  明明宿舍裡沒有一個人,顏曉晨卻好像害怕被人偷去了他們的幸福秘密,耳語般低聲祈求:「沈侯,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分開,好不好?」

  「好!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沈侯給出的不僅僅是一句許諾,還是一個少年最真摯的心。

  年輕的他們並不是不知道人生有多麼百折千回、世事有多麼無常難測,但年輕的心,更相信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敢於期冀永遠,也敢於許出一生的諾言。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07 AM

Chapter 8 錯誤

  今天還微笑的花朵,明天就會枯萎;我們願留貯的一切,誘一誘人就飛。什麼是這世上的歡樂?它是嘲笑黑夜的閃電,雖明亮,卻短暫。——雪萊

  五月中旬,交上畢業論文,所有學分算是全部修完,大家開始準備畢業。不管是去外地實習,還是去旅遊的同學都返回了學校,遞交畢業資料、準備拍攝畢業照……住著畢業生的樓層裡彌漫著一種懶洋洋、無所事事,又焦躁不安的畢業氣氛。很多宿舍常常一起看韓劇看到淩晨兩三點;女生樓外,唱情歌、喊話表白的場景隔三岔五就上演;時不時,就會有聚餐,經常能聽到女生酒醉後的哭聲。

  劉欣暉也回來了,她的髮型變了,燙了波浪長卷髮,化著精緻的淡妝,一下子就從鄰家小妹變成了一個女人,可一開口,大家就知道她還是那個心直口快的小姑娘,在父母的呵護下,帶著點天真任性,安逸地生活著。

  五月底,MG宣佈了各個部門能外派到紐約總部工作的名額,顏曉晨實習的部門只有一個名額。雖然最後的名單要六月底才會宣佈,可各種小道消息已經滿天飛,不少人都說顏曉晨已經被確定。

  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顏曉晨依然故我。根據她的瞭解,在名單正式公佈前,公司都會約談候選者,詢問他們的意向,那個時候說清楚她不願去紐約工作就可以了。

  六月初,顏曉晨發了工資後,像上個月一樣,給媽媽轉了一千五,給程致遠還了最後一筆一千塊。

  外債全清,顏曉晨心情大好,請程致遠去吃泰國菜。當然,在請程致遠吃飯前,她先主動請沈侯在同一家餐廳,吃了一頓飯。沈侯已經默認了「顏曉晨有一個他討厭的朋友」這個事實,沒有像上次一樣反對她和程致遠出去,只是嘀嘀咕咕地念叨,希望程致遠吃壞肚子,惹得顏曉晨暗笑。週四時,班長通知大家下個週二拍攝畢業照,攝影師時間有限,務必要提前租好學士袍,千萬不要遲到。

  顏曉晨和吳倩倩都提前請了假,週二那天,先是全院畢業生大合照。等全院照完,就是各個班級的畢業合照。

  在每個班級合照的間隙,同學們各自拿著相機,你找我照,我找你照,單人照、師生照、情人照、宿舍照、好基友照……反正就是不停地換人,不停地凹造型。

  顏曉晨被沈侯拉去合影,同學們起哄,「要吻照!要吻照!」魏彤和劉欣暉也跟著大聲嚷,「沈侯,要吻照!」

  顏曉晨假裝沒聽見,只是把頭微微靠在了沈侯肩上,沈侯卻真的響應了人民群眾的呼聲,湊過去親顏曉晨。顏曉晨一邊羞澀地躲,一邊甜蜜地笑,一手扶著搖搖欲墜的學士帽,一手下意識地去擋沈侯,沈侯卻鐵了心,非要親到,拉著顏曉晨,不許她逃。同學們又是鼓掌喝彩,又是嗷嗷地尖叫起哄……

  藍天下、綠草地上,一張又一張洋溢著青春歡樂的照片被搶拍了下來。

  因為拍攝畢業照,顏曉晨和吳倩倩請了一整天假。雖然公司對畢業生的這種合理請假理由完全支持,但她們自己卻有點不安,週三去上班時,都更加努力。

  十點左右時,顏曉晨正在和同事說一件事,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雖然她已經調成了靜音模式,可手機振動時,發出嗡嗡的振動聲音,還是挺引人注意,同事笑著說:「沒事,你先接電話,我們過會兒再說。」

  顏曉晨看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有點不快地接了電話,「喂?」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陌生的男生聲音,「你好,請問是顏曉晨嗎?」

  「是我。」

  「我是王教授的研究生,從你同學那裡要到你的電話號碼,王教授想見你。」

  顏曉晨忙問:「請問是哪個王教授?」

  「教宏觀經濟學的王教授。」

  宏觀經濟學的王教授?顏曉晨腦子裡反應了一瞬,一股冷氣驟然從腳底直沖腦門,全身不寒而慄,三伏盛夏,她卻剎那間一身冷汗。

  對方看顏曉晨一直沉默,以為信號有問題,「喂?喂?顏曉晨,能聽見嗎?」

  「我在。」顏曉晨的聲音緊繃,「什麼時候?」

  男生和藹地說:「現在可以嗎?王教授正在辦公室等你。」

  顏曉晨說:「好,我在校外,立即趕回去。」

  「好的,等會兒見。」

  顏曉晨掛了電話,去和Jason請假,Jason聽說學校裡有事,立即准了假。

  吳倩倩看她要走,關切地問:「什麼事?我也要回去嗎?」

  顏曉晨勉強地笑笑,「不用,和你沒有關係。」

  顏曉晨拿起包,急匆匆地出了辦公室。

  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沒有堵車,不到一個小時,顏曉晨就趕回了學校。

  她給剛才的男生打電話,「你好,我是顏曉晨,已經在辦公樓下了。」

  「好的,你上來吧,在五樓,我在電梯口等你」

  顏曉晨走出電梯,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沖她笑,「顏曉晨?」

  顏曉晨卻一點笑不出來,只是緊張地看著他,帶著隱隱的希冀問:「教授找我什麼事?」也許完全不是她預料的那樣,也許有另外的原因。

  「不知道。」男生以為她有見老師緊張症,和善地安慰她,「王教授雖然看上去古板嚴厲,但實際上他對學生非常好。」

  男生領著顏曉晨走到王教授辦公室前,門虛掩著,男生敲了敲門,「教授,顏曉晨來了。」

  「進來!」

  男生推開門,示意顏曉晨進去。顏曉晨的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打戰,半晌都沒挪步。男生很是奇怪,忍不住輕輕推了顏曉晨一下,「教授讓你進去。」顏曉晨一步一挪地走進了辦公室,男生看教授再沒有吩咐了,恭敬地說:「教授,我走了。」他輕輕地虛掩上門,離開了。

  辦公桌前有一把椅子,可顏曉晨根本不敢坐,也壓根兒沒想到要坐,只是表情呆滯地站在辦公桌前,像一個等待著法官宣判死刑的囚徒。

  王教授抬頭看著顏曉晨,嚴肅地問:「知道我找你什麼事嗎?」

  到這一刻,所有的僥倖希冀全部煙消雲散,顏曉晨蒼白著臉,一聲沒吭。

  王教授說:「前幾天我收到一封匿名舉報電子郵件,說你上學期幫一個叫沈侯的學生代考了宏觀經濟學。我調出了沈侯的試卷,又調出了你上個學期的經濟法試卷,這裡還有一份沈侯的經濟法試卷。」

  王教授拉開抽屜,取出三份試卷,一一放到顏曉晨面前,「我想,不需要筆跡鑒定專家,已經能說明一切。」

  顏曉晨看著桌上的證據,面如死灰。她雖然聰敏好學、成績優異,可家庭條件決定了她沒有被督促著練過字,她的字工整有力,卻一看就是沒有正規筆法的。沈侯卻不一樣,從小被母親寄予了厚望,五歲就開始練字,啟蒙老師都是省書法協會的會員,雖然沈侯上初中後,放棄了練字,但從小打下的根基已經融入骨血中,他一手字寫得十分漂亮,一看就是下過苦工的。

  王教授嚴厲地說:「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做人,最忌諱弄虛作假!學校對作弊一向是嚴懲,一旦被發現,立即開除學籍。」

  顏曉晨的身子晃了一下,她臉色煞白,緊緊地咬著唇,一隻手扶著桌子,好像這樣才能讓自己不摔倒。

  雖然從字跡能看出考經濟法的沈侯和考宏觀經濟學的沈侯不是同一個人,但畢竟不能算是真憑實據,筆跡鑒定專家也只存在於影視作品中,王教授壓根兒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此類人,更不知道去哪裡找,如果顏曉晨死不承認,王教授還真要再想辦法,這會兒看她沒有厚著臉皮抵賴,王教授的臉色和緩了一點,「對這個叫沈侯的學生我沒有任何印象,可對你的名字我不陌生,在你沒放棄保研時,院裡以為你肯定會接受保研,兩個教授都已經準備找你談話,希望你能做他們的研究生,沒想到你放棄了保研,好幾次吃飯時,我都聽到他們遺憾地提起你。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我特意查問了一下你四年的表現,應該說,你是讓所有老師都滿意的學生!我聽說你家庭條件很困難,已經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你應該很清楚開除學籍意味著什麼。我可以告訴學校,是你主動找我坦白認錯,替你向學校求情。」顏曉晨像即將溺斃的人抓到一塊浮木,立即說:「我願意!」

  王教授指指她身旁的椅子,「你先坐。」他把一遝信紙和一支筆推到她面前,「你寫個認錯悔過書,承認你是被沈侯威脅鼓動,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幾經反省,現在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主動找我坦白,承認了過錯。」

  驚恐慌亂中,顏曉晨的腦子有點不夠用,她拿起筆就開始交代犯錯過程,寫了一行字,突然反應過來——這份悔過書在把所有過錯推向沈侯。她停了筆,囁嚅著問:「教授,學校會怎麼處理沈侯?」

  王教授是七十年代末恢復高考後的第三批大學生,當年為了讀大學,他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堅持,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罪,在他眼中,學習的機會很寶貴,他對現在身在福中、卻不知福的年輕人非常看不慣。王教授漠不關心地說:「按校規處理!我查過沈侯四年來的成績,也打聽了一下他平時的表現,既然他一點都不珍惜在大學學習的機會,這個懲罰對他很合適!」

  顏曉晨覺得自己的心猛地一窒,剛剛帶給她一線希望的浮木竟然變成了絕望的石頭,帶著她向水下沉去。顏曉晨哀求地問:「沈侯也可以主動坦白認錯,教授,您能不能幫他求求情?」

  王教授暗中做調查時,已經知道顏曉晨在和沈侯談戀愛,但他對這種戀情很不認可。他痛心疾首地說:「你一個勤奮刻苦、成績優異的學生被他害成這樣,你還幫他說話?什麼叫愛情?真正的愛情是像居里夫人和居裡先生、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那樣,愛上一個人,通過擁抱他,擁抱的是美好!你這根本不叫愛情!叫年少無知、瞎胡鬧!」

  一個瞬間,顏曉晨已經做了決定,她輕輕放下了筆,低著頭說:「謝謝教授想幫我,可如果減輕我的懲罰的方法是加重對沈侯的懲罰,我不能接受!」

  王教授訓斥說:「就算你不接受,學校一樣會按照校規,嚴肅處理沈侯!不要做沒意義的事,趕緊寫悔過書!」

  顏曉晨輕聲說:「真正的愛情不僅是通過他,擁抱世界的美好,也是榮辱與共、不離不棄,我看過楊絳先生的《我們仨》,十年浩劫時不管多艱難,楊絳先生始終沒有為了自保,和錢鍾書先生劃清界限。」

  王教授勃然大怒,拍著桌子怒駡:「沈侯能和錢鍾書先生比嗎?冥頑不靈,是非不分!出去!出去!收拾好行李,準備捲舖蓋回家吧!」

  顏曉晨站起來,對王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對不起!謝謝教授!」說完,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辦公室。

  顏曉晨腦內一片黑暗,行屍走肉般地下了樓,心神中只有一件事情,她即將被學校開除學籍,失去一切。

  她的大腦已經不能做任何思考,可習慣成自然,腿自然而然地就沿著林蔭道向著宿舍走去。

  今天是別的院系拍攝畢業照,到處都是穿著學士袍、三五成群的畢業生,時不時就有尖叫聲和歡呼聲。就在昨天,她還是他們中的一員,雖然有對校園和同學的依依惜別之情,可更多的是興奮和歡喜,憧憬著未來,渴望著一個嶄新生活的開始。

  但現在,她的世界突然黑暗了,一切的憧憬都灰飛煙滅,整個世界都對她關上了門。

  顏曉晨回到宿舍,宿舍裡沒有一個人。她緩緩地坐到椅子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書桌。書架上擺著整整齊齊的書,都是顏曉晨認為有價值的教科書,沒有價值的已經被她低價轉讓給了低年級的師弟師妹們。

  這些書見證了她大學四年的光陰,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它們知道她是多麼痛苦地堅持著。其實,對她來說,失去了高薪的工作,失去了即將擁有的絢爛生活並不是最殘酷的,讓她最絕望的是她即將失去這四年苦苦奮鬥的學位。

  那並不僅僅是一個學位,還是她對父親的交代!雖然顏曉晨並不確定那個冰冷漆黑的死亡世界裡是否真有鬼魂,她的學位是否真能讓地下的父親寬慰幾分,可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事情,是她大學四年痛苦堅持的目標。但是,現在沒有了。

  中午的午飯時間,魏彤和劉欣暉一塊兒回來了,看到顏曉晨竟然在宿舍,吃驚地問:「你沒去上班嗎?」

  顏曉晨勉強地笑了下說:「有點事就回來了。」

  劉欣暉開心地說:「太好了,隔壁宿舍下午去唱歌,我們一起去吧!」

  顏曉晨不想面對她們,敷衍地說:「我先去吃飯,下午還有事,你們去玩吧!」她拿起包匆匆離開了宿舍,可心裡就好像塞了塊石頭,壓得五臟六腑都墜得慌,根本沒有空間去盛放食物。

  顏曉晨在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湖邊,她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怔怔地看著湖。

  一會兒後,她拿出錢包,這個褐色棋盤格的錢包是沈侯送給她的新年禮物,有了它之後,她才拋棄了把錢和雜物裝在各個口袋的習慣。

  顏曉晨盯著錢包看了一會兒,打開了錢包,在錢包的夾層裡藏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十五歲那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他們一家三口在高中校門外拍的照片,照片上三個人都滿懷希望地開心笑著;還有一張照片是爸爸的黑白照,爸爸下葬時,用的就是這張照片。

  顏曉晨看著照片,心裡的那塊巨石好像變成了鋒利的電鑽,一下下狠狠地鑽著她,讓她整個身體都在劇痛。

  手機突然響了幾聲,悅耳的聲音讓顏曉晨像是從夢中驚醒,立即把照片放回錢包,掏出了手機。

  手機螢幕上提示有來自猴子的微信消息,自從顏曉晨送了沈侯一隻木雕孫悟空做新年禮物,沈侯就不再抗拒猴哥的稱呼,主動把自己的微信昵稱改成了猴子,顏曉晨的微信昵稱被他改成了小小。

  「吃過飯了嗎?中午吃的什麼?」

  顏曉晨不知道該如何回復沈侯。沈侯知道她工作忙,上班點都不會給她發消息、打擾她,但中午休息時分,卻會發發微信,打個電話,就算只是各自描述一遍中午吃了什麼,兩人也會咕咕噥噥幾句。

  顏曉晨知道這件事必須告訴沈侯。以王教授提起沈侯的語氣,肯定不會提前知會沈侯,只會把一切證據直接上交到院裡,任憑學校處理。雖然提前知道這事,只會提前痛苦,但總比到時候一個晴天霹靂的好。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

  大概因為她反常地一直沒有回復,沈侯直接打了電話過來,「小小,收到我的微信了嗎?」

  顏曉晨低聲說:「收到了。」

  「你在幹什麼?怎麼不回復我?」

  顏曉晨不吭聲,沈侯叫:「小小?小小!」

  顏曉晨想說話,可嗓子乾澀,總是難以成言。沈侯的飛揚不羈立即收斂了,他的聲音變得平穩冷靜,「小小,是公司裡出了什麼事嗎?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可以告訴我。」

  顏曉晨艱澀地說:「不是公司,是……學校。」

  「怎麼了?」

  顏曉晨低聲說:「王教授發現我幫你代考宏觀經濟學的事了。」

  電話那頭的沈侯震驚地沉默了,顯然,沈侯也完全沒想到,馬上就要畢業,已經過去半年的事卻變成了一個大地雷。半晌後,他才不解地低語,「院裡作弊代考的人多了去了,沒道理會發現啊!」

  「有人發了匿名舉報的電子郵件。」

  電話裡傳來一聲響動,估計沈侯氣惱下砸了什麼,但他立即克制了怒火,「現在不是追究這事的時候,得先想辦法,看能不能讓王教授從輕處置,我先掛電話了。」

  「好。」

  沈侯叫:「小小!」

  「嗯?」

  「這事是我害了你,我會盡全力減少對你的傷害。」

  顏曉晨居然還能語氣柔和地寬慰沈侯,「別這麼想,反正不管結果是什麼,你都肯定會比我慘,只要你能扛住,我也能扛住。你別太著急,也千萬別把事情想得太絕望,天無絕人之路,就算被學校開除了,日子也照樣能過。」

  沈侯的心就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揪了一下,大學四年,他經常坐在教室的後面,看著顏曉晨的勤奮努力,她是全院唯一一個沒有曠過一次課的人,每一門課,她的筆記都可以做範本。在已經清楚地知道她即將失去一切的情況下,她竟然對他沒有一絲遷怒怨懟,不要說飄忽善變的年輕戀人,就是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能做到這一點都很難。一瞬間,沈侯生出了一個念頭,他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這輩子才修來了一個顏曉晨?沈侯心中激蕩著愧疚、感動,想對顏曉晨說點什麼,可「對不起」太輕,「別害怕」太沒用,他只能乾澀地說:「我掛電話了,等我消息。」

  顏曉晨把手機塞回包裡,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以沈侯的性格,這個時候他本應該沖到她身邊來陪她,可他沒有來,只能說明他有更迫切的事要做。這個節骨眼上,更迫切的事只能是想辦法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考試作弊這種事,只要老師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稀裡糊塗過去的例子也很多。可是,沈侯只是一個學生,他哪裡能有社會關係和資源去擺平此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家裡人求助。雖然兩人已經是戀愛關係,但顏曉晨並不瞭解沈侯的家庭,沈侯給同學們的印象只是家裡有點小錢,他雖然花錢大手大腳,可現在都是獨生子女,花錢大方的人很多,沈侯並不更突出。他在吃穿上從不講究,很少穿名牌,也從沒開過豪車招搖過市,可顏曉晨總覺得沈侯家不僅僅是有點小錢,他在很多方面的談吐見識都不是一般的小康之家能培養出來的。但王教授不是一般的老師,他古板、嚴厲,有自己的堅持,不見得吃中國人情關係這一套。顏曉晨正在胡思亂想,手機又響了,顏曉晨掏出手機查看,是個有點眼熟的陌生號碼。

  「喂?」

  「顏曉晨,你好!我是王教授的研究生,早上咱們剛見過。」

  顏曉晨說:「你好!」

  「王教授讓我轉告你,貧寒人家出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再給你一天時間,明天下班前,教授希望能在辦公室看到你。」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說:「我知道了,謝謝你。」不管王教授是惜才,還是同情她,王教授一直想拉她一把,可是,顏曉晨不可能通過把過錯完全推到沈侯身上去拯救自己。雖然事情的確如王教授所說的一樣,不管她怎麼做,沈侯考試作弊的事實不可更改,按照校規肯定是嚴懲,但顏曉晨做不到,有些事情重要的不僅僅是結果,還有過程。

  一整個下午,都沒有沈侯的消息,顏曉晨反倒有點擔心他,但是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又不敢貿然聯繫他。

  晚上七點多時,沈侯打來了電話,「小小,你還好嗎?」

  顏曉晨說:「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

  顏曉晨試探地問:「你爸媽知道這事了嗎?他們有沒有責駡你?」

  沈侯被匆匆趕到上海的爸爸狠狠扇了兩巴掌,這時半邊臉腫著,卻儘量用輕鬆的口吻說:「都知道了,這個時候他們可顧不上收拾我,得先想辦法看看這事有沒有轉圜的餘地。放心吧,他們就我一個寶貝兒子,不管發生什麼,都得幫我。」

  顏曉晨說:「這事對父母的打擊肯定很大,不管他們罵你,還是打你,你都乖乖受著。」

  沈侯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發青的膝蓋說:「知道!」他可不就是乖乖受著嗎?老爸打,他一聲沒吭地讓他打,老媽罰他跪,他也乖乖地跪,這會兒是趁著他們出門去見朋友了,才趕緊起來活動一下。

  沈侯說:「我爸媽都在上海,這兩天我沒時間去看你,有事你給我打電話。」

  「好的。你爸媽還不知道我吧?」

  「還不知道。」沈侯怕顏曉晨誤會,急急地解釋:「我媽一直希望我能出國再讀個碩士,我卻不想再繼續讀書了,她拗不過我,只能憋著一肚子氣由著我找工作,我怕我媽以為我是因為談戀愛談昏了頭,才拒絕出國,所以琢磨著晚一點,等一切都穩定了,再告訴他們我和你的事,可沒想到,現在出了這事……」沈侯更不想讓爸媽知道他和顏曉晨的關係,所以他連顏曉晨的名字都沒提,一直含含糊糊地說,他請了個同學代考,沒想到被教授發現了他考試作弊,想開除他。他想得很明白,首犯是他,只要爸媽能護住他,顏曉晨自然也不會有事。

  顏曉晨截斷了沈侯的話,「我明白,沒有關係的。」

  沈侯依舊不安,「小小,等這事處理完,我一定會儘快告訴我爸媽。」顏曉晨說:「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你想讓我給你爸媽一個最好的初次印象,再說了,我也沒告訴我媽我們的事。」

  沈侯遲疑著問:「這次的事,你告訴你媽了嗎?」從小到大,他爸別說打他,連凶一點的呵斥都沒有,可這次竟被氣得一見他就動了手,他媽也是毫不心軟地讓他一跪幾個小時,沈侯還真怕顏曉晨的媽媽也動手。

  「沒有。」

  「那就先別說了。」沈侯沉默了一下,問:「你明天還去上班嗎?」

  「不知道。雖然公司那邊還不知道,可遲早會知道的,再去上班好像沒有什麼意義。」

  「你如常去上班,畢竟還沒走到最壞的一步。」

  顏曉晨聽從了沈侯的建議,「好,能上一天是一天吧!」

  沈侯怕爸媽回來,也不敢多聊,「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千萬別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記得吃飯,我明天再給你打電話。」

  「好的,再見!」顏曉晨猜到他那邊的情形,主動掛了電話。第二天清晨,顏曉晨如往常一樣,和吳倩倩一起坐公車去上班。顏曉晨本來以為自己會心情忐忑、坐臥不安,可也許因為已經過了一天,她表現得遠比她自己以為的鎮定,一整天,她一直專心於工作,就好像那件事壓根兒沒有發生一樣。

  快下班時,王教授的研究生打了電話過來,氣急敗壞地說:「顏曉晨,你今天究竟過來不過來?王教授下午可一直在辦公室等你,馬上就要下班了!」

  顏曉晨說:「我在外面,趕不回去了。謝謝你,也謝謝王教授。」

  男生也許知道了些什麼,感慨地說:「希望十年後,你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他長長歎了口氣,掛了電話。

  顏曉晨默默發了一瞬呆,繼續埋頭工作。

  這很有可能會是她最後一天工作,顏曉晨很是戀戀不捨,把手頭的事情全部做完後,又仔細地把辦公桌整理好,才拿起包回學校。

  九點多時,沈侯來了個電話,讓顏曉晨明天繼續去上班,兩人隨便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週五清晨,顏曉晨走進辦公室,繼續如常地工作,內心卻時不時計算著這件事的發展動態。

  如果王教授今天早上把這事報告給院裡,院裡肯定會找她談話,同時報告給學校。馬上就要放假,這又是嚴重違反校規的事,處理速度應該會很快,也許明後天就會有初步的結果。所以,這事也就這一兩天裡,公司就會知道消息。

  可是,顏曉晨等了一天,院裡都沒有老師打電話給她。以王教授的性子,肯定不會是忘記了上報學院,看來是沈侯爸媽那邊的「活動」有了效果。反正她幫不上忙,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

  又等了一個週末,學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沈侯沒法來見她,只能每天悄悄給她打個電話。顏曉晨如常地生活,她以為自己一切正常,可連劉欣暉都察覺出了她的異樣,想來魏彤和吳倩倩都已經察覺,只是裝作沒有察覺而已。

  劉欣暉拉著魏彤一起來問顏曉晨,「你和沈侯是不是吵架了?」

  顏曉晨微笑著說:「沒有。」

  劉欣暉還想說什麼,魏彤示意她別多問了,顏曉晨的性子和劉欣暉不一樣,她不說就是表明不想說,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週一,顏曉晨依舊鎮靜地上著班,沒有一個實習生留意到她其實坐在一個炸藥包上,反倒人人都羨慕著她。據說近期就會公佈去美國的人員名單,大家都認定了顏曉晨肯定在那個名單上。

  週二的早上,顏曉晨依舊像往日一樣在勤奮工作。

  人力資源部來叫Jason去開會,等Jason開完會回來,他走到顏曉晨的桌子旁,說:「到小會議室來一下。」他表面上一切如常,可看顏曉晨的眼神有了一點變化。

  顏曉晨立即明白,公司知道了。她一直在等這一刻,倒沒有多意外,唯一讓她困惑的是為什麼這事會是公司先找她,難道不該是學校先找她嗎?

  顏曉晨走進小會議室,Jason沉默了一下,才開口:「昨天晚上,MG上海區的負責人周冕先生,MG大中華區的總裁陸勵成先生同時收到了一封匿名電子郵件,電子郵件的內容你應該清楚。因為這事引起了陸先生的直接過問,公司的處理速度非常快,已經和王教授聯繫過,確認了郵件的內容有可能屬實。公司決定在事情沒有查清楚前,你就先不要來上班了。之前你上班的工資照常結算,公司會在工資發放日,將所有工資轉帳到你的帳戶內,所以先不要將銀行帳戶註銷。」

  顏曉晨站了起來,摘下臨時員工卡,放到桌子上,低聲說:「好的,我明白了。謝謝您!」

  Jason歎了口氣,真摯地說:「祝你好運!」到這一步,他和顏曉晨都明白,顏曉晨絕不可能再有機會進MG工作,這個姑娘真的需要一點運氣,才能熬過去。

  顏曉晨默默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開始收拾東西,隔壁的實習生問:「你又請假了?」

  顏曉晨沒有吭聲,無形中算是默認了,也就沒有人再過問。出門時,吳倩倩追了上來,關切地說:「你怎麼又請假?你再這麼搞下去,就算上司對你有幾分好印象也要被你折騰完了,有什麼事不能讓沈侯幫你處理一下……」

  顏曉晨打斷了吳倩倩的關心,「我不是請假,我是被公司開除了。」

  吳倩倩瞪大眼睛,驚訝地盯著顏曉晨。

  顏曉晨說:「我現在不想多說,反正過幾天你就會知道原因。我走了。」因為不是上班點,公車上竟然有空位,顏曉晨找了個位置坐下,可她真渴望能天天擠著公車上下班。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要在失去後,才發現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是多麼幸福。

  顏曉晨回到宿舍樓,樓道裡並不冷清,有人敞開了宿舍門在看韓劇;有人在收拾行李,畢業的手續已經都辦完,性急的同學已經準備離校。不過,顏曉晨的宿舍還是很安靜,劉欣暉和同學出去玩了,吳倩倩在上班,魏彤在圖書館用功,不到深夜,這個宿舍不會見人影。顏曉晨關上宿舍門,默默坐了會兒,給沈侯打電話,「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沈侯很敏感,立即說:「方便,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沒去上班?」

  「公司知道了,讓我不用再去上班。」

  沈侯一下子炸毛了,吼起來,「怎麼會?!不可能!我爸媽說已經……」

  沈侯立即意識到現在還說這個沒有任何意義,沉默了下來。一會兒後,沉重地說:「小小,對不起!」

  顏曉晨說:「這句話應該我來說!寫匿名信的人是看學校一直沒有處理我,想到了事情有可能會被從輕處理,就又給公司發了信件,她是沖著我來的,對不起,我拖累了你。」事情到這一步,就算沈侯家有關係,學校也很難從輕處理了,畢竟連外面的公司都知道了,學校再不嚴肅處理,很難對外交代。

  「就算這個人是沖著你來的,可如果不是我,你根本攤不上這種事!」沈侯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媽!這個混帳!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需要斷人生路去報復?等我查出是誰,我不會放過他!你有懷疑的對象嗎?」顏曉晨眼前閃過一個人,卻覺得現在追究這事沒有意義,歸根結底是他們先做錯了,「我想不出來,也不想去想。」

  「小小……你別害怕!」沈侯斷斷續續,艱澀地說:「就算……沒了學位,你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沒有人會嫌棄有真才實學的人。我家在上海有公司,你來我家公司工作,等工作幾年,有了工作業績後,誰會在乎你有沒有大學的學位?比爾.蓋茨、約伯斯都沒有大學學位,不都混得挺好?」沈侯說著說著,思路漸漸清晰了,語氣也越來越堅定流暢。顏曉晨打起精神,微笑著說:「好的,我會努力!」

  沈侯很難受,但不管再多的對不起,再多的抱歉,都不能幫顏曉晨換回學位,他只能先盡力幫她找一份工作,「就這麼說定了,你到我家的公司來工作,我安排好後,就回學校來找你。」

  顏曉晨掛了電話,拽出行李箱,開始收拾行李。不管沈侯的父母之前找了哪個學校領導去找王教授談話,想要化解此事,現在已經東窗事發,找王教授的領導為了撇清自己,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處理此事。

  果然,下午三點多時,魏彤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宿舍,連書包都沒有拿,顯然是聽說了消息後,立即就趕了回來。

  她看到顏曉晨的行李箱,一屁股軟坐在了椅子上,喃喃問:「是真的?你幫沈侯考試作弊?」

  顏曉晨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魏彤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麼那麼糊塗啊?為什麼要幫沈侯考試作弊?」可仔細想一想,院裡的同學,不要說有戀愛關係的,就是普通的關係要好的同學,考試時「互相幫助一下」也是經常有的,只不過大部分人都沒有被抓住而已。大家也不是不知道作弊被抓的嚴重後果,但事情沒輪到自己頭上時,總覺得不過是「幫一個小忙」而已,沒人會把這事當真,等真發生時,卻不管是痛哭,還是後悔,都沒用了。

  顏曉晨放好最後一件衣服,關上了行李箱,「學校打算怎麼處理我們?」「我的導師說,沈侯立即開除學籍,連結業證書都沒有,只能拿個肄業證書。鑒於你認錯態度良好,有悔過之意,保留學籍,給予畢業證書,但不授予學士學位,聽說王教授幫你求了不少情。」

  顏曉晨半張著嘴,滿面驚訝,「我認錯態度良好?」王教授本來對她還有幾分同情,卻早被她氣沒了,再加上沈侯家的暗中運作,以王教授古板耿直的性子,只會對她越發憎惡,否則也不會早上MG公司和他一聯繫,他立馬把事情說了個一清二楚,讓MG給她定了罪。可短短半天的時間,他竟然又回心轉意,幫她求情,憑藉自己在學術界的清譽,讓學校給了她畢業證書。

  魏彤一看顏曉晨的反應,就知道她壓根兒沒有「認錯態度良好」,魏彤歎著氣說:「王教授算是給你留了一條生路,就算沒有學位證書,你拿到了畢業證書,成績單又全是A。過一兩年,等事情平息後,你還能考個研究生,或者攢點錢,去國外讀個碩士學位。」話是這麼說,但這一兩年才是最難熬的,一個讀了四年大學,卻沒有學位證書的人只能去找一些工資最低的工作。顏曉晨看魏彤十分難受,反過來安慰她,「我沒事的,大不了我就回酒吧去打工,養活自己還是沒問題。」

  顏曉晨表現得十分平靜,魏彤卻很擔憂顏曉晨的精神狀況,她覺得自己也算是堅強的,但如果碰上這事,非崩潰不可。

  顏曉晨把行李箱放好,微笑著說:「我出去一下。」

  魏彤立即站起來說:「你去哪裡?我陪你。」

  顏曉晨看著魏彤,「我不會自殺,只是想一個人走一走。」

  魏彤訕訕地坐下,「那你去吧!」

  顏曉晨出了宿舍,慢慢地走著。

  魏彤是因為自己的導師,提前知道了消息,同學們卻還不知道,依舊笑著跟顏曉晨打招呼,但明天應該就都知道了。

  顏曉晨不急不忙地走著,把學校的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她知道學校的校園是很美的,但是大學四年,一直過得捉襟見肘,總覺得所有的美麗都和她無關,一直咬著牙用力往前沖,直到和沈侯談了戀愛,才有閒情逸致逛學校的各個角落,可又因為身邊有了一個吸引了她全身心的人,她壓根兒沒留意景色。

  命運總是很奇怪,在這個校園裡,咬牙切齒地沖了四年,最後卻連學位都沒有拿到,失去了學位之後,反倒想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校園。顏曉晨走了將近兩個小時,到後來,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學校的哪裡,只知道,這個地方她好像曾經路過,卻又毫無印象。

  竹林掩映中,有幾個石凳,她走了過去。

  等坐下來,才覺得累,疲憊如海嘯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湧出來,將她淹沒。顏曉晨彎下身子,用雙手捂住了臉。這幾天雖然不允許給自己希望,可人都有僥倖心理,多多少少還是期冀著能拿到學位,能保住她剛剛擁有的一切美好。但是,現在全部落空了!

  顏曉晨從錢包裡拿出爸爸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的爸爸含著笑,溫和地看著她。

  顏曉晨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到,但是她必須告訴他,「爸爸,我做了一件錯事,拿不到學士學位了,對不起!」

  爸爸依舊是溫和地看著她,就如以前她做錯了事情時一樣,他從不會責駡她,有時候她被媽媽打罵了,爸爸還會悄悄塞給她一塊巧克力。顏曉晨摩挲著照片,枯竭了多年的淚腺竟然又有了眼淚,一顆又一顆淚珠,順著臉頰滾落。

  顏曉晨正看著爸爸的照片默默垂淚,她的手機突然響了。顏曉晨趕忙擦去眼淚,把照片收好,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程致遠」。

  顏曉晨的直覺告訴她,這絕不是一個閑著沒事的問候電話,她遲疑了一下,接了電話,「喂?」

  「你有時間嗎?我想和你晚上一起吃頓飯。」程致遠的聲音依舊如往常一樣,溫文爾雅,沒有絲毫不同於往常的波瀾,但自從顏曉晨和沈侯明確關係後,他就從沒有主動邀請顏曉晨出去過。

  顏曉晨想了想說:「好的,在哪裡?」

  「你沿著小路走出來,就能看到我。」

  顏曉晨愣了一下,拿著手機站了起來,沿著小路往前走。小路的盡頭就是她起先拐進來的林蔭小道,程致遠正站在蔥蘢的林木下,打電話。

  他看到了她,掛了電話,對她笑了笑。

  顏曉晨問:「你怎麼在這裡?」

  程致遠遲疑了一瞬說:「我去找你,正好看到你從宿舍樓裡出來,你沒看到我,我不知道該不該打擾你……就跟過來了。抱歉!」

  顏曉晨想到她剛才躲在無人處,拿著爸爸的照片潸然落淚,有可能全落在了他眼裡,惱怒地質問:「你看到了?」

  程致遠沉默了一下,說:「我回避了,在這裡等,看你遲遲沒出來,有點擔心,才給你打了電話。」天氣很熱,程致遠卻穿著淺藍色的長袖襯衣和筆挺的黑色西褲,一身談判桌上的商業正裝,顏曉晨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他是急匆匆地離開了公司。

  她看著他襯衣上的汗漬,語氣緩和了,「你是不是知道了?」

  程致遠也沒否認,淡淡說:「嗯,我在MG有兩三個關係不錯的朋友,曾在他們面前提到過你,他們知道你是我的老鄉。中國人的古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顏曉晨很羞愧,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像給他抹了黑。

  兩人默默相對地站了一會兒,程致遠笑了笑,說:「走吧!李司機在校門口等。」

  打開車門,程致遠先把扔在車後座的西裝外套和領帶放到前面的位置上,才上了車。

  顏曉晨肯定了之前的猜測,程致遠果然是從商業談判桌上跑了出來,僅剩的幾分惱怒也沒了,若不是真關心,犯不著如此。想到程致遠幫了她那麼多,她卻讓他在朋友面前丟了面子,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程致遠看她仍然低著頭,一副等待批判的態度,歎了口氣說:「別難受了,誰沒個年少輕狂、偶爾糊塗的時候?只不過你運氣太差,被人抓住了而已!」似乎怕顏曉晨不相信,還特意補了句,「我也考試作弊過,但運氣好,從沒被抓住。」

  顏曉晨還真不信沉穩的程致遠會像她和沈侯一樣,「你不用刻意貶低自己來安慰我。」

  程致遠淡淡地說:「我還真沒貶低自己!我大學在國外讀的,沒父母管束,又仗著家裡有錢,做過的渾蛋事多了去了。年少輕狂時,幹幾件出格的糊塗事很正常,大部分人都不會出事,稀裡糊塗就過去了,但有些人卻會犯下難以彌補的錯。」

  顏曉晨沉默了,她不知道這次的事算不算她年少輕狂犯的錯,也不知道這錯是否能在未來的人生路上彌補。

  程致遠沒帶她去餐館吃飯,而是帶她去了自己家。

  那個會做香噴噴的薺菜餛飩的阿姨在家,她客氣地和顏曉晨打了個招呼後,就開始上菜。等顏曉晨洗了手出來,阿姨已經走了,餐桌上放著三菜一湯,涼拌馬蘭頭、燒鱔魚、筍乾鹹肉,豆腐鯽魚湯,都是地道的家鄉口味。顏曉晨已經好幾天都沒有胃口吃飯,即使去食堂,也是隨便扒拉兩筷子就覺得飽了,今天中午沒吃飯,也一直沒覺得餓,可這會兒聞到熟悉親切的味道,突然就覺得好餓。

  程致遠早上聽說消息後,就急匆匆趕去學校找王教授,壓根兒沒時間吃中飯,這會兒也是饑腸轆轆,對顏曉晨說:「吃吧!」說完,端起碗就埋頭大吃起來。

  兩個人默默地吃完飯,看看彼此風捲殘雲的樣子,不禁相視著笑了起來。程致遠給顏曉晨盛了一碗豆腐鯽魚湯,自己也端了一碗,一邊慢條斯理地喝湯,一邊問:「沒了學位證書,工作肯定會很難找,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千萬別說去酒吧打工,那不叫打算,那叫走投無路下的無可奈何!」

  顏曉晨和魏彤同宿舍四年了,也算關係不錯,魏彤雖然擔心她,卻不敢這麼直白地說話。程致遠和她相識不過一年,卻機緣巧合,讓兩人走得比同住四年的舍友更親近。顏曉晨想了想,如實地回答:「沈侯想把我安排進他家的公司,如果公司能要我,我也願意去,畢竟我現在這情形沒什麼選擇。」程致遠沉默地喝了兩口湯,微笑著說:「這個安排挺好的。事情已經這樣,你不必再鑽牛角尖,如果想要學位,工作兩三年,攢點錢,可以去國外讀個碩士學位。」

  顏曉晨喝著湯,沒有說話,就算能再讀個學位,可那個學位的意義和這個學位的意義截然不同。人生中有的錯,不是想彌補,就能彌補。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10 AM

Chapter 9 成長

  人生的長鏈,不論是金鑄的,還是鐵打的,不論是荊棘編成的,還是花朵串起來的,都是自己在特別的某一天動手去製作了第一環,否則你也就根本不會過上這樣的一生。——查理斯•狄更斯

  週三下午,學校公佈了對沈侯和顏曉晨考試作弊的處理,立即成了學校最轟動的話題,學校BBS的十大話題裡有六個帖子都是討論他們的。同學們議論得沸沸揚揚時,顏曉晨並不在學校,她跟著仲介,在四處看房子,一直到晚上八點多時,才疲憊地回學校。

  魏彤早已經叮囑過劉欣暉和吳倩倩,誰都不許多嘴詢問,大家也儘量裝得若無其事,但是刻意下,不是沒話找話說,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沉默,氣氛顯得很尷尬。顏曉晨洗漱完,立即上了床,把簾子拉好,隔絕出一個小小空間,讓自己和別人都鬆口氣。

  沈侯打電話給她,「回到宿舍了嗎?」

  「回了。」

  「房子找得怎麼樣?」今天早上沈侯給顏曉晨發微信時,顏曉晨告訴了他,打算去找房子,想儘快搬出學校。

  「看了一天,還沒看到合適的。你那邊怎麼樣?」

  「我爸命令我去自己家的公司上班,也是做銷售,但每月底薪只有一千八,我爸說切斷我的經濟供給,讓我掙多少花多少,自生自滅。」

  顏曉晨安慰他說:「那就少花點吧!」出了這事,沈侯自己找的那份工作也丟了,雖然沈爸爸撂了一堆狠話,可還是給兒子安排了一條出路。沈侯的語氣倒是很輕快,「小瞧我!底薪一千八,還有銷售提成的,難道我還真只能拿個底薪了?對了,我爸媽今天下午走了,我明天去學校找你,你別出去,在宿舍等我。」

  「好的。」

  兩人又聊了幾句,沈侯掛了電話,讓她早點休息。

  顏曉晨躺在床上,正在閉目養神,聽到宿舍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同院不同系的女生邊說邊笑地走了進來。

  「顏曉晨還沒回來啊?她不會不好意思見同學就這麼消失了吧?」

  「沈侯和顏曉晨已經分手了吧?你們是不是也發現了,沈侯這幾天壓根兒沒來找過顏曉晨?」

  劉欣暉對她們比手勢,示意顏曉晨就在簾子後面,可她們說得興高采烈,壓根兒沒留意到。

  「沒有學位,別說正規的大公司,就是好一點的私企都不會要顏曉晨,她這下可慘了!到時候混不下去,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可以在酒吧當坐台小姐了,不是說她以前就是坐台的嘛……」

  兩人自說自話地笑了起來,魏彤聽得忍無可忍,正要發火,沒想到吳倩倩竟然先她一步。她在衛生間刷牙,直接把滿是牙膏泡沫的牙刷扔向兩個女生,大喝:「滾出去!」

  兩個女生下意識地一躲,牙刷沒砸到兩個女生,牙膏沫卻甩了兩個女生一臉。

  「我們在說顏曉晨,關你什麼事?」兩個女生色厲內荏地嚷。魏彤拉開門,做了個請出去的手勢,皮笑肉不笑地說:「就算你們平時看不慣顏曉晨,也犯不著落井下石,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風水輪流轉,沒有人能順一輩子,你們也總有倒楣的時候,給自己留點後路,就算幸災樂禍,也藏在心裡吧!」

  魏彤這話說得格外大聲,附近的同學都聽到了,沒有人吭聲。兩個女生低著頭,急急忙忙地逃出了宿舍。

  魏彤砰一聲關上門,把門反鎖了,對吳倩倩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麼熱血女王的一面。」

  吳倩倩板著臉,撿起牙刷,一聲沒吭地回了衛生間。

  劉欣暉說:「曉晨,你別難受,趙櫟喜歡沈侯,大二時還對沈侯表白過,被沈侯拒絕了,她就是來故意噁心你的。」

  顏曉晨拉開簾子,笑著說:「有你們這麼幫著我,我怎麼會被她們噁心到?我沒事,倩倩,謝謝你!」

  吳倩倩面無表情,用力沖洗著牙刷,沒有說話。

  劉欣暉說:「對啊,只要你自己別當回事,其實什麼都和以前一樣。曉晨,加油!」劉欣暉鼓著臉頰,用力握握拳頭。

  顏曉晨笑笑,「我會的!」

  再次拉上簾子,顏曉晨的笑容消失了。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了,至少,以後的同學會,同學們肯定不會主動邀請她和沈侯,她和沈侯只怕也不會參加。第二天下午一點多時,沈侯來接顏曉晨。

  只是一周沒見,可這一周過得實在太跌宕起伏,沈侯覺得顏曉晨憔悴了,顏曉晨也覺得沈侯憔悴了,兩人都生出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看著彼此,有一種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感覺。

  兩人相對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沈侯才拉住顏曉晨的手,說:「走吧!」

  兩人相攜著走出宿舍,也許因為昨天晚上鬧的那一出,沒有一個同學多嘴詢問,但有時候眼光比語言更傷人,不管是憐憫同情,還是幸災樂禍,都時刻提醒著顏曉晨,從現在開始,她和他們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顏曉晨微微低下了頭,回避著所有人的目光,沈侯卻腰板挺得比平時更直,他面帶微笑,牽著顏曉晨的手,昂首闊步地從所有同學的目光中走過。沈侯知道自己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但他忍不住想證明,一切都沒有變!

  在校門口,沈侯招手攔了輛計程車。等兩人上了車,他對顏曉晨說:「你工作的事情沒什麼問題了,下個星期一就能去上班,工資肯定沒有投行高,一個月三千八,做得好,以後會漲上去。」

  顏曉晨說:「很好了。」

  沈侯知道顏曉晨的「很好了」很真誠,但是他自己總是沒法接受。畢竟顏曉晨之前的工作底薪就有三十多萬,年景好的時候,加上年終獎金,七八十萬都沒有問題。但現在他只能做到這樣,工資再高的工作,就算他幫顏曉晨安排了,顏曉晨也不會接受。

  計程車停在一個居民社區前,顏曉晨下了車,一邊猜測著沈侯帶她來這裡的用意,一邊跟著沈侯進了居民樓。

  沈侯說:「宿舍晚上不但要鎖樓門,還要斷電,大一正是我最喜歡打遊戲的時候,為了方便打遊戲和朋友聚會,就在這裡租了套房子,租約一年一簽,還有八個月到期。」

  沈侯領著顏曉晨到了他租的房子,是一套精裝修的兩居室。房子不算大,但佈局合理,採光很好,兩間臥室,一個是主臥,很寬敞,另一個臥室就小了很多,剛夠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張連著書架的小書桌和一個小衣櫃。估計沈侯早上剛找小時工打掃過衛生,房間裡一塵不染,有一股淡淡的消毒劑味道。

  「你要出去租房子,肯定也是租兩居室,一居室的房租太貴了,兩居室可以和人合租,一人分擔一半房租能便宜很多。」沈侯有些扭捏,不敢直視顏曉晨,「我想著……反正你要找房子和人合租,不如我們一塊兒合租好了。」

  顏曉晨打量著小臥室,沒有立即回答,有點女性化的溫馨佈置顯然表明了沈侯打算把這間臥室給她住。

  沈侯說:「你放心,沒你的允許,我什麼都不會做,你絕對安全!要不然我給你的屋子換個最好的保險鎖?」

  顏曉晨撲哧一聲笑起來,瞋了他一眼,打趣地問:「難道你半夜會化身成狼人?」

  沈侯松了口氣,也笑起來,兩人之間彌漫著的沉重氣氛終於消散了幾分。沈侯恢復了以前的風格,嬉皮笑臉卻很霸道地說:「小小,就這麼定了!我怕麻煩,房租都是半年一交,房子還有八個月到期,不管你住不住,我都已經付了租金,你就搬進來,住那間小臥室,一個月給我交一千塊錢,如果每天能給我做一頓飯,房租再給你打折扣。」

  顏曉晨更習慣他這種風格,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滿意地點點頭,笑嘻嘻地說:「好吧,就這麼定了。」

  沈侯如釋重負,忍不住抱了一下顏曉晨。其實,之前他就想過,畢業後兩個人合租房子,那時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到時提一句就行。但是,今天卻讓他難以啟齒,生怕曉晨會尋根問底地查問房租,生怕她覺得他在金錢上接濟她,可曉晨什麼都沒問,她把自己的驕傲放在了第二位,體貼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彌補自己的錯,讓他不至於被愧疚折磨得夜夜難以入睡。

  顏曉晨也輕輕抱了下沈侯,就想要放開,沈侯卻忍不住越來越用力,把她緊緊地箍在懷裡。他渴望著能用自己的懷抱給她一方沒有風雨的天地,很多抱歉的話說不出口,說了也沒用;很多想許的承諾也說不出口,說了也顯得假。但每個自責難受得不能入睡的黑夜裡,他已經一遍遍對自己發過誓,他一定會照顧好她,為她遮風擋雨,給她幸福。

  兩人商量定了一起合租房子後,決定立即回宿舍去拿行李。魏彤、吳倩倩、劉欣暉都不在,正好避免了尷尬。雖然這不是顏曉晨預期中的畢業告別方式,但眼下的情形,這樣的告別方式,對大家都好。等離開宿舍,顏曉晨才給她們發了條微信,告訴她們,她已經在外面租好房子,搬出了宿舍。

  沒一會兒,魏彤的微信就到了,「恭喜!等你安定好,我來看你,有事需要幫忙,一定別忘記找我。」

  顏曉晨回復完魏彤的微信,劉欣暉的微信也到了,幾張很卡哇伊的動畫圖片後寫著:「過兩天,我也要離開了,回到我的故鄉,開始我沒有驚怕,也不會有驚喜的安穩人生。同宿舍四年,我一直很敬佩你的勤奮努力,你身上有著我沒有的堅韌和勇敢。你像是迎接風雨的海燕,我卻是躲在父母庇護下的梁間燕。我們選擇了不同的人生路,再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我會永遠記得,你是我的同學、我的舍友、我的朋友,幫不到你什麼,只能給你祝福,風雨過後,一定會有彩虹。」

  顏曉晨沒想到劉欣暉會給她這麼長的回復,很感動,也寫了一段很長的話回復劉欣暉,祝她幸福快樂。

  又過了一會兒,吳倩倩的短信才姍姍遲來,十分簡短,「好的,一切順利。」

  這條短信是終結語,沒有再回復的必要,顯然吳倩倩也沒有期待她回復。顏曉晨有一種感覺,宿舍四個人的關係大概就像這幾條短信——和魏彤相交在心,平時不見得有時間常常聚會,有什麼事卻可以不客氣地麻煩她;和劉欣暉遠隔天涯,只能逢年過節問候一聲,海記憶體知己了;而和吳倩倩,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也只會越來越陌生。

  沈侯看她盯著手機發呆,問:「想什麼呢?」「沒什麼。」顏曉晨把手機裝了起來,也把所有的離愁別緒都裝了起來。

  放下行李,沈侯看看時間,已經五點多,「去吃飯吧,附近有不少不錯的小餐館。」

  顏曉晨嫌貴,提議說:「不如就在家裡吃了?」

  沈侯本來是怕她累,可一句「家裡吃」讓他心頭生出很多異樣的感覺,他笑看著顏曉晨,很溫柔地說:「就在家裡吃吧!需要什麼,你告訴我,我去買,你休息一會兒。」

  顏曉晨心裡也泛出一些異樣的甜蜜,拉住沈侯的手,「我不累,你肯定從來不開火做飯,廚房裡需要添置一點東西,說了你也不知道,一起去。」兩人手把手去逛社區的超市,炒菜鍋、鏟子、勺子……一件件買過去,顏曉晨每買一件東西,必定看清楚價格,比較著哪個便宜,促銷的宣傳單更是一個不放過地細細看過,盤算著哪些可以趁著打折先買一些囤著。

  沈侯推著購物車,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曉晨所做的一切對他而言十分陌生,他也到超市採購過雜物,卻從來不看價格,在他的認知裡超市的東西再貴能有多貴?但看到曉晨這麼做,也沒有一點違和,反而讓他生出一種柴米油鹽醬醋茶、居家過日子的感覺,心裡十分安寧。

  顏曉晨挑好炒菜鍋,放進購物車,一抬頭看到沈侯專注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買東西比較麻煩,你要不耐煩,去外面轉轉。」

  沈侯拉住她的手說:「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很有意思,不過,逛超市肯定不是最有意思的事。我爸媽的努力奮鬥養成了我買東西不看價格的毛病。老婆,我會努力奮鬥,爭取早日養成你也買東西不看價格的毛病。省下來的時間,我們一起去找更有意思的事做!」

  這是沈侯第一次叫她老婆,顏曉晨靜靜站了一瞬,用力握了握沈侯的手,笑著說:「一起努力!」

  結完賬,兩人提著一堆東西回到屋子。

  沈侯怕顏曉晨累,堅持不要顏曉晨做飯。顏曉晨下了兩包速食麵,煮了點青菜,打了個荷包蛋,也算有葷有素的一頓飯。

  吃完飯,沈侯洗碗,顏曉晨整理行李。

  沈侯一邊洗碗,一邊時不時跑過去,悄悄看一眼顏曉晨,看她把衣服一件件放進衣櫥,書本一本本放到書架上,毛巾掛進衛生間……她的東西一點點把房間充實,也一點點把他的心充實。

  沈侯不知道顏曉晨是否明白,可他自己心裡很清楚,超市里的那句「老婆」不是隨便喊的。雖然男女朋友之間叫老公、老婆的很常見,但他一直覺得這兩個字不能亂喊,那不僅僅是一時的稱呼,還是一輩子的承諾。他今日叫曉晨「老婆」,並不是出於愧疚,而是這次的事,讓他後知後覺地理解了顏曉晨曾對他說的那句話「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他也想告訴曉晨,他想和她在一起,現在、未來,一輩子!

  星期一,沈侯帶著顏曉晨一起去公司上班。

  沈侯租住的地方距離公司不算近,但交通還算方便,只需搭乘一趟公車,到站後,橫穿過馬路就是公司的大樓。

  進電梯時,顏曉晨突然想到什麼,掙脫了沈侯的手,還移開了一步。

  沈侯一愣,不解地看著曉晨,「小小?」

  顏曉晨小聲問:「公司的人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嗎?」

  沈侯明白了顏曉晨的顧慮,不服氣地敲了顏曉晨的腦門一下,「遲早會知道!」卻也移開了一小步,板著臉,一種「我倆沒特殊關係」的樣子,「這樣滿意了嗎?」

  顏曉晨笑眯眯地看著沈侯,沈侯繃了一會兒沒繃住,也笑了。

  兩個人就像普通朋友一樣,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電梯。

  前臺的小姑娘應該以前見過沈侯,笑著打招呼:「找劉總?劉總在辦公室。」

  劉總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沈侯叫「劉叔叔」,國字臉,一臉忠厚相,看到顏曉晨有點吃驚,用家鄉話問沈侯,「怎麼是個小姑娘?你說是個關係很好的朋友,我以為是個小夥子!」

  沈侯知道顏曉晨能聽懂他們的方言,用普通話說:「又不是幹體力活,男女有差別嗎?這是我朋友顏曉晨,她英文很好。」

  劉總能被沈侯的父母外放,做「封疆大吏」,除了忠心,肯定也是要有幾分眼色,立即換成了普通話,笑呵呵地說:「英文好就好啊!小顏先去Judy的部門吧!」

  顏曉晨以為公司裡都是「老楊」「小王」一類的稱呼,沒想到還有個Judy,立即意識到劉總讓她去的部門應該不錯,忙恭敬地說:「謝謝劉總。」劉總對她沒有打蛇隨棍上,跟著沈侯叫他劉叔叔很滿意,覺得這姑娘上道,和善地說:「走,我帶你去見Judy。」

  Judy的部門在樓上,趁著上樓,沈侯悄悄告訴顏曉晨,「Judy是我媽媽高薪請來的副總經理,會講流利的英文和西班牙語,出口外貿的業務都是她在抓,但也別小看劉叔叔,和政府部門打交道時,他一出馬立即管用。Judy剛來時,還有些不服,後來時間長了,知道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兩個人算是彼此看不慣,但和平相處。」

  Judy是一個四十多歲、戴著眼鏡的短髮女子,又瘦又高,顯得很精幹俐落,說話語速快、沒什麼笑容,聽到劉總介紹說:「這是小顏,顏曉晨,我一個朋友介紹來的,大學剛畢業,人很不錯,你看讓她做什麼?」Judy不高興地皺皺眉頭,指指外面大辦公室裡最角落的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堆滿了衣服,旁邊的椅子上也搭著衣服,很零亂的樣子,「坐那邊吧!衣服待會兒找人收走,三個月試用期,誰忙就去幫誰,等試用期結束了再安排具體工作。」

  Judy說完就對顏曉晨沒什麼興趣了,反倒對劉總身後的沈侯蠻感興趣,上下打量著他,對劉總說:「哪個部門的新人?他可以來做模特。」

  顏曉晨這才發現Judy並不知道沈侯的身份,看來公司裡知道沈侯身份的只有劉總,劉總笑呵呵地說:「新來的銷售,跑國內市場的,以後還要你多多提攜。」

  Judy無所謂地聳聳肩,表示話題結束。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她對劉總說了聲「抱歉」,接了電話,用英語快速地說著業務上的事。劉總對沈侯說:「我們走吧!」

  沈侯看顏曉晨,顏曉晨悄悄朝沈侯擺擺手,表示再見。沈侯笑了笑,跟著劉總離開了。

  顏曉晨看辦公室裡的人各忙各的,壓根兒沒人搭理她,她就走到堆滿了衣服的辦公桌前,開始整理衣服。

  剛把所有衣服疊好,Judy走出來,叫人把衣服抱走。她指著窗戶上堆放的亂七八糟的圖冊和書,說:「先把上面的東西看熟,劉總說你英文不錯,但我們做服裝生意,有很多專有名詞,背熟了才方便交流。」

  顏曉晨隨手拿起一本圖冊翻起來,是一本女士服裝圖冊,顏曉晨覺得有點眼熟,翻了幾頁才突然想起,這不就是她的第一套職業套裝的牌子嗎?還是沈侯帶著她去買的。

  顏曉晨小聲問旁邊的一個同事,「咱們公司是做什麼的?」

  同事的表情像是被天雷劈了一樣,鄙夷地看了顏曉晨一眼,不耐煩地說:「服裝生意!」

  顏曉晨指指圖冊,「這是我們公司的服裝?」

  「是!」同事小聲嘟囔:「什麼都不知道還來上班?」

  顏曉晨捧著圖冊,呆呆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當年那兩個銷售小姐為什麼表情那麼奇怪了,原來不是她運氣好,恰好趕上商鋪打折,而是沈侯為她特意安排的打折。難以想像那麼飛揚不羈的沈侯也會小心翼翼地計畫安排,只是為了照顧她的自尊。

  顏曉晨看著圖冊上的衣服,忍不住微微地笑起來。王教授的研究生說「希望十年後,你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不管將來發生什麼,她都可以肯定,她不會後悔!

  晚上回到家,顏曉晨放下包,立即抱住沈侯,親了他一下。

  沈侯覺得她動作有點反常,關心地問:「第一天上班的感覺如何?Judy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Judy雖然嚴厲,但是個做事的人,怎麼會為難我個小蝦米?」顏曉晨一邊說話,一邊進了廚房。

  沈侯做銷售的,不用定點上下班,第一天上班沒什麼事就早早回來了,菜已經洗好,米飯也做好了。顏曉晨洗了手,打開電飯煲一看,發現水放多了,米飯做成了稀飯。下午他給她發微信,問做米飯要放多少水時,她解釋了一堆,也不能肯定他是否明白,最後說「如果估摸不准,寧可多放,不可少放」,沈侯果然聽話。

  顏曉晨笑眯眯地說:「不錯啊,第一次做米飯就做熟了,我們不用吃夾生飯了。」

  沈侯臉皮也真厚,笑著說:「那當然,也不看我是誰?」

  顏曉晨系上圍裙,動作麻利地切了點雞肉,打算炒兩個菜,「待會兒油煙大,你去外面等吧,一會兒就好了。」

  沈侯站在廚房門口,一副觀摩學習的樣子,「沒事,我看看,指不准下次你回家就直接能吃飯了。」

  顏曉晨只覺窩心的暖,顧不上鍋裡燒著油,飛快地沖到廚房門口,踮起腳尖在沈侯唇上親了下,「不用你學,我會做給你吃!」把沈侯推出廚房,關上了廚房門。

  沈侯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摸著自己的嘴唇,笑著走開了。

  等兩人吃完飯,收拾完碗筷,窩在沙發上休息時,顏曉晨說:「今天看了很多圖冊,原來你爸媽是做服裝生意的。

  沈侯笑嘻嘻地說:「公司現在的主要生意分為兩大塊,女裝和童裝,女裝你已經穿過了,童裝覆蓋的年齡階段從0到16歲,準確地說是嬰兒裝、兒童裝、青少年裝。海外市場集中在澳大利亞、紐西蘭和歐洲的幾個小國家,我去的部門是童裝的國內銷售部。」

  「難怪你去NE找了一份銷售工作,你應該對你爸媽的生意挺有興趣吧?」

  「是挺有興趣。」

  沈侯看顏曉晨也很有興趣的樣子,開始興致勃勃地給顏曉晨講述他爸媽的故事。

  沈媽媽家是地道的農民家庭,沈媽媽沒讀過大學,十七歲就進了當地的一家絲綢廠,二十歲時去了廣東打工,算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打工妹,因為腦子靈光、做事努力,很得香港老闆的賞識,被提拔成管理者。

  時光如流水,一晃沈媽媽就在外面漂泊了六年,已經二十六歲。出去打工的人中,沈媽媽算是混得最好的,可在父母眼中,她這個二十六歲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不如那些早早回家鄉抱了孩子的姑娘。也不知是父母念神拜佛起了作用,還是機緣巧合,「老姑娘」在初中同學的婚宴酒席上遇見了在公安局做文職工作的沈爸爸,一個出身城市家庭、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所有人都反對這門婚事,連沈媽媽的父母都心虛地覺得自己女兒太高攀了,可沈爸爸認定了沈媽媽。那一年,沈爸爸和沈媽媽不顧雙方父母的反對,登記結婚了,連婚禮都沒有。

  沈媽媽放棄了廣東的「白領工作」,回到家鄉,又開始從事「藍領工作」。幾間平房,十幾台縫紉機,開了個服裝加工廠,從加工小訂單做起。因為做得好,幾年後,小平房變成了大廠房,有了機會做世界名牌的單子。沈侯說了兩個牌子,連顏曉晨這個對奢侈品牌完全不瞭解的人也聽聞過,可見是真正的名牌。

  沈媽媽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沈媽媽開始遊說沈爸爸辭職,沈爸爸辭去了公安局的工作,跟著老婆做生意。夫妻倆經過商量,決定調整戰略,從什麼都做向女裝和童裝傾斜。三年後,他們成立了自己的女裝品牌,五年後,他們成立了自己的童裝品牌。

  那個時候的社會風氣也越來越重視「經濟發展」,人們不再覺得是沈媽媽高攀了沈爸爸,而是覺得沈爸爸的眼光怎麼那麼毒,運氣怎麼那麼好?二〇〇六年,公司上市成功,成為中國民族服裝品牌裡的佼佼者。

  到現在,沈家總共有十二家工廠,五個貿易公司,全國各地上百個專賣店,總資產超過四十億。

  聽完沈侯爸媽的故事,顏曉晨對沈侯的媽媽肅然起敬,「你媽媽可真厲害,簡直可以寫一本傳奇奮鬥故事了。」

  沈侯說:「風光是真風光,但也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當年創業時,因為壓根兒沒有時間休息,我媽流產了兩次,九死一生地生下我之後,也沒辦法再要孩子了。」

  顏曉晨可以想像到當年的艱苦,感歎說:「你媽很不容易,不過現在事業有成,還有你爸爸和你,她肯定覺得一切都值得。」

  沈侯的神情有點黯然,顏曉晨知道他是想起被學校開除的事了,輕聲問:「你爸媽的氣消了嗎?」

  沈侯說:「不知道。他們很忙,知道我這邊結果已定後,立即就離開了。我媽因為自己沒讀過大學,吃過不少虧、受過不少歧視,從小到大,她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讀書,我爸卻無所謂,總是說『品德第一、性格第二、學問最末』。本來我以為這次的事,我媽肯定饒不了我,可沒想到我爸比我媽更生氣。我爸動手打了我兩巴掌,我媽罰我跪了一夜,直到他們離開,都沒給我好臉色看。」

  顏曉晨抱住了沈侯,那幾天只能接到沈侯的電話,總是見不到人,感覺電話裡他唯一著急的就是她,沒想到他自己的日子一點不好過。沈侯低聲問:「你媽媽知道這事了嗎?」

  「我媽媽……其實並不支持我讀這個大學,等將來她問了,跟她說一聲就行了,說不定她還挺高興。」

  顏曉晨的短短一句話,卻有太多難言的酸楚,沈侯覺得心疼,一下下輕撫著她的背,「現在是六月份,等再過幾個月,春節時,我想把你正式介紹給我爸媽,我媽肯定會很喜歡你。」

  顏曉晨嗤笑,「一廂情願的肯定吧?」

  「才不是!我很清楚我媽媽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你完全符合她的要求。而且,當年我奶奶覺得沈家是書香門第,瞧不起我媽,給了她不少苦頭吃,我剛上大學時,我媽就和我爸說了,家裡不缺吃、不缺喝,不管將來我挑中的女朋友是什麼樣,只要人不壞,他們都會支援。」

  顏曉晨想起了去年春節,她給沈侯打電話時聽到的熱鬧,不禁有了一點心嚮往之,「春節還放煙花嗎?」

  「放啊!」

  「燒烤呢?」

  「有沈林那個豬八戒在,你還擔心沒好吃的?」

  顏曉晨伏在沈侯懷裡,想像著一家人熱熱鬧鬧過年的畫面,覺得很溫暖,也許她也可以帶沈侯去見一下媽媽,沖著沈侯的面子,媽媽或許會願意和他們一起吃頓飯。

  兩人正甜甜蜜蜜地依偎在一起說話,顏曉晨的手機響了。

  顏曉晨探身拿起手機,來電顯示上是「程致遠」,沈侯也看見了,酸溜溜地說:「他不是金融精英嗎?不好好加班賺錢,幹嗎老給你打電話?」顏曉晨看著沈侯,不知道該不該接。

  沈侯酸歸酸,卻沒真打算阻止顏曉晨接電話,「你接電話吧!」他主動站起,回避到自己房間,還特意把門關上了。

  顏曉晨和程致遠聊了一會兒,掛了電話。她走到沈侯的臥室門口,敲敲門。

  沈侯拉開門,「打完電話了?」

  「打完了。」

  「和他說什麼?」

  「他知道我去你家的公司上班,問候一下我的狀況。」

  「切!知道是我家的公司,還需要多問嗎?難道我還能讓公司的人欺負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顏曉晨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嘟著嘴說:「他是我的好朋友,你能不能對他好一點?」

  沈侯在她嘴上親了下,笑嘻嘻地說:「能!但我還是會時刻保持警惕,等著他露出狐狸尾巴的一天!」

  Judy不是個平易近人的上司,嚴厲到苛刻,有時候出錯了,她會中文夾雜著英語和西班牙語一通狂罵,但她的好處就是她是個工作狂,一切以工作為重,只要認真工作,別的事情她一概不管。

  剛開始,她認為顏曉晨是「關係戶」,能力肯定有問題,有點愛理不理的,但沒過多久她就發現顏曉晨絕沒有關係戶的特質,吩咐下去的事,不管多小,顏曉晨都會一絲不苟地完成。領悟力和學習能力更是一流,很多事情她在旁邊默默看幾次,就能摸索著完成。Judy心中暗喜,決定再好好觀察一段時間,如果不管工作態度還是工作能力都可以,她就決定重點培養了。因為Judy存了這個心思,對顏曉晨就格外「關照」,和客戶溝通訂單、去工廠看樣品、找模特拍宣傳圖冊……很多事情都會帶她去做。累歸累,可顏曉晨知道機會難得,跟在Judy身邊能學到很多東西,她十分珍惜。

  顏曉晨的態度,Judy全部看在眼裡,她是個乾脆俐落的人,在顏曉晨工作一個月後,就宣佈提前結束顏曉晨的試用期,成為她的助理,每個月的工資提了五百塊,手機話費報銷。就這樣,顏曉晨慢慢地融入了一個她從沒有想過會從事的行業,雖然和她認定的金融行業截然不同,但也另有一番天地。

  顏曉晨和沈侯的辦公室就在上下樓,可沈侯做的事和顏曉晨截然不同,顏曉晨所在的部門是做海外銷售,沈侯卻是做國內銷售,截然不同的市場、截然不同的客戶群,截然不同的銷售方式。

  顏曉晨頂多跑跑工廠和海關,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沈侯卻很少待在辦公室,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面跑,從哈爾濱到海口,只要能賣衣服的地方都會跑。

  因為經常風吹日曬,沈侯變黑了,又因為每天要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從政府官員到商場管理者,三教九流都有,他變得越來越沉穩,曾經的飛揚霸道很少再表露在言語上,都漸漸地藏到了眼睛裡。

  以前老聽人說,工作的第一年是人生的一個坎,很多人幾乎每個月都會變,等過上兩三年,會變得和學校裡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顏曉晨曾經覺得很誇張,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但在沈侯身上驗證了這句話,她清楚地看著沈侯一天天褪去了青澀,用最快的速度長大。

  如果沒有被學校開除的事,也許過個三五年,沈侯也會變成這樣,可因為這個意外,沈侯迫不及待地在長大,爭分奪秒地想成為一株大樹,為顏曉晨支撐起一片天地。如果說之前,顏曉晨能肯定自己的感情,卻不敢肯定沈侯的感情,那麼現在,她完完全全地明白了,雖然出事後,他沒有許過任何承諾,可他在用實際行動,表明他想照顧她一生一世。

  因為沈侯的工作性質,他能陪顏曉晨的時間很少,兩人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但真正能相守的時間很少。這些都沒什麼,讓顏曉晨心疼的是沈侯老是需要陪客戶喝酒,有時候喝到吐,吐完還得再喝。可顏曉晨知道,對一個江湖新人,這些酒必須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網上查各種醒酒湯、養生湯,只要沈侯不出差,廚房裡的慢燉鍋總是插著電,從早煲到晚,煲著各種湯湯水水。

  沈侯是公司的「太子爺」,照理說完全不需要他這樣拼,但沈侯的爸爸仍在生沈侯的氣,存心要剎剎沈侯的銳氣,沈侯自己也憋了一股氣,想向所有人證明,沒了文憑,不靠自己的身份,他依舊能做出一點事。所幸,沈侯自小耳濡目染,還真是個做生意的料,思路清晰,人又風趣大方,再加上皮相好,讓人一見就容易心生好感,三個月後,沈侯已經是業績很不錯的銷售。

  一次酒醉後,沈侯的同事給顏曉晨打電話,讓她去接他。

  顏曉晨匆匆趕到飯店,看到沈侯趴在垃圾桶前狂吐,吐完他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竟然順著垃圾桶滑到了地上。

  顏曉晨急忙跑過去,扶起他。他卻壓根兒認不清顏曉晨,當是同事,糊裡糊塗地說:「你怎麼還沒走?我沒事,你先走吧!我稍微醒醒,再回去,要不我老婆看我被灌成這樣,又要難受了。」

  顏曉晨眼眶發酸,一邊招手攔計程車,一邊說:「下次喝醉了就趕緊回家。」

  顏曉晨扶著沈侯,跌跌撞撞地上了車,沈侯才突然發現他胳膊下的人是個女的,猛地推了她一把,力氣還不小,一下子把顏曉晨推到了另一邊。顏曉晨正莫名其妙,聽到他義正詞嚴地呵斥:「喂,我有老婆的,你別亂來!」凶完顏曉晨,沈侯像個要被人強暴的小媳婦一樣,用力往門邊縮坐,大嚷:「不管我的靈魂,還是肉體,都只屬於我老婆!」

  計程車司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大概覺得不合適,忙收了聲,只是拿眼從後視鏡裡瞅著顏曉晨,一臉不屑。

  顏曉晨哭笑不得,對計程車司機解釋,「我就是他……他老婆,他喝醉了。」

  計程車司機立即又哈哈大笑起來,豎了豎大拇指,「你老公不錯!」

  顏曉晨小心翼翼地靠過去,「沈侯,我是小小啊!」

  沈侯醉眼蒙矓地瞅著她,也不知有沒有真明白她是誰,但好歹不拒絕她的接近了。顏曉晨讓他把頭靠到她肩膀上,「你先睡會兒,到家了我叫你。」

  沈侯喃喃說:「小小?」

  「嗯?」

  「明年,我要做業績第一的銷售,等拿到銷售提成,我就去買鑽戒,向小小求婚。小小,你別告訴她!」

  顏曉晨覺得鼻子發酸,眼中有微微的濕意,她側過頭,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下,「好的,我不告訴她,讓你告訴她。」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11 AM

Chapter 10 光影幸福

  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成的。——列夫•托爾斯泰

  十二月底,沈侯的媽媽來上海,處理完公事,她請 Judy 私下吃飯。

  Judy 提起自己的新助理,毫不吝嗇言語地大加誇讚。沈媽媽一時興起, 對 Judy 說:「認識你這麼多年,很少聽到你這麼誇人,引得我好奇心大起, 正好我明天有點時間,去你那邊轉一圈,到時你把人介紹給我,如果真不錯,我正好需要個能幹的年輕人。」

  Judy 不滿地撇嘴,「我把人調教出來了,你就拿去用?我有什麼 好處?」

  沈媽媽知道她就一張嘴厲害,不在意地笑笑,「好姐妹,你不幫我, 誰幫我呢?」

  Judy 也不再拿喬,爽快地說:「行,你明天過來吧!哦,對了,劉總那邊有個新來的銷售很厲害,人也長得帥,你要覺得好,把他也挖走吧,省得就我一個人吃虧!」

  沈媽媽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沈侯,苦笑著說:「這事我現在不好和你細說,反正以後你就知道了。」

  Judy和洋鬼子打交道打多了,性子也變得和洋鬼子一樣簡單直接,除了工作,別的一概不多問,猜到是家長里短,直接轉移了話題,「吃什麼甜品?」

  第二天,沈媽媽真的去了公司,先去劉總那邊。劉總親自泡了茶,「嫂子,這次在上海待幾天?」

  「明天回去。」

  「沈侯去長沙出差了,昨天下午剛走,明天只怕趕不回來。」

  「沒事,我又不是來看他。」

  劉總斟酌著說:「我看沈侯這小子行,你跟大哥說一聲,讓他別再生氣了。」

  沈媽媽喝了一口茶,說:「老沈一怒之下是想好好挫挫沈侯,沒想到沈侯倒讓他刮目相看了。老沈再大的氣,看兒子這麼努力,差不多也消了,現在他只是拉不下臉主動和沈侯聯繫。」

  劉總試探地說:「銷售太苦了,要不然再做一個月,等過完春節,就把人調到別的部門吧!」

  沈媽媽說:「看老沈的意思,回頭也看沈侯自己是什麼意思。銷售是苦,但銷售直接和市場打交道,沈侯如果跑熟了,將來管理公司,沒人敢糊弄他,這也是他爸爸扔他來做銷售時,我沒反對的原因。」沈媽媽看了下表,笑著起身,「我去樓上看看Judy。」

  劉總陪著沈媽媽上了樓,走進辦公室,沈媽媽覺得整個房間和以前截然不同,「重新裝修過?」

  劉總說:「沒有。」

  沈媽媽仔細打量了一番,發現不是裝修過,而是佈置得比以前有條理。以前,樣衣不是堆放在辦公桌上,就是堆放在椅子上,現在卻有幾個大塑膠盒,分門別類地放好了;以前,所有的衣服畫冊都堆放在窗臺上,現在卻放在一個簡易書架上,原本堆放畫冊的地方放了幾盆花,長得生機勃勃。

  Judy年過四十,仍然是個女光棍,自己的家都弄得像個土匪窩,她沒把辦公室也弄成個土匪窩,已經很不錯了。沈媽媽走進Judy的辦公室,指指外面,笑問:「你的新助理弄的?」

  Judy聳聳肩,「小姑娘嘛,喜歡瞎折騰!不過弄完後,找東西倒是方便了很多。」

  沈媽媽一直堅信一句話,細節表露態度,態度決定一切,還沒見到Judy的助理,已經認可了她,「小姑娘不錯。」

  Judy不知該喜該愁,喜的是英雄所見略同,愁的是人要被挖走了。沈媽媽也不催,笑吟吟地看著她,Judy拿起電話,沒好氣地說:「Olivia,進來!」

  顏曉晨跟著Judy混,為了方便客戶,也用了英文名。

  顏曉晨快步走進辦公室,看劉總都只敢坐在下首,主位上坐著一個打扮精緻的中年美婦人,有點眼熟。她心裡猛地一跳,猜到是誰,不敢表露,裝作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劉總好!」

  Judy說:「這位是公司的侯總,我和劉總的老闆。」

  有點像是新媳婦第一次見公婆,顏曉晨十分緊張,微微低下頭,恭敬地說:「侯總好!」

  沈媽媽卻是十分和善,一點沒端架子,「Judy在我面前誇了你很多次,你叫什麼名字?到公司多久了?」

  「顏曉晨,顏色的顏,破曉時分的曉,清晨的晨。到公司半年了。」

  顏曉晨以為沈媽媽還會接著詢問什麼,可她只是定定地盯著顏曉晨,一言不發。顏曉晨是晚輩,又是下屬,不好表示什麼,只能安靜地站著。劉總和Judy都面色古怪地看著侯總,他們可十分清楚這位老闆的厲害,別說發呆,就是走神都很少見。Judy按捺不住,咳嗽了一聲,「侯總?」沈媽媽好像才回過神來,她扶著額頭,臉色很難看,「我有點不舒服。劉總,叫司機到樓下接我,Judy,你送我下樓。」

  劉總和Judy一下都急了,劉總立即給司機打電話,詢問附近有哪家醫院,Judy扶著沈媽媽往外走。顏曉晨想幫忙,跟著走了兩步,卻發現根本用不著她,傻傻站了會兒,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顏曉晨心裡七上八下,很是擔心,好不容易等到Judy回來,她趕忙沖了過去,「侯總哪裡不舒服?嚴重嗎?」

  Judy沒有回答,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顏曉晨才發覺她的舉動超出了一個普通下屬,她尷尬地低下了頭。

  Judy說:「侯總就是一時頭暈,呼吸了點新鮮空氣就好了。」她看看辦公室裡其他的人,「到我辦公室來!」顏曉晨尾隨著Judy走進辦公室,Judy吩咐:「把門關上。」

  顏曉晨忙關了門。Judy在說與不說之間思索了一瞬,還是對顏曉晨的好感占了上風,竹筒倒豆子般劈裡啪啦地說:「剛才我送侯總到了樓下,侯總問我誰招你進的公司,我說劉總介紹來的,侯總臉色很難看,質問劉總怎麼回事。劉總對侯總解釋,是沈侯的朋友,沈侯私下求了他很久,他表面上答應了不告訴沈總和侯總,可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悄悄給沈總打過電話。沈總聽說是沈侯的好朋友,就說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社交圈了,安排就安排吧,反正有三個月的試用期,試用合格留用,不合格按照公司的規定辦,劉總還怕別人給他面子,徇私照顧,特意把人放到了我的部門。」

  顏曉晨聽到這裡,已經明白,沈媽媽並不知道沈侯幫她安排工作的事,她訥訥地問:「是不是侯總不喜歡我進公司的方式?」

  「按理說不應該,在中國做生意就這樣,很多人情往來,你不是第一個憑關係進公司的人,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如果每個關係戶都像你這樣,我們都要笑死了,巴不得天天來關係戶。不過……我剛知道沈侯是侯總的兒子,估計侯總介意你走的是沈侯的關係吧!」Judy笑眯眯地看著顏曉晨,「你和沈侯是什麼關係?什麼樣的好朋友?」

  顏曉晨咬著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Judy早猜到了幾分,輕歎口氣,扶著額說:「連侯總的兒子都有女朋友了,我們可真老了!」

  顏曉晨忐忑不安地問:「侯總是不是很生氣?」

  Judy微笑著說:「她看上去是有些不對頭。不過,別擔心,侯總的氣量很大,就算一時不高興,過幾天也會想通,何況她本來就挺喜歡你,還想把你挖過去幫她做事,沈侯找了個這麼漂亮又能幹的女朋友,她應該高興才對。」

  顏曉晨依舊很忐忑,Judy揮揮手,「應該沒什麼大事,出去工作吧!」

  顏曉晨走出辦公室,猶豫著該不該打電話告訴沈侯這事。沈侯在外地,現在告訴他,如果他立即趕回來,就是耽誤了工作,只怕在沈侯的父母眼中,絕不會算是好事,如果他不能趕回來,只會多一個人七上八下、胡思亂想,沒有任何意義。顏曉晨決定,還是先不告訴沈侯了,反正再過兩三天,沈侯就回來了,等他回來,再說吧!

  顏曉晨忐忑不安地過了兩日,發現一切如常,沈媽媽並沒找她談話。

  顏曉晨試探地問Judy:「侯總還在上海嗎?」

  Judy不在意地說:「不知道,侯總說就待一兩天,應該已經離開了。」顏曉晨松了口氣,是她太緊張了,也許人家根本就沒把兒子談個戀愛當回事,又不是立即要結婚。

  顏曉晨放鬆下來,開始有心情考慮別的事。想著沈侯快要回來,決定抽空把房間打掃一下。

  晚上,顏曉晨把頭髮挽起,穿著圍裙,戴著橡膠手套,正在刷馬桶,門鈴響了。

  不會是沈侯回來了吧?她急急忙忙沖到門口,從貓眼裡看了一眼,門外竟然是沈侯的媽媽。

  顏曉晨驚得呆呆站著,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沈媽媽又按了一次門鈴,顏曉晨才趕忙脫掉手套,把頭髮攏了攏,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侯總。」

  沈媽媽盯著她,臉色十分難看。

  沈侯租了四年的房子,他爸媽就算沒來過,也不可能不知道,否則今天晚上找不到這裡來。顏曉晨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心虛地低下了頭。

  沈媽媽一言不發,快速地走進沈侯的臥室,又走進顏曉晨的臥室,查看了一圈,確定了兩個人至少表面上仍然是「分居」狀態,還沒有真正「同居」。她好像緩過了一口氣,坐到沙發上,對顏曉晨說:「你也坐吧!」顏曉晨忐忑不安地坐在了沙發一角。

  「幫沈侯代考宏觀經濟學的人就是你?」沈媽媽用的是疑問句,表情卻很肯定。

  「是。」

  「我看過你的成績單,沒有一門功課低於九十分,是我們家沈侯害了你,對不起!」沈媽媽站了起來,對顏曉晨深深地鞠了一躬。

  顏曉晨被嚇壞了,一下子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扶沈媽媽,「沒事,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事,我真的不介意。」

  沈媽媽沉痛地說:「我介意!」

  顏曉晨不知道該說什麼,手足無措地看著沈媽媽。

  沈媽媽緩和了一下情緒,又坐了下來,示意顏曉晨也坐。她問:「你和沈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大四剛開學時,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可很快就分開了,大四第二學期又在一起了。」

  沈媽媽算了一下,發現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不算長,難怪她詢問沈侯有沒有女朋友時,沈侯總說沒有。她想了想說:「既然你們能分一次手,也可以再分一次。」

  「什麼?」顏曉晨沒聽懂沈媽媽的話。

  「我不同意你和沈侯在一起,你們必須分手!」

  顏曉晨傻了一會兒,才真正理解了沈媽媽的話,她心裡如颱風刮過,已是亂七八糟,面上卻保持著平靜,不卑不亢地說:「您是沈侯的媽媽,我很尊敬您,但我不會和沈侯分手。」

  「你和沈侯分手,我會幫你安排一份讓你滿意的高薪工作,再給你一套上海的房子作為補償,可以說,你的分手頂了別人三四十年的奮鬥,好處很多。但你和沈侯在一起卻是壞處多多,我會讓公司用一個最不好的理由開除你。你試想一下,一個品行不端,被大學開除,又被公司開除的人,哪個公司還敢要?」

  顏曉晨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媽媽,「您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做了什麼,讓您這麼討厭?」

  「你說為什麼呢?學校裡小打小鬧談談戀愛,怎麼樣都無所謂,可談婚論嫁是另外一回事,門不當戶不對,你配得上做我們家的兒媳婦嗎?我已經派人去查過你們家,不但一貧如洗,你媽媽還是個爛賭鬼,好酒好煙!婚姻和戀愛最大的不同就是,戀愛只是兩個人的事,婚姻卻是兩個家庭的事,我兒子娶的不僅僅是你,還是你的家庭,我不想我兒子和一個亂七八糟、混亂麻煩的家庭有任何關係!我也絕不想和你們家這樣的家庭成為親家!」

  顏曉晨猶如一腳踏空、掉進了冰窖,冰寒徹骨,她想反駁沈媽媽,她家不是亂七八糟,她媽媽不是爛賭鬼!但是,沈媽媽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原來,在外人眼中,她家是那麼不堪。

  「貧窮也許還能改變,可是你們家……無藥可救!」沈媽媽冷笑著搖搖頭,「我會不惜一切手段,逼你離開沈侯,我不想那麼做,但我是一個母親,我必須保護我的兒子,讓他的生活不受你的打擾!我請求你,不要逼我來逼你,更不要逼我去逼沈侯!」

  顏曉晨木然地看著沈媽媽,她只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怎麼就變成了她在逼沈侯的父母了?

  沈媽媽把一張名片和幾張照片放在了茶几上,「這是一套連排別墅,價值八百多萬,你打名片上的電話,隨時可以去辦理過戶手續。還有,我希望你儘快搬出這個屋子。」沈媽媽拉開了門,卻又停住步子,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地說:「你是個好女孩,但你真的不適合沈侯!人生很長,愛情並不是唯一,放棄這段感情,好好生活!」

  砰一聲,門關上了,顏曉晨卻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沙發上,站都站不起來。

  從屋子的某個角落裡傳來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顏曉晨大腦一片空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音樂響起,愣愣地聽著。

  音樂聲消失了,可沒過一會兒,又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顏曉晨這才反應過來,那是她的手機在響。她扶著沙發站起,腳步虛浮地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機,是沈侯的電話,每天晚上這個點他都會打個晚安電話。

  第一次,顏曉晨沒有接沈侯的電話,把手機放回了桌子上,只是看著它響。

  可沈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打了過來,鈴聲不會說話,卻清楚地表達出了不達目的它不會甘休。

  手機鈴聲響到第五遍時,顏曉晨終於接了電話。沈侯的聲音立即傳了過來,滿是焦躁不安,「小小?小小,你在哪裡?你沒事吧?」

  顏曉晨說:「我在家裡,沒事。」

  沈侯松了口氣,又生氣了,「為什麼不接電話?嚇死我了!」

  「我在浴室,沒聽到電話響。」

  「怎麼這麼晚才洗澡」

  顏曉晨含含糊糊地說:「下班有點晚。」

  沈侯心疼地說:「工作只是工作,再重要也不能不顧身體,身體第一!」

  「我知道,你那邊怎麼樣?是不是快要回來了?」

  「應該明天下午就能回去。」沈侯興高采烈地給顏曉晨講述著這次在長沙的見聞,顏曉晨突然意識到,沈侯很熱愛他們家的公司,並不僅僅是因為金錢,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和驕傲。自小的耳濡目染,四年的商學院學習,他對自己的家族企業有很多規劃和幻想,所以,他才不想出國,才會寧願拿低薪也要去做銷售。也許,沈侯對功課不夠嚴肅認真,可他對自己的人生很嚴肅認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也願意為之仔細規劃、努力付出。

  沈侯說了半晌,發現曉晨一直沒有說話,以為她是困了,關切地說:「忙了一天,累了吧?你趕緊去睡覺吧!」

  顏曉晨輕聲問:「沈侯,你有沒有發覺你剛才是以一個企業掌舵者的角度在分析問題?」

  沈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原來我的話已經暴露了我的野心啊?看來我下次和別人聊天時要注意一點,省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個野心家。我爸媽就我一個兒子,東方的企業文化和西方的企業文化截然不同,不可能完全依靠職業經理人,我遲早要接掌公司,多想想總沒壞處。說老實話,我是想做得比我爸媽更好。」

  顏曉晨有點心驚,卻又覺得理所當然,男人似乎是天生的猛獸,現代社會不需要他們捕獵打仗了,他們所有的血性和好鬥就全表現在了對事業的追逐上,沈侯的性子本就不會甘於平庸,他不想攀登到最高峰才奇怪。沈侯看曉晨一直提不起精神說話,「小小,你休息吧,我也睡了,明天訂好機票,再給你電話。」

  「好的,晚安。」掛了電話,顏曉晨坐在餐桌前,怔怔看著窗外。

  清晨,顏曉晨走進Judy的辦公室,把一份清楚全面的工作總結和交接報告遞給Judy,「我想辭職。」

  Judy大吃一驚,「為什麼要辭職?哪裡做得不開心,還是對我的工作安排不滿?」雖然顏曉晨表現很優異,可才工作半年,不可能是其他公司來挖人,唯一的可能就是顏曉晨自己對工作不滿。

  顏曉晨說:「工作很開心,跟著您也學到了很多東西,辭職是純粹的私人原因。」

  「有其他公司的工作了嗎?」

  「沒有。」顏曉晨也想找到下一家的公司再辭職,但找份工作至少要兩三個星期,並不適合她現在的情形。

  Judy一臉不贊同,「不管是什麼私人原因,都至少堅持一年,你這樣的工作履歷再去找工作很不利!工作經驗很少,不能給你加分,還給公司一種你沒有常性,不能堅持,遇見一點困難就逃避的印象,哪個公司會喜歡招一個隻待半年就走的員工呢?」

  「謝謝,但我必須辭職。」

  「你是不是和沈侯吵架了?戀愛歸戀愛,工作是工作,兩碼事!」

  顏曉晨說:「和沈侯沒有關係,純粹私人原因。」

  Judy看顏曉晨態度很堅決,覺得自己的好心全被當了驢肝肺,很失望,也有點生氣,態度冷了下來,「好的,我接受你的辭職,公司會儘快處理。」顏曉晨剛從Judy辦公室出來,就接到了劉總秘書的電話,讓她去見劉總。

  顏曉晨走進劉總的辦公室,劉總客氣地讓她坐。

  劉總把一遝文件遞給她。顏曉晨翻了一下,是她以前填寫過的財務單據影本,顏曉晨不明白,「劉總給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

  劉總清了清嗓子說:「你的這些單據裡有弄虛作假。」

  顏曉晨先是一驚,是她不小心犯了錯嗎?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劉總他們都是老江湖,不小心犯錯和弄虛作假之間的不同,他們應該分得很清楚。

  顏曉晨把文件放回了劉總的桌子上,沉默地看著劉總。

  顏曉晨的目光坦蕩磊落,清如秋水。劉總回避了她的目光,「如果因為弄虛作假、欺瞞公司被開除,想再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就非常難了,你要清楚……」

  顏曉晨打斷了他的話,嘲諷地說:「我很清楚,我不過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弱女子,你們卻是資產幾十億的大公司;我只有一張嘴可以為自己辯白,你們卻連白紙黑字的檔都準備好了;我請一個好律師的錢都沒有,你們卻有上海最好的律師事務所,上百個優秀律師時刻等著為你們服務;我在上海無親無友,你們卻朋友很多。劉總,您不用贅言了,我真的很清楚!」

  劉總也不愧是商海沉浮了幾十年的人,竟然還是那副心平氣和的態度,「清楚就好!只要你聽話,侯總可以幫你安排一份遠比現在好的工作。」

  「我不需要她給我安排工作,我能養活我自己!」顏曉晨起身朝外走去,快出門時,她突然想起自己還忘記說一句話,回過身對劉總說:「請轉告侯總,我已經辭職。」說完,快步走出了劉總的辦公室。

  顏曉晨拿著包,離開了公司。

  她找公交卡時,才發現自己手指僵硬,原來她一點不像她表現得那麼平靜,而是一直凝聚著全身的力氣才能維持那一點平靜。

  公車上人不算多,顏曉晨找了個最後面的空位坐下,神情迷茫地看著車窗外。

  沈媽媽太不瞭解她了,也許一般的女孩會被她的威脅嚇住,可她不是一般家庭的一般女孩,她只是困惑于沈媽媽昨晚說的一段話,婚姻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還是兩個家庭的事,如果沈侯和她結婚,沈侯娶的不僅僅是她,還是她的家庭,沈侯能接受真正的她和她的家庭嗎?

  手機突然響了,是沈侯的電話,顏曉晨打起了精神,「喂,機票訂好了?幾點的飛機?」

  沈侯的語氣很抱歉,也很興奮,「長沙這邊的事完了,但我趕不回去了,劉總讓我去三亞見兩個重要的客人。」

  顏曉晨苦笑,這應該只是沈媽媽的一個安排,三亞的客人見完,還會有其他事情,反正商場上瞬息萬變,刺激有趣的事不會少,想要吸引住沈侯很容易,看來短時間內,沈侯不可能回到上海了。

  沈侯說:「對不起,本來還想陪你一起過元旦,要不你找魏彤來陪你吧!」

  「沒有關係,你好好工作,不用擔心我,元旦假期我正好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我去收拾行李,準備去機場了,到三亞再和你聯繫,拜拜!」

  「拜拜!」

  算上週末,元旦假期總共有三天,顏曉晨又失業了,暫時無事可做,她突然做了個決定,趁元旦假期去一趟三亞。

  三亞應該還很溫暖,她特意去買了一條保暖一點的長裙,早晚冷的時候再加一個大披肩應該就可以了。

  顏曉晨下了飛機,把羽絨服脫掉塞回行李箱,坐車去沈侯住的酒店,從機場趕到酒店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這次沈侯要見的客人應該真的很重要,連帶著沈侯住的酒店都是五星。

  酒店就在海邊,剛下車,就看到燈火輝映中一望無際的大海,火紅的鮮花開滿道路兩旁,景色明媚鮮豔,一點冬日的陰霾都沒有。

  顏曉晨來之前已經問清楚沈侯住哪個房間,本來想直接上去找他,也算是給他一個節日的驚喜,可沒想到剛走進酒店,就有服務生來幫她拿行李,詢問她是住宿還是訪友。看他們這架勢,肯定不會隨便放陌生人去住客的房間,顏曉晨只得放棄了突然出現在沈侯房間外的計畫,「我朋友住這裡,我來找他。」

  服務生領她到前臺,前臺打電話給沈侯的房間,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前臺抱歉地說:「沒有人接電話,應該不在房間,要不您和您的朋友聯繫確認一下時間,或者在大堂等一會兒?」

  顏曉晨問:「我能把行李寄放在您這裡嗎?」

  「沒問題!」服務生幫顏曉晨把行李放下,辦好寄放手續。

  顏曉晨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給沈侯發微信,「吃完飯了嗎?在幹什麼?」

  沈侯很快就給了她回復,「吃完了,在海灘散步。雖然住在海邊,可白天要陪客人,壓根兒沒時間看看海。」他用的是語音,說話聲的背景音就是海浪的呼嘯聲。

  顏曉晨立即站了起來,一邊走,一邊隨便找了個服務生問:「海灘在哪裡?」

  「沿著那條路一直往前走,左拐,再右拐,穿過餐廳就到了。」

  「謝謝!」

  顏曉晨腳步匆匆,走過長廊,穿過人群,跑到了海灘上。

  海天遼闊,一波波海潮翻滾著湧向岸邊,雖然太陽已落山,可霓虹閃爍、燈火輝煌,海邊仍舊有不少人在嬉戲玩耍。

  顏曉晨一邊拿著手機給沈侯發微信,一邊尋找著他,「海好看嗎?」

  「很好看,可惜你不在我身邊,我很想你!」

  曲曲折折的海岸,三三兩兩的人群,看似不大,可要找到一個人,又絕沒有那麼容易,就像這世間的幸福,看似那麼簡單,不過是夕陽下的手牽手,窩在沙發上一人一瓣分著吃橘子,卻又那麼難以得到,尋尋覓覓,總是找不到。

  沈侯拿起手機,對著大海的方向拍了兩張照片,發給顏曉晨,想和她分享他生命中的這一刻,就算她不在身邊,至少讓她看到他現在的所看、所感。

  顏曉晨看看照片,再看看海灘,辨認清方向,驀然加快了速度。軟軟的沙,踩下去一腳深、一腳淺,她跑得歪歪扭扭。海灘上有孩童尖笑著跑過,有戀人拉著手在漫步,有童心大發的中年人在玩沙子……

  她看見了他!

  沈侯面朝大海而站,眺望著海潮翻湧。距離他不遠處,有一對不怕冷的外國戀人,竟然穿著泳衣在戲水。沈侯的視線掃過他們時,總會嘴角微微上翹,懷著思念,露出一絲微笑。

  顏曉晨含笑看著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似乎走得越慢,這幸福就越長。

  她從沈侯的身後抱住了他的腰,沈侯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想要甩開她,可太過熟悉的感覺讓他立即就明白了是誰,他驚得不敢動,聲音都變了調,「小小?」

  顏曉晨的臉貼在他的背上,「我也很想你!」

  突如其來的幸福,讓一切不像是真的,太過驚喜,沈侯閉上了眼睛,感受著她的溫熱從他的背脊傳進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咧著嘴無聲地大笑起來,猛地轉過身子,把顏曉晨抱了起來。

  顏曉晨「啊」一聲叫,「放我下來!」

  沈侯卻像個小瘋子一樣,抱著她在沙灘上轉了好幾個圈。顏曉晨被轉得頭暈眼花,叫著:「沈侯、沈侯……」

  沈侯放下了她,雙臂圈著她的腰,把她禁錮在身前,「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再嚇我!」

  顏曉晨歪過頭,「哦!原來你不高興我來啊,那我回去了!」她掙扎著想推開他,作勢要走。

  沈侯用力把她拽進懷裡,「高興,我太高……」他吻住了她,未說完的話斷掉了,也無須再說。

  兩人手挽著手回到酒店的房間,沈侯打開門,放好行李,幫顏曉晨倒了杯水。

  房間不算大,兩人坐在小圓桌旁的沙發上,面對著的就是房間裡的唯一一張床,潔白的床單,鋪得十分整齊,連一條皺褶都沒有。

  看著這張突然變得有點刺眼的床,沈侯覺得有點心跳加速。

  「看電視嗎?」他起身找遙控器。

  「我先去洗澡。」

  「哦,好。」沈侯拿著遙控器,卻忘記了打開電視,視線一直隨著顏曉晨轉。

  顏曉晨走到行李架旁,打開了行李箱,翻找洗漱用具和衣服,沈侯看到箱子裡的女生內衣褲,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

  顏曉晨拿好東西,進了衛生間,才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衛生間是用透明玻璃牆隔開的,裡面的一舉一動,外面一覽無餘。

  沈侯一個人住時,並沒覺得不妥,這會兒才覺得「怎麼有這樣的裝修」?轉念間又想到,這是度假酒店,也許裝修時是特意能讓外面的人看到裡面的人洗澡,情人間的一點小情趣。

  顏曉晨和沈侯隔著透明的玻璃牆,面面相覷地傻看著對方,大概都想到了酒店如此裝修的用意,兩人不好意思起來,移開了視線。

  顏曉晨在浴室裡東張西望,突然發現了什麼,指指玻璃牆上面,「有簾子,收起來了,應該可以放下。」

  沈侯忙走進浴室,和顏曉晨四處亂找了一通,才找到按鈕,把簾子放下。「可以洗了。」沈侯走出浴室,把衛生間的門關上。

  不一會兒,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沈侯坐在沙發上,心猿意馬,視線總忍不住看向已經被簾子遮住的玻璃牆。他打開了電視,想讓自己別胡思亂想,可只看到螢幕上人影晃來晃去,完全不知道在演什麼。

  顏曉晨用毛巾包著頭髮,穿著睡裙,走出了浴室,一邊拿著吹風機找插座,一邊問:「你要衝澡嗎?」

  「要!」沈侯去衣櫃裡拿了睡衣,快速地走進浴室。

  往常沈侯洗澡速度都很快,今天卻有點慢,一邊心不在焉地沖著水,一邊琢磨待會兒怎麼睡。

  直到洗完澡,沈侯也沒琢磨出結果,他擦乾頭髮,走出浴室,看到顏曉晨蓋著被子,靠躺在床上看電視。

  沈侯走到床邊,試探地問:「就一張床,都睡床?」

  「好啊!」顏曉晨盯著電視,好似壓根兒沒在意這個問題。

  沈侯從另一邊上了床,蹭到被子裡,靠躺在另一側床頭。兩個人已經「同居」半年,有不少時候孤男寡女單獨相處,可是剛同居的那兩三個月,沈侯剛被學校開除,顏曉晨丟了學位和工作,沈侯面對顏曉晨時,總是有負疚感,壓根兒沒心情胡思亂想。到後來,隨著兩人的工作步入正軌,籠罩在心頭的陰影漸漸散去,但一個頻頻出差,一個工作強度很大,就算耳鬢廝磨時偶有衝動,也很快就被理智控制。

  沈侯往顏曉晨身邊挪了挪,把她摟在懷裡,告訴自己這其實和在沙發上看電視沒什麼不一樣。兩人目不斜視,一本正經地看著電視,表情專注嚴肅,像是要寫一份電視劇的分析研究報告。

  剛剛洗完澡的肌膚觸感格外好,滑膩中有一絲微微的冰涼,沈侯忍不住輕輕地撫著顏曉晨的胳膊,撫著撫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的手就探進了顏曉晨的衣服裡。他們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時,沈侯也不是沒有這麼幹過,可那時衣服套衣服,總有許多阻隔,不像這次,寬鬆的睡裙下連胸衣都沒有,他的手好像哧溜一下就握住了那個柔軟的小山峰。

  就像一根火柴丟進了汽油裡,看似只一點點螢火,卻立即燃燒起了熊熊大火。沈侯只覺整個身體都沸騰了,再裝不了在看電視,一個翻身就壓到了顏曉晨身上,開始親吻她。一隻手緊緊地握著柔軟的山峰,又捏又揉,一隻手早亂了方寸,只是隨著本能,在柔軟的身體上亂摸。

  顏曉晨的睡裙被推到脖子下,胸前的起伏半隱半露,沈侯覺得礙事,雙手幾下就把睡裙脫掉了。當赤裸的身體被他用力壓進懷裡時,他一邊情難自禁地用下身蹭著她的身體,一邊卻逼著自己微微抬起上半身,喘著氣說:「小小,我想做壞事了!」

  顏曉晨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聲說:「我也想做壞事呢!」

  沈侯再控制不了,順著年輕身體的強烈渴望,笨拙地嘗試,把顏曉晨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初嘗禁果,沈侯十分亢奮,折騰到淩晨兩點多才睡。早上剛六點,沈侯就醒了,不想打擾顏曉晨睡覺,可心裡的愛意太滿太滿,無法克制地外溢,讓他忍不住,時不時地悄悄摸下她的身體,偷偷吻一下她的鬢角。顏曉晨本就睡得不沉,很快就醒了。

  沈侯輕聲問:「累嗎?」

  顏曉晨用手摩挲著他的臉頰,微笑著沒有說話,兩人的目光猶如糖絲,膠黏在一起,捨不得離開對方一秒。都不是賴床的人,但年輕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最美妙的遊樂園,一個撫摸、一個親吻,都是天堂,讓人沉溺其中,捨不得離開。

  一直耳鬢廝磨到九點多,要去陪客人時,沈侯才不得不起了床。

  沈侯去沖澡,顏曉晨躺在床上假寐。

  突然,沈侯大叫一聲,渾身濕淋淋地就沖到了浴室門口,「小小,我們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顏曉晨剛睜開眼睛,又趕忙捂住了眼睛,雖然最親密的事情都做了,可這樣看到他的身體,還是很羞窘,「什麼事?」

  沈侯也很不好意思,立即縮回了浴室,「我們忘記……用避孕套了。」

  顏曉晨以前也曾想到過如果兩人發生關係,一定要記得讓沈侯去買避孕套,但昨天晚上,一切都是計畫之外,卻又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她也忘記了。

  沈侯喃喃說:「應該不會中獎吧?」

  顏曉晨說:「可以吃藥,我陪劉欣暉去買過,有一年五一她男朋友來看她,她男朋友走後,她就拉著我陪她去買藥。」

  「安全嗎?會不會對身體不好?」

  「劉欣暉說老吃不好,但偶爾吃一次沒有關係。」

  「叫什麼?」

  「我不知道。」

  沈侯想著待會兒打個電話給狐朋狗友就什麼都知道了,「我待會兒出去買。」他放下心來,繼續去沖澡。

  穿戴整齊,都要出門了,沈侯忍不住又湊到床邊,吻著顏曉晨。顏曉晨推他,「要遲到了!」

  沈侯依依不捨地說:「你要累就多睡睡,餓了可以讓服務生把食物送到房間吃,反正公司報銷,千萬別幫公司省錢。」

  「好的,快點,快點!」

  「晚上我會儘早趕回來,等我。」沈侯一步三回頭,終於離開了。顏曉晨也是真累了,翻了幾個身,暈暈乎乎就又睡了過去。

  一覺睡醒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顏曉晨慢悠悠地起了床,沖了個澡,看看時間已經三點多,給沈侯發了條微信,「你在哪裡?」

  沈侯發來了一張高爾夫球場的照片,顏曉晨問:「陪客人打球?累不累?」

  「不累!人逢喜事精神爽!」文字後,沈侯還配了一張叼著煙抽、志得意滿的無賴表情。

  顏曉晨哭笑不得,扔了他一個地雷,沈侯卻回了她無數個親吻。顏曉晨問:「你晚上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沈侯不開心了,扁著嘴的表情,「吃過晚飯才能回來,大概要八點左右。」「我在酒店等你。」

  剛點擊了發送,顏曉晨就覺得這句話太有歧義,但已經晚了。果然,沈侯那個潑猴子立即貫徹發揚了不要臉的精神,竟然發了一張避孕套的照片過來,「剛買好的,一定不會辜負你的等待。」

  「不理你了,我去吃飯。」顏曉晨對手機做了個惡狠狠地鬼臉,準備去覓食。

  她拿出特意買的美麗長裙穿上,照照鏡子,還算滿意,帶上披肩,去了餐廳。

  顏曉晨昨天就發現酒店餐廳的位置特別好,正對著大海,木地板的大露臺延伸到沙灘上,坐在那裡吃飯,有幾分古人露天席地的天然野趣。她決定奢侈一把,點了一份飯、一杯果汁,坐在露臺上,一邊吃飯,一邊欣賞著碧海藍天。

  因為是假期,沙灘上戀人很多,一對對要麼在玩水,要麼躲在太陽傘下情話綿綿,顏曉晨這樣孤身一人的,很是罕見。顏曉晨看看自己的裝扮,看似隨意,實際是特意,只可惜女為悅己者容,那個悅己者卻忙著建功立業,到現在都沒有看到。但現在不是古代了,沒有人會「悔教夫婿覓封侯」,因為不要說男人,女人都需要一份事業才能立足,沒有經濟基礎,什麼都不可能。

  顏曉晨吃完飯,懶得動,一直坐在露臺上,面朝大海,曬著太陽,吹著海風。看似一直對著一個景致,可景致一直在變幻,雲聚雲散、浪起浪伏。過了五點,天開始有點涼了,顏曉晨拿出包裡的大披肩,裹到身上。

  夕陽漸漸西墜,猶如有人打翻了水彩盒,天空和大海的色彩變幻莫測,緋紅、胭脂、櫨黃、金橙、靛藍、艾青……交錯輝映,流光溢彩。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是輕描淡寫,於世間的凡夫俗子已是驚心動魄的美麗。

  很多人在拍照,顏曉晨也拿起手機,對著天空和大海拍了好多照片。

  正低著頭挑照片,打算發兩張給沈侯看,感覺一個人走到她的座椅旁,顏曉晨以為是服務生,沒理會,可來人竟然拉開了她身旁的椅子。

  顏曉晨抬起了頭,居然是沈侯,她驚訝地問:「你怎麼這麼早回來了?」「找了個藉口,沒和他們一起吃晚飯。」沈侯居高臨下,仔細地看著她,「你今天很漂亮,剛才走過來,一眼就看到你了。」

  顏曉晨不好意思地笑笑,指了下椅子,示意他坐,「點些東西吃吧!」

  沈侯卻沒有坐,而是站得筆挺,看著顏曉晨,好似醞釀著什麼。顏曉晨這才發現,他的手一直背在背後。她笑問:「你給我帶了禮物?」

  沈侯突然蹲下,單膝跪在了她面前,顏曉晨驚得去扶他,沈侯趁勢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小小,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另一隻手,拿著一枚小小的指環,遞到顏曉晨面前。

  顏曉晨目瞪口呆。

  「本來我想再存一年錢,買個鑽戒向你求婚,但我等不及了,錢不夠買鑽戒,只能買一個鉑金指環,以後一定再給你補一個大鑽戒。你現在願意接受這個指環嗎?」雖然在心裡默默演練了多次,雖然他一遍遍告訴自己曉晨肯定會答應,可沈侯依舊非常緊張,最後一句話已經帶了破音。顏曉晨不知道是被嚇住了,還是沒反應過來,她身子前傾,怔怔地看著沈侯,像是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遊客和服務生都被求婚的一幕吸引,聚精會神地看著,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那一刻,海天寂靜,四野無聲,好似整個世界都為他們停止了轉動。

  「小小?」沈侯突然害怕了,一個念頭竟然飛了出來,難道小小不願意嫁給他?!他抓著她的手一下子很用力,就像是生怕她會忽然消失。

  顏曉晨眼中浮動著隱隱淚光,仍舊沒有說話,沈侯的霸道脾氣發作,他抓起她的手,就要把戒指往她手上戴,「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他的口氣十分決然,他的手卻在輕顫,戴了幾次,都沒把指環戴到顏曉晨的手指上。

  顏曉晨握住了沈侯的手,和他一起把銀白的指環戴到了自己的中指上,動作比語言更能說明問題,沈侯覺得一下子雲開霧散晴天來,猛地抱起顏曉晨,得意揚揚地對全世界宣佈:「她答應嫁給我了!」

  圍觀的眾人善意地鼓掌哄笑,「恭喜!」

  顏曉晨摟著沈侯的脖子,在他耳畔輕聲說:「傻猴子,我愛你!」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18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1:17 AM 編輯

Chapter 11 生活

  生活是不公平的,你要去適應它。——比爾•蓋茨

  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顏曉晨告別了沈侯,回到上海。

  客廳的茶几上,還放著沈媽媽留下的那遝別墅照片和聯繫名片。自沈媽媽把它們放在那裡後,顏曉晨一直沒有看過。

  現在心平氣和了,她坐到沙發上,拿起照片,仔細地看起來,屋外的小花園、室內的裝修,美輪美奐,猶如時尚雜誌上的樣板房,不得不說沈媽媽出手很大方,這樣一套房子,只怕很多白領奮鬥一生都買不起。

  顏曉晨把所有照片和名片扔進了茶几旁的垃圾桶裡,拿好錢包和鑰匙,出了門。

  每天衣食住行都要花錢,每個月還要給媽媽一點生活費,她必須賺錢,不可能不工作,但找一份正式工作需要時間,她的狀況更是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兩三個月、半年都有可能。顏曉晨決定先去找一份酒吧的工作,晚上上班,白天休息,既可以賺錢維持生計,又不會影響白天去面試找工作。

  顏曉晨有酒吧工作經驗,又正年輕,找一份服務生的工作很容易,從下午跑到晚上,已經有三家酒吧願意要她。她挑了一家能提供住宿的工作。所謂的住宿,其實就是群租,老闆在酒吧附近的居民樓裡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放了六張上下床,住了十幾個人,酒吧員工每個月交四百塊就可以入住。

  工作和住宿都定下後,顏曉晨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搬家。

  群租房裡人多手雜,除了衣服,別的都不敢放,顏曉晨把其他東西拿去了魏彤的宿舍,寄放在她那裡。魏彤現在的研究生宿舍兩人一間,放些雜物沒什麼問題。

  魏彤驚疑地問:「你和沈侯吵架了?」

  顏曉晨來之前就想到魏彤肯定會問,平靜地說:「我和沈侯沒吵架,是沈侯的爸媽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

  魏彤怒了,「憑什麼?他們的兒子害得你連學位都沒有了,他們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顏曉晨看著魏彤,魏彤知道她不喜歡人家說沈侯害得她沒了學位,忙改了口,「好,不提以前的事,沈侯的爸媽憑什麼嫌棄你?」

  「最古老,最有力的理由,門不當戶不對。」

  魏彤滿面匪夷所思,「沈侯家是不是很有錢?」

  顏曉晨點了下頭。

  魏彤嘲諷地問:「有多有錢?是身家千萬,還是過億?」

  「幾十億。」

  魏彤倒吸一口冷氣,嘲諷的表情消失了。雖然不知道顏曉晨家的具體情況,但也約莫知道她家很窮,兩家的確天差地別。設身處地想一想,她的前渣男友只是因為大學的學校不好,她爸媽就反對激烈,天下的父母都唯恐子女吃苦,倒不能責怪沈侯爸媽。魏彤說:「真看不出來,沈侯可夠低調的!你打算怎麼辦?」

  「之前不管是住的房子,還是工作,都是沈侯幫忙,可那又不是沈侯的,說白了,就是靠的沈侯的爸媽,吃人嘴軟、拿人手軟,他爸媽瞧不起我也是我自找的,現在先自力更生吧!至少下一次面對他媽媽時,我不會那麼心虛。」

  魏彤心裡很難受,如果曉晨沒丟了學位,何至於為錢發愁?她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別忘記來找我,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大忙,小忙可沒問題。」顏曉晨笑說:「這不就是來找你幫忙了嗎?」

  魏彤說:「給我一個你的新位址,有空時,我去找你玩。」

  顏曉晨把住宿地址發給了魏彤。

  果然,如顏曉晨所料,沈侯接待完三亞的客人,又被派去別的地方出差,究竟什麼時候能回上海,沈侯也不清楚。

  顏曉晨搬出了沈侯的房子,搬進酒吧的群租房。她白天去網吧投遞簡歷找工作,晚上去酒吧打工賺取生活費,每天過得忙忙碌碌。

  可是,不管她投遞多少份簡歷,都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

  顏曉晨看看自己的簡歷,的確滿是疑點,上過大學,卻沒有獲得學位,專業是金融類的,第一份工作卻是做衣服的,專業跨得莫名其妙,還只做了半年,凡是正規的公司,都不會選中滿身問題的她。

  下午,顏曉晨又去網吧找工作,先查收信件,沒有任何回信,她失望地退出了郵箱,繼續去網上找工作。

  其實,她現在的情形,連投遞簡歷都困難,所有金融類的工作都要求學士學位以上的學歷,就這一條,她連投遞簡歷的資格都沒有;和服裝製造或貿易有關的公司倒是對學歷的要求低一點,可以接受大專生,但要麼要求相關專業畢業,要麼要求兩年以上工作經驗,她這個無關專業、半年工作經驗的人也是壓根兒沒資格投遞簡歷。之前,她一直懷著點僥倖的希冀,硬著頭皮投了簡歷,卻無人理會。

  顏曉晨正細細流覽每條招聘資訊,手機響了。她以為有公司通知她面試,激動地拿起手機,卻不是陌生的電話號碼,而是劉總。

  劉總熱情地寒暄:「顏曉晨嗎?最近怎麼樣。」

  「還可以。」

  「找到工作了嗎?」

  「沒有。」

  「現在的社會競爭很激烈,別說你這樣沒學位的人,不少名牌大學的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小姑娘別太倔強,侯總說了,只要你答應遠離沈侯,她就幫你安排一個好工作……」

  「我不需要!」顏曉晨掛了電話。

  她看著網頁上密密麻麻的工作資訊,有點絕望,這個城市那麼大,有那麼多公司,卻沒有一個公司願意要她。顏曉晨知道絕望的情緒就像沼澤,一旦陷入,只會越陷越深,她深吸了口氣,把一切負面情緒都封鎖了起來,打起精神,繼續投簡歷。

  一月十四號晚上,沈侯從重慶回到上海。

  他偷偷摸摸地打開門,興高采烈地想要給顏曉晨一個驚喜,可曉晨並不在家。剛開始,他以為她有事出去了,但一進衛生間,就發覺不對勁了,洗臉池旁只有他的洗漱用品,毛巾架上也只有他的毛巾。

  沈侯沖到顏曉晨的臥室,衣櫃和書桌都空了,所有屬於她的物品全消失了,幾個月前,他親眼看著她一點點把她的東西放進屋子,一點點把他的心充實,沒想到竟然會一夕之間一掃而空。

  沈侯心慌意亂,立即給顏曉晨打電話,卻沒有人接,他一遍又一遍打電話,往常總會有人應答的電話,一直都沒有人接。

  沈侯給Judy打電話,Judy竟然告訴他,元旦前顏曉晨就辭職了。沈侯又給劉叔叔打電話,劉叔叔的說辭和Judy一模一樣,除了辭職的事,別的一問三不知。

  可是,元旦曉晨來看他時,沒有一絲異樣,這幾日他們通電話時,她也沒有一絲異樣,為什麼她離開了公司,搬出了房子,卻一直瞞著他?沈侯軟坐在了沙發上,心慌意亂地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迫不及待地要找到顏曉晨,但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他和曉晨之間的聯繫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多,他能找她的方式,竟然只有一個手機號碼。

  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裡,也不知道她媽媽的聯繫方式,只能一遍遍打著她的手機,手機那頭卻一直沒有人應答。

  曾經以為那麼親密、那麼牢不可分的關係,竟然只是一個手機號碼?沈侯忍不住想,如果永遠沒有人接這個電話,他會不會就再找不到她了?第一次,沈侯發現,失去一個人,原來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眼看著時間過了十二點。

  沈侯無奈下,病急亂投醫,開始給他和顏曉晨的朋友打電話。

  被學校開除後,顏曉晨只和同宿舍的同學還有聯繫,準確地說,只和同宿舍的劉欣暉、魏彤有聯繫。劉欣暉遠在家鄉,不可能知道曉晨的去向;魏彤在上海,時不時兩人還會一起吃飯,也許能知道點什麼,可是魏彤的手機已經關機。

  另一個和顏曉晨一直有聯繫的朋友就是程致遠,沈侯也忘記了他什麼時候、出於什麼目的,竟然保存了程致遠的電話,這個時候顧不上兩人熟不熟,面子不面子的問題,他撥打了程致遠的電話。

  程致遠已經休息,被手機鈴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摸索到手機,看是陌生的電話號碼,雖然有點不高興,但已經被吵醒了,還是接了電話。

  「喂?」

  「請問是程致遠嗎?」

  程致遠覺得聲音有點耳熟,卻一時沒辨出是誰的聲音,「是我,您哪位?」

  「我是沈侯。」

  程致遠一下子坐了起來,難怪他沒聽出是沈侯,他的聲音太緊張小心,實在不像他平時的飛揚跋扈。「什麼事?」程致遠說著話,已經開始穿衣服,能讓沈侯給他打電話的原因只有一個,而這個時間打電話絕不會是好事。

  「你知道曉晨在哪裡嗎?」

  「她不是和你合租房子嗎?」

  「我出差了三個星期,今天晚上十點多到家後,發現她不在家,她的東西也不見了。」

  「公司呢?」

  「已經打過電話,公司說她元旦前就辭職了,不清楚她的去向。」

  「你最近一次和顏曉晨聯繫是什麼時候?」

  沈侯不耐煩程致遠問東問西,可現在是他打電話向程致遠求助,他壓抑著焦躁說:「就今天晚上,我從飛機上下來時和小小通過電話,我沒告訴她我回上海了,假裝還在外地,和她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我發誓,我和小小絕沒有吵架,打電話時一切正常!你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不知道。」

  「你最近和她聯繫過嗎?知道她可能會去哪裡嗎?」

  「上一次我和她聯繫是元旦,通過微信互祝了一下新年快樂,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出她能去哪裡。」

  沈侯的希望落空,聲音一下子很低沉,「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掛了電話,程致遠立即撥打顏曉晨的電話,鈴聲在響,可就是沒有人接。程致遠又給魏彤打電話,魏彤的手機關機。這個時間大部分人都睡覺休息了,關機很正常。

  程致遠想了想,給李司機打電話:「老李,我突然有點急事要處理,本來可以坐計程車,但這個時間打車不知道要等多久,只能麻煩你了。」

  程致遠決定去一趟魏彤的宿舍,她和顏曉晨關係不錯,如果上海還能有人知道顏曉晨的去向,只有魏彤有可能。如果魏彤仍不知道顏曉晨的去向,他就決定連夜趕往顏曉晨的老家,去找顏曉晨的媽媽。

  看守女生宿舍的阿姨剛睡下不久,又聽到咚咚的敲門聲,阿姨氣得爬起來,怒問:「幹嗎?」

  沈侯賠著小心說:「我找魏彤,有十萬火急的事。」

  阿姨氣得罵:「又找魏彤?又十萬火急?」

  沈侯顧不上細想,只一遍遍說好話央求,阿姨一邊數落,一邊上樓去叫魏彤。

  不一會兒,魏彤就跑了下來。沈侯焦急地問:「你知道曉晨在哪裡嗎?」魏彤陰陽怪氣地說:「你不是曉晨的男朋友嗎?你都不知道她在哪裡,我怎麼可能知道她在哪裡?你這男朋友未免做得太不稱職了吧!」

  沈侯聽她語氣裡滿是冷嘲熱諷,反倒放下心來,「魏彤,你一定知道曉晨在哪裡,告訴我。」

  魏彤生氣歸生氣,卻知道這事遷怒于沈侯實在不對,她瞪了他一眼,拿出手機,把顏曉晨的地址發給了他。

  沈侯問:「你知道曉晨為什麼要辭職搬家嗎?」

  魏彤沒好氣地說:「你自己去問曉晨吧!反正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曉晨沒人要,你不好好珍惜,自然有人珍惜。天底下可不是就你一個好男人!」

  聯繫到剛才阿姨的話,沈侯反應過來,「程致遠是不是也來過?」

  魏彤示威地說:「是啊,我把曉晨的地址給他了。」

  沈侯一聲不吭,轉身就走。

  沈侯匆匆趕到魏彤給她的地址。

  是一個居民社區,十多年的老房子,社區管理也不嚴格,他進去時,壓根兒沒有人問。

  樓道裡的燈都是壞的,沈侯摸著黑上了樓,借著手機的光辨認了一下門牌號,啪啪地敲門。不一會兒,一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孩打開了門,「找誰?」

  「顏曉晨。」

  「又找她?」

  沈侯已經很清楚這個又是什麼意思了,客氣地問:「她在嗎?」

  女孩側身讓開了路,「她還在上班,你應該去酒吧找她。」

  沈侯本想走,卻又想看看曉晨最近住在什麼地方,他走進了屋子,立即呆住。

  不大的客廳裡放了兩張上下床,橫七豎八拉著繩子,繩子上掛滿了衣服,簡易衣櫃,鞋架,紙箱子……反正哪裡有地方就放點東西,整個屋子一眼看去,像個雜物倉庫,簡直沒有落腳的地方。

  沈侯一眼就看出來哪張床是顏曉晨的,倒不是她擺放了什麼特別的東西,而是太整潔,就像走進一個油膩膩的飯館,到處都亂七八糟,卻有一張桌子鋪著纖塵不染的白桌布,讓人一眼就會留意到。

  顏曉晨住在上鋪,她的下鋪就是剛才開門的女孩,估計已經習慣了夜生活,看上去完全沒睡覺的打算,捧著個舊電腦在看韓劇。

  沈侯壓下心中的百般滋味,禮貌地問:「小姐,請問顏曉晨在哪裡上班?」

  女孩瞅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路口的輝煌酒吧。」說完,她還惡作劇地補了一句,「不久前有個穿西裝的帥哥也來找她,如果她還沒跟那個男人走掉的話,你應該能找到。」

  沈侯知道對方只是開玩笑,壓根兒不用理會,卻克制不住地說:「顏曉晨是我老婆,已經答應要嫁給我,不可能跟別人走。」

  程致遠到酒吧時,已經快兩點,酒吧裡的客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一眼掃去,沒有看到顏曉晨。程致遠找了個年紀大一點的服務生,給了他一百塊錢,向他打聽顏曉晨。服務生約莫知道了他說的是誰,「十一點多時,來了一桌客人,特意要她服務,先生可以先去看一下,如果是您找的人,我可以把她替出來。」

  程致遠跟著服務生走過去,拐角處的一個卡座,擠了七八個人,除了顏曉晨,還有兩個他認識的熟人——以前顏曉晨在藍月酒吧工作時的同事,應該是叫Yoyo和Apple。

  Apple還是以前的樣子,Yoyo卻大概另有際遇,打扮得十分光鮮亮麗。她像女皇一般高高在上地坐在沙發上,顏曉晨猶如奴僕一般站在她對面,桌子上放了一排倒滿了酒的酒杯。顏曉晨正在喝酒,Yoyo面帶冷笑,其他人幸災樂禍地看著。

  程致遠見慣了職場傾軋、人心叵測,雖沒親眼目睹,卻立即明白了前因後果。顏曉晨又回酒吧工作的消息應該是傳到了Yoyo或者Apple耳朵裡,兩個女孩就約了朋友故意來這個酒吧喝酒,特意要求顏曉晨服務,當然不是為了給顏曉晨送錢,而是存心要羞辱她一番。

  服務生看這個場面,小聲地說:「先生等一下吧!」

  程致遠沒理會他,直接走了過去,笑著跟Yoyo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走近了,才發現顏曉晨正在喝的居然是苦艾酒,很烈的酒。Yoyo譏諷地說:「哎喲,海德希克竟然追到這邊的酒吧了!」

  顏曉晨看了一眼程致遠,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她端起酒杯,一仰頭就把一杯酒全幹了。

  「發生了什麼事?」程致遠拉住了顏曉晨的手腕,阻止她再去拿酒。

  Apple嘴快地說:「Yoyo請我們來喝酒,看在Olivia和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特意要她服務,我們點了上萬塊錢的酒,照顧她生意,Olivia卻笨手笨腳,打碎了一瓶酒,也不貴,就四千多塊,可她賠不起,Yoyo很好心,說只要她能喝掉一瓶Absinthe,就不要她賠錢了。」

  這種Absinthe非常烈,酒精度數不小於50度,比中國的二鍋頭度數都高,酒量好的男人也很少能喝掉一整瓶。程致遠微笑著問:「是她笨手笨腳打碎的?」

  程致遠也沒發火,可看著他的眼神,Apple就覺得心虛,竟然不敢再說一遍,對身邊的朋友小聲說:「你們說是不是她打碎的?」

  朋友們七嘴八舌地說:「我們都能作證!」「是她打碎的!」

  雖然知道是她們設的套,但這種事根本追究不清,程致遠拿出錢包,對Yoyo說:「多少錢?我賠給你。」

  顏曉晨打了個酒嗝說:「你賠了,我還要還給你,我已經快喝完了,你別管!」她推開了程致遠的手,又端起一杯酒,仰頭喝完。

  一杯接一杯,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不願接受他的幫助,程致遠只能站在一旁,難受地看著她受罪。

  喝完最後一杯,顏曉晨擦了下嘴,對Yoyo說:「我喝完了。」

  Yoyo笑笑,「我說話算話,不用你賠錢了。不過,你下次可要小心點,以後我還會來這裡喝酒哦!你要再打碎酒,只能用工資賠了!」

  顏曉晨歎了口氣,無奈地說:「歡迎再次光臨!」

  Yoyo冷了臉,「你這算什麼表情?有你這樣對客人的嗎?別忘記,我還是VIP顧客,找你的經理來!」

  顏曉晨彎下身鞠躬,「對不起,我錯了……」話沒說完,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趕忙跌跌撞撞地跑到垃圾桶前,半跪在地上,搜腸刮肚地吐著。

  Yoyo看到她的狼狽樣子,終於滿意,嫌惡地撇撇嘴,對朋友們說:「走吧,下次再請你們來這裡喝酒!」

  一群人呼啦啦,趾高氣揚地離開了。

  霎時間,原本很擁擠喧鬧的空間變得冷清安靜,只剩下程致遠一人。

  他站在顏曉晨的身後,看著她狼狽地承受著身體的痛苦,卻幫不上任何忙。

  等她吐得差不多了,他拿了個乾淨杯子,倒了一杯水,遞給顏曉晨。

  顏曉晨漱完口,扶著牆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要離開。程致遠想扶她,她擺擺手,示意不用,程致遠只能默默跟在她身旁。

  她的臉色紅裡泛青,神志看似糊塗,卻又清醒著,去儲物室拿了自己的包,對值班經理說:「我下班了。」可走出酒吧,被風一吹,下臺階時,她整個人向前撲,程致遠忙抱住她。

  顏曉晨眯著眼看了他一瞬,驚訝地問:「程致遠,你怎麼在這裡?」

  「我剛才就到了。」

  顏曉晨咧著嘴笑,「哦!是你就好!我大概醉了,腦袋很糊塗,麻煩你送我回去。」說完,她頭一歪,就昏了過去。

  李司機的車就在路邊等,程致遠小心地抱著顏曉晨放到後座,從另一邊上了車。他幫她系好安全帶,對李司機說:「回家,開穩一點。」

  車子緩緩啟動,程致遠凝視著顏曉晨,看到淩亂的頭髮粘在她臉上,他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卻在快碰到她時,遲疑了,直到她難受地動了動,他才幫她把頭髮輕輕撥到耳後。

  沈侯開著從狐朋狗友那裡借的車趕來,還沒到酒吧,就看到了程致遠的車。兩輛車在同一條馬路上,朝著不同的方向開著。沈侯打開車窗,一邊不停地按喇叭,一邊大叫「停車」。

  淩晨三點的街道,車流稀少,李司機早就留意到了沈侯的車,對程致遠說:「程總,那輛蘭博基尼的跑車好像是在叫我們。」

  程致遠看了眼窗外,猜到是誰,淡淡說:「不用理會,繼續開!」

  沈侯按了好一陣喇叭,可對方壓根兒不理會。

  眼看著兩輛車就要交錯而過,沈侯也不按喇叭、也不叫了,雙手扶著方向盤,面沉如水。他踩著剎車,猛地一打方向盤,直接朝著程致遠的車撞了過去。

  李司機急急打方向盤,想要避開,卻被沈侯黏住,怎麼躲都躲不開,砰一聲響,兩輛車撞到了一起,沈侯把程致遠的車卡在馬路邊,逼停了程致遠的車。

  沈侯打開車門,像一頭發怒的公牛一般沖了過來,「小小!小小!」

  他一把拉開車門,發現顏曉晨滿身酒氣、閉著眼睛,臉色難看地昏睡著,立即憤怒地質問程致遠,「發生了什麼事?小小怎麼了?」

  程致遠下了車,走到沈侯面前,冷冷地說:「我也正想問你這句話,曉晨怎麼了?」

  沈侯明白程致遠問的是什麼,可他根本回答不了。他想把顏曉晨抱出車子,程致遠擋在了車門前,「既然曉晨搬出了你的屋子,我想她肯定不願再回去。」

  沈侯恐懼不安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了顏曉晨,卻連想仔細看她一眼都不行,終於再克制不住,用力推開程致遠,「我想帶她去哪裡,關你屁事!你給老子滾開!」

  以前每次起衝突,程致遠都選擇了退讓,這一次程致遠卻絲毫沒客氣,一手扭住沈侯的胳膊,一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打在了沈侯的腹部。

  沈侯疼得身子驟然一縮,他眼中怒火噴湧,剛想全力回手,聽到程致遠說:「這一拳是為了曉晨的學位!」

  沈侯已經揮出去的拳頭停在了半空。

  程致遠又是狠狠一拳,「這一拳是為了曉晨這些日子受的委屈!」

  沈侯緊握著拳頭,仍舊沒有還手。

  程致遠又狠狠打了沈侯一拳,「這一拳是為了曉晨今晚喝的酒!」

  連著三重拳,沈侯痛得整個身子往下滑,站都站不穩,程致遠像是丟廢品一樣推開他,想要關上車門。沈侯卻緊緊抓住車門,強撐著站了起來,「我可以讓你打三拳,但我絕不會讓你帶走小小。」

  程致遠想打開他的手,卻一眼就看見了他中指上的指環,立即下意識地去看顏曉晨的手,在她的中指上也戴著一枚款式相同的指環。程致遠猶如被毒咒魘住,霎時間整個身體都靜止了。

  一瞬後,他問:「你打算帶她去哪裡?」

  沈侯說:「今晚先住酒店。如果她不願意住那個房子,我們可以換房子。」

  程致遠盯了沈侯一會兒,慢慢退開了幾步。

  沈侯探身進車裡,把顏曉晨抱下車,帶著她上了自己的車。

  程致遠站在馬路邊,目送著沈侯的車開遠了,才上了車。坐在剛才顏曉晨坐過的位置上,座位猶有她的體溫,車廂裡也依舊有一股苦艾酒的獨特味道。

  李司機恭敬地問:「送您回去嗎?」

  程致遠閉著眼睛,沉浸在黑暗中,沒有吭聲。良久後,他疲憊地做了個手勢,李司機發動了車子。

  顏曉晨醒來時,覺得頭痛欲裂,眼睛乾澀得睜不開,神志卻已經清醒,能聽到激烈的爭吵聲。

  剛開始,她以為是出租房的某個室友在和男朋友吵架,聽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好像是沈侯的聲音。她一骨碌就坐了起來,這裡不是她的出租屋,明顯是酒店的房間。說話聲從衛生間裡傳出來。顏曉晨捧著沉重的頭,走了過去,推開衛生間的門。

  沈侯正激動地和父母爭論,沒有注意到衛生間的門開了。

  「你們不要干涉我的事……好啊,我知道你們反對,你們當然可以反對,我也當然可以不聽……媽媽,我也再告訴你一遍,我喜歡顏曉晨,就是喜歡她,不管你們同意不同意,我都會娶她做老婆……哈!真搞笑!你們要知道,我的老婆不一定要是你們的兒媳婦!法律可沒規定你們同意了,我才能結婚……」

  顏曉晨走到他身旁,輕輕拉住他的手,沖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吵了。

  手機那頭還傳來說話聲,沈侯說:「你們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拉倒!」

  他乾脆俐落地掛斷了電話,摸了曉晨的額頭一下,「難受嗎?」

  顏曉晨敲了敲頭,「難受。」

  沈侯扶著她到床上坐下,把一杯蜂蜜柚子水遞給她,「喝烈性洋酒就這樣,酒醒後比醉酒時更難受,下次別再這麼喝酒了。」

  顏曉晨正覺得口乾舌燥,一口氣喝完了一大杯水,「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怎麼在酒店?」

  沈侯歪頭看著她,「我昨天晚上到的上海,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你給了我一個驚嚇。」

  「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打了!」

  顏曉晨抓過床頭的包,拿出手機翻看,發現有上百個未接來電,除了沈侯,還有程致遠。

  昨晚,她和沈侯打完晚安電話,以為進入「睡覺時間」,沈侯不會再和她聯繫,為了方便工作,就把手機調成振動,放進包裡,鎖在了儲物室。

  顏曉晨尷尬地抓著頭髮,「我想等你回上海後再告訴你的,沒想到你悄悄回來了……我沒聽到電話,對不起。」

  沈侯問:「辭職、搬家,都是大事,我不是反對你這麼做,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顏曉晨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從昨天晚上起,沈侯就一直在想,曉晨為什麼這麼反常?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父母知道了他和曉晨的事,並且和曉晨見過面,說了什麼。他早上打電話給劉叔叔,劉叔叔是個滑頭,什麼都沒問出來;他又給Judy打電話,Judy的回答證實了他的推測,他媽媽知道他和曉晨在談戀愛。他打電話給爸媽,質問媽媽究竟對曉晨說了什麼,三言兩語,母子兩人就吵了起來。

  沈侯壓抑著情緒說:「我知道我媽媽見過你,也知道她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你是想和我分手嗎?難道她的意見比我的意見更重要?我告訴你,我才不管她贊成不贊成,我不會和你分手!就算你想分手,我也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你這脾氣啊!誰說要和你分手了?」

  沈侯緊繃的心一下子放鬆了,他坐到顏曉晨身旁,握住她的手,帶著點委屈,可憐兮兮地說:「你辭了職,搬了家,卻不和我說一聲,我當然會以為你想和我分手了。就算我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但她是她,我是我,你根本不用在意!」

  顏曉晨歎了口氣,「每個兒女在父母眼中都獨一無二,這不是客觀題,是主觀題,她認為我配不上你很正常,你去和你媽爭論她為什麼偏愛你,為什麼覺得全天下自己的兒子最優秀,能爭得清楚嗎?如果你因為我,和你爸媽爭吵,你爸媽不會責怪你,只會遷怒我。本來我和他們的關係已經沒有了良好的開始,難道你還想加劇矛盾嗎?」

  沈侯不得不承認曉晨的每句話都很正確,但有時候他寧可她像別的女孩一樣大吵大鬧,也不願她這麼清醒理智,清醒地讓步,理智地受委屈。而且他就是沒有辦法接受父母的反對,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向豁達的父母會如此反對他和曉晨談戀愛,因為無法理解越發惱怒。

  顏曉晨說:「你以前問我什麼時候開始留意你、對你有好感,我告訴你是在剛開學新生報到時,你知道是什麼讓我留意到你,對你有好感的嗎?」沈侯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個話題。

  顏曉晨說:「那年暑假,我爸在省城出了車禍,我一個人來學校報到,看到所有新生都是爸媽陪著一起來的,大包小包不是爸爸拿著,就是媽媽拎著,父母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們,他們還會嫌棄父母囉唆、管得太多,我就曾經是這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他們根本不明白,沒有一份愛是理所應當、天長地久……」顏曉晨的聲音突然有點哽咽,話語中斷。

  沈侯不敢出聲,握住了她的手,顏曉晨平靜了一下,微笑著說:「在那麼多同學中,我留意到了你。你媽想幫你拿包,你嘲笑你媽,『養兒子不用,白養啊?』你拿著大包小包,還不忘照顧媽媽,你媽嘮嘮叨叨叮囑你要按時吃飯,天涼記得加衣服,和宿舍同學和睦相處,手腳勤快點,主動打掃宿舍……旁邊來來往往都是人,你卻一直笑嘻嘻地聽著,雖然明顯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能看出來,你對爸媽很有耐心、很孝順。從那個時候,我就認定了,你是個很好的人。」

  沈侯想過很多次顏曉晨為什麼會看上他,卻怎麼都沒有想到人群中的第一眼是因為他對媽媽好。

  顏曉晨說:「還記得網上的那個段子嗎?如果老婆和媽媽都不會游泳,兩個人同時掉進了河裡,你會先救誰?」

  以前看到的時候,只是個笑話,可今日被曉晨一問,沈侯發現自己回答不出來,愛情和親情都是血肉中不可割捨的,根本無法選擇。

  顏曉晨說:「不管選擇是什麼,三方都會痛苦,這是不管怎麼選都是輸的選擇,最好的解決方法不是去做這個選擇,而是避免這種二選一的情況發生。我們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說服你爸媽,不要一下子把矛盾激化。答應我,不要再為了我和你爸媽吵架了,好嗎?」

  「我儘量。」沈侯握著顏曉晨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悶悶地說:「對不起!」

  顏曉晨做了個鬼臉,「才不要你的對不起,我只要你對我好。」

  沈侯意有所指地說:「我很願意對你好,就怕你不要。」

  顏曉晨沉默了。

  沈侯輕聲央求,「把酒吧的工作辭掉吧!我們可以租一個便宜的房子,我現在的工資負擔得起,你可以專心找工作。」

  他目光如水,柔情無限,將自己的一顆心放在最低處,讓人不忍拒絕,可是她不得不拒絕。顏曉晨說:「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現在不能接受,我想靠自己在這個城市活下去。」

  「如果不是我,你何止是在這個城市活下去?你可以活得比大多數人都好。如果不是……」

  「沈侯,不要再糾纏已經過去的事。我現在不想依靠你。」

  「好,不說過去,就說現在。現在我是你的男朋友!不對……」他把顏曉晨的手抓起,指著指環對她說:「我是你的未婚夫,你為什麼不能依靠我?只是一個過渡,等你找到工作,不管你是想和我平攤房租,還是生活費,都隨你!」

  顏曉晨說:「等我找到工作,我就辭掉酒吧的工作。」

  沈侯又急又怒,「你為什麼不能依靠我?你把我當什麼?就算普通朋友,這種情況下也可以互相説明,你住在那樣的屋子裡,每天晚上工作到兩三點,你以為我晚上能安穩地睡著嗎?」

  顏曉晨抱住了他,「沈侯,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侯的怒火立即熄了,可他也無法同意顏曉晨繼續住在群租房裡,兩人正沉默地僵持,顏曉晨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

  「喂?」

  「請問是顏曉晨嗎?」

  「是我。」

  「我是DH投資有限公司,你下午一點能來面試嗎?」

  顏曉晨覺得公司名字熟,可想不起來自己究竟申請的是什麼職位,卻毫不遲疑地說:「有時間。」

  「面試時間很長,大概要四個小時,有問題嗎?」

  「沒問題。」

  「我會把地址和時間發一條短信給你,請準時到。」

  顏曉晨看了下時間,已經十一點多,時間很趕,她對沈侯說:「我下午一點有個面試,我得趕緊收拾一下。」

  沈侯說:「你去沖澡,我去幫你買點吃的,吃完飯我陪你過去。」

  「你不用去上班嗎?」

  「銷售又不用去坐班,我連著在外面跑了三個星期,休息一兩天是正常要求吧?」

  看著眼前的DH辦公樓,顏曉晨有點傻,這個地方她來過好幾次,程致遠的辦公室就在這棟大樓裡,難怪她會覺得公司的名字有點熟。難道她誤打誤撞給程致遠的公司投了簡歷?完全沒有印象了!

  顏曉晨想著要不要給程致遠打個電話,轉念間又覺得自己還是先去面試,人家還不見得要她呢!

  「我進去了。」顏曉晨對沈侯說。

  沈侯指著不遠處的星巴克說:「我在咖啡店等你。」

  顏曉晨走進了公司,以前她來的時候都是週末,公司沒有人,程致遠直接領著她到四樓,這一次卻都是埋頭工作的人,在前臺的指引下,她自己去了二樓。

  第一輪是筆試,一份金融知識的試卷,一份性格測試的試卷,一個小時內完成。顏曉晨獨自一人在小會議室,按照規定時間回答完了所有題目。

  第二輪是面試,一個女面試官,人力資源部的經理,半個小時,問的都是最基本的問題,哪裡人,興趣是什麼,為什麼選擇這個行業。看得出來,前面她都算滿意,可對顏曉晨沒有學士學位這事,她有些糾結,翻著顏曉晨的成績單問:「為什麼你的成績單全是優,卻沒有拿到學位?」

  顏曉晨誠實地給了她答案,「一門必修課考試,我幫同學作弊,被老師抓住了。」

  女面試官無語地看著顏曉晨,似乎再找不到話可說,「呃……面試就到這裡吧!」

  休息了十五分鐘後,進行第三輪面試,三個面試官,一個半小時,問的都是專業問題,有的問題有明確的答案,有的問題卻連面試官都給不了明確的答案。比如最後一道題,如果現在有一個億的資金,她會選擇投資哪個行業。當顏曉晨闡述自己的想法時,三個面試官各抒己見,分析行業的風險和盈利,國家政策的利和弊,談到後來,顏曉晨都忘記了在面試中。

  直到面試完,她仍舊很興奮,這會兒她才真正清楚公司在做什麼,DH是一家PE公司,PrivateEquity,私募基金公司,也就是說公司有大量現金,通過投資不同的行業、不同的公司,或者把一個公司拆分重組,獲取回報。

  第四輪面試前可以休息半個小時,顏曉晨知道四個面試官在討論是否讓她進入下一輪面試。她確信自己的筆試成績應該沒有問題,否則她不可能得到第三輪的面試機會,現在一切都取決於四個面試官了。

  半個小時後,沒有人來找她,顏曉晨覺得事情只怕不妙,心裡暗歎了口氣,準備走人。

  又過了十多分鐘,人力資源部的經理親自來通知她,「恭喜你,你進入了最後一輪面試,我們的Managing Partner1(管理合夥人)會面試你,時間不一定。」

  顏曉晨興奮地站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公司願意接納一個沒有學士學位的人,還因為她即將見到PE的Managing Partner,通俗點解釋MP,就是朱麗亞.羅伯茨主演的Pretty Woman裡李察.基爾演的那個男主角,顏曉晨還記得第一次看完Pretty Woman時,她非常激動羨慕,不過不是羨慕朱麗亞.羅伯茨演的灰姑娘,而是羨慕李察.基爾演的王子,她想成為那樣的人,所以一直以來,她的職業理想就是金融行業。

  人力資源部經理領著她去了樓上,幫她推開了會議室的門,「Managing Partner在裡面,Good luck!」

  顏曉晨深吸一口氣,微笑著走進會議室,卻看到程致遠坐在橢圓桌的另一頭,安靜地看著她,她的笑容僵住了。

  這時,她才發現她曾經來過這個會議室很多次,但她這一刻剛剛知道程致遠竟然是這家公司的老闆之一,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個高管。顏曉晨愣愣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打招呼。程致遠抬了下手,微笑著說:「請坐。」顏曉晨傻傻地坐下。

  程致遠說:「在面試前,我想先說一件事。你的簡歷是我吩咐秘書幫你投的,但我沒有干涉面試,沒有人知道你和我認識。十幾分鐘前,公司的VP和MD(董事總經理)還在為考試作弊是否算嚴重的品行不端激烈辯論,吵得不可開交,我一言未發,一直旁聽。你是憑自己的能力走進這個會議室,坐到了我面前。」

  顏曉晨釋然了幾分,朝程致遠僵硬地笑了笑。

  程致遠說:「現在開始面試,可以嗎?」

  顏曉晨挺直了腰,緊張地點了下頭。

  程致遠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姿態十分悠閒,「你願意做私募基金嗎?可以給你幾分鐘思考,想清楚回答我。」

  顏曉晨卻沒有思考,立即說:「我願意。第一,每個人都會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我看完prettywoman後,也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成為像李察.基爾演的男主那樣的人。雖然那只是我十幾歲時的幻想,我現在也很清楚電影是電影,現實是現實,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想把少年時的幻想變成現實。第二,我剛才和三個面試官交流時,發現自己很興奮,竟然忘記了自己在面試,很急切地想聽他們說更多。第三,我現在找不到更好的工作,這份工作是我唯一的機會,我願意為它付出全部的努力。」程致遠笑著伸出了手,「顏小姐,恭喜你,你被錄用了,明天就可以來上班。」

  顏曉晨下意識地伸出手,和程致遠握了一下,「就一個問題?」

  程致遠不滿地挑了下眉頭,「我都面試了你幾十次了,你覺得我還能問你什麼呢?」

  顏曉晨想想,這倒也是,她算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呢?她覺得像做夢,「你居然是Managing Partner,我到你的公司工作,真的沒問題嗎?」

  程致遠板著臉說:「我們決定要你,是因為你足夠優秀,不是因為你認識我,如果你不好好工作,我依舊會開除你。」他頓了一頓,「剛才面試你的李徵說『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我同意他的觀點,當年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他現在給了你第二次機會,不要讓我們失望。有信心做好工作嗎?」

  顏曉晨點點頭,「我一定盡全力!」

  程致遠笑著說:「去二樓的人力資源部辦入職手續,明天見。」

  顏曉晨拿著一張臨時員工卡走出了大樓。

  沈侯從咖啡廳跑了過來,「怎麼樣?」

  「我被錄用了,公司是做PE的,很適合我的專業。」沒等沈侯為她開心,顏曉晨又說:「程致遠是公司的老闆之一,他幫忙安排的面試,但面試我的四個面試官都不知道我和他認識,面試很客觀。」

  沈侯沉默了一瞬,儘量裝作完全不在意地說:「你拿到過世界大投行MG的offer,一個中國的私募基金想要你很正常,走吧!」

  兩人往公車站的方向走,顏曉晨說:「我去程致遠的公司工作,你不反對嗎?」

  沈侯摟著顏曉晨的肩,半開玩笑地說:「等你將來找到更好的工作時,我再反對。」他很清楚,以曉晨現在的狀況,想進入金融公司幾乎完全不可能,可曉晨一直都想做金融,程致遠的公司給了曉晨一個絕不可以錯過的機會,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去反對。

  因為第二天就要去DH上班,顏曉晨不得不當晚就辭去酒吧的工作,自然而然,她也沒有權利繼續租住職工福利的群租房。顏曉晨否決了沈侯的各種提議,去找魏彤,暫時借住在學生宿舍,一邊工作,一邊尋找合適的出租房。

  恰好有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要去國外做兩年訪問學者,她自住的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就空了,捨不得出租,可放著不住也很可惜,時間長了,對房子也不好,所以想找一個愛乾淨的女生放租,租金可以低一點,關鍵是要愛護房子。有魏彤拍胸脯做保證,顏曉晨順利拿到了房子。

  顏曉晨在DH的職位是Analyst,分析員,日常工作是向擬投資公司,或已投資公司索要資料、整理資料,做會議紀要,在上司的指導下做一些市場分析、行業分析、可比公司分析、可比交易分析、政策分析。

  剛開始,顏曉晨還很擔心該如何面對程致遠,可很快,她就發現壓根兒不存在「面對」這個問題,因為她的職位和程致遠的級別相差太遠,他們中間還隔著Associate,Senior Associate,Vice President,Senior Vice President,Managing Director(投資經理,高級投資經理,副總裁,高級副總裁,董事總經理),她根本沒有機會和程致遠直接打交道。她的上司是SeniorVP李徵,就是三個面試官中堅持要留下她的那個面試官。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26 AM

Chapter 12 冬夜的煙火

  愛的力量是平和的。它從不顧理性、成規和榮辱,卻能使遭受到的恐懼、震驚和痛苦都化成甜蜜。——威廉•莎士比亞

  臨近春節,公司要做年終總結,要準備新年抽獎晚會,很是忙忙碌碌、熱熱鬧鬧。

  下午,顏曉晨正在工作,前臺打電話給她,「顏曉晨,有一位姓侯的女士找你,能讓她上去嗎?」

  顏曉晨無聲地歎了口氣,「不用,我立即下去。」

  她匆匆趕下樓,看到沈侯的媽媽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正在翻看公司的簡介資料。

  顏曉晨禮貌地說:「阿姨,我們出去說吧!」

  沈媽媽放下資料,和顏曉晨走出了公司,她微笑著說:「我倒是小瞧了你,沒想到你竟然進了這麼好的一家公司。」

  因為她是沈侯的媽媽,顏曉晨不得不愛屋及烏,把姿態放得很低,「阿姨,我知道我家和你家的差距很大,在你眼裡,我完全配不上沈侯,我不奢望你現在同意我和沈侯在一起,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還是有一點可取之處。」

  「絕不可能!我說了,我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你們必須分手!」

  罵不得、打不得、求沒用,顏曉晨對固執的沈媽媽是一點辦法沒有了,她無奈地把皮球踢給了沈侯,「如果你能說服沈侯和我分手,我就分手。」

  沈媽媽冷笑,「你還沒過試用期吧?你應該知道,我要是想讓你失去這份工作,很容易!如果你不和沈侯分手,我就把沈侯也趕出公司,兩個品行不端,被大學開除,又被公司開除的人,你覺得哪個公司還敢要?兩個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在上海能過什麼樣的生活?你可以仔細想想!貧賤夫妻百事哀,不管多深的感情,都經不起殘酷現實的折磨,我賭你們遲早會分手!你認為你們感情很深,三年分不了,那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

  顏曉晨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媽媽,她瘋了嗎?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

  沈媽媽說:「你覺得我不可能這麼對沈侯?那你可錯了!沈侯潦倒十年,浪子回頭,依舊是我的兒子,數十億身家等著他繼承。男人浪費十年,依舊風華正茂,你呢?你潦倒十年,還能有什麼?凡事不過都是利和弊的抉擇,我是捨不得那麼對兒子,但我寧願浪費他十年光陰,也不願他因為你浪費了一生光陰!」

  顏曉晨突然意識到,她告訴沈侯,避免二選一的痛苦的最好辦法是避免必須選擇的境況發生,但看沈媽媽的態度,似乎不可能避免了。

  沈媽媽說:「我辛辛苦苦一輩子,是為了什麼?不就是希望家人能過得更好嗎?沈侯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對他寄予了太多希望,我和他爸爸奮鬥了幾十年不是讓他娶一個亂七八糟的女人,毀了自己的生活。」沈媽媽放軟了聲音,「顏小姐,你好好想想,難道兩個人窮困潦倒地在一起會比各自展翅高飛更幸福嗎?如果你真愛沈侯,請選擇放手!」

  顏曉晨譏嘲地說:「原來真愛一個人就是不想和他在一起,不夠愛才會想在一起。」

  沈媽媽坦率犀利地說:「對你和沈侯的確如此,如果你愛他,就放手!」

  「表情這麼嚴肅?工作壓力太大了嗎?」程致遠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端著杯咖啡走過來,笑看著顏曉晨。

  顏曉晨忙擠出了個笑,「程總好。」

  程致遠主動伸出手,對沈媽媽說:「程致遠,曉晨的老闆。你不用擔心曉晨,她在公司表現非常好,我們都很滿意。我聽說了一點她之前工作上的事,你放心,我們做金融的,從來不相信各種小道大道消息,只相信真實客觀的資料。如果對方再胡來,攻擊我們公司的員工,就是詆毀我們公司,公司的律師一定巴不得有個機會去證明自己每年拿幾百萬物有所值。」

  程致遠語氣熟稔,親切熱情,儼然最佳老闆的形象,可惜沈媽媽並不是擔憂關心顏曉晨的長輩,沈媽媽十分尷尬,和程致遠握了下手,「不打擾你們工作了,我走了。」

  程致遠啜著咖啡,目送著沈媽媽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問:「沈侯的媽媽?」

  顏曉晨驚訝地看著程致遠,「你……你知道她是誰?你剛才……」看似熱情的寬慰,原來竟然是赤裸裸的威脅。

  程致遠聳了聳肩,表情很無辜,「難道她不是你的長輩嗎?」他眨眨眼睛,「放心,我們都是有禮貌、有教養的好孩子,對長輩會很謙遜客氣。」

  顏曉晨哭笑不得,但沈媽媽帶來的壓迫感消散了很多,「你、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沈媽媽威脅逼迫她的事,應該就沈侯的爸媽、劉總和她知道。

  「沒有人告訴我,但一個上市公司的大老闆拋下一堆事情不做,特意找到這裡來,不是極度善意,就是極度惡意,並不難猜。」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顏曉晨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好像一直在給程致遠添麻煩。

  冷風吹起她的頭髮,模糊了她的面容,程致遠伸出手,卻在要碰到她頭髮時,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沒什麼麻煩,倒是你,這大半年來,一直麻煩不斷,你還好嗎?」

  面對沈媽媽,她一直表現得很堅強,可面對一份關懷,她突然軟弱了,顏曉晨鼻頭發酸,想說我很好,但喉嚨就像是被什麼堵上了,一句話都說不出。

  「等一下!」程致遠突然向街道對面的商店跑去,一會兒後,他一手端著兩杯熱咖啡,一手拿著兩個甜筒冰淇淋跑了回來。

  兩人坐到花壇邊的長椅上,他撕開一個甜筒冰淇淋,遞給顏曉晨,「試試,吹著冬天的冷風吃冰淇淋,比夏天更好,再配上苦澀的黑咖啡,一冷一熱,一甜一苦,絕對特別。」

  看著程致遠吃了一口冰淇淋,很享受地眯著眼睛,顏曉晨禁不住有點好奇,也咬了一口,感受著冰涼的甜在口中慢慢融化。

  程致遠說:「有一年去加拿大滑雪,第一天我胳膊就受了傷,一起去的同伴都出去玩了,我一個人坐在度假屋裡,無聊地看雪,突然很想吃冰淇淋,踩著厚厚的積雪走了很遠的路才買到,那個冰淇淋是我平生吃過的最好吃的冰淇淋。雖然都是從冰櫃裡拿出來的,可夏天的冰淇淋很柔軟,冬天的冰淇淋多了幾分堅硬,有點寂寞冷清的味道。」

  他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很奇怪,人在小時候都喜歡甜、討厭苦,那是生命最初的幸福味道,但是長大後,有的人卻開始喜歡品嘗苦澀。也許因為長大後,我們的味蕾已經明白了苦澀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無法躲避,只能學會品嘗。」

  顏曉晨也喝了口黑咖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吃過甜的,感覺格外苦,不禁齜牙皺眉。

  程致遠大笑,「冰淇淋!」

  顏曉晨咬了一大口冰淇淋,甜是甜了,可突然從熱到冷,牙都酸,她鼓著腮幫子、吸著冷氣,表情古怪。

  程致遠哈哈大笑,顏曉晨含著冰淇淋嘟噥:「味道的確很特別!」

  慢慢適應後,顏曉晨喜歡上了這種古怪的吃法。

  程致遠突然問:「你在害怕什麼?」

  顏曉晨吃著冰淇淋,沒有說話。

  「應該不是沈侯的爸媽,你是個非常堅強的人,不管沈侯的爸媽是利誘,還是威脅,不可能讓你害怕,是沈侯嗎?」

  非常奇怪的感覺,似乎程致遠能洞悉她的一切,讓她不必糾結於解釋,只需要簡單地陳述,「沈侯的媽媽看似逼我逼得很狠,實際上說明了她拿沈侯沒有辦法,她很瞭解沈侯,知道沈侯絕不可能屈服,所以只能逼我。我們家……其實,只有我媽媽和我,我爸爸幾年前就因為車禍去世了,我們沒有親戚……我們家不只是比別人家更窮一點,我媽媽和我……我不知道沈侯能不能接受。」

  「你一個人想,永遠不會知道答案,沈侯能不能接受,只能讓他告訴你。」

  「我不是有意隱瞞沈侯,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從小到大,我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可是,上一次我的堅持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錯誤。我比誰都清楚,這個世界上,不是得到就一定幸福,有時候適時的放手,不見得能幸福,卻至少不會是一場劫難。這一次我該如何確信自己的堅持一定正確?我害怕我真像沈侯的媽媽說的一樣,亂七八糟,混亂不堪,把陰暗冰冷帶進沈侯的生活。」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兩個世界交會時,不可能不彼此影響,到底是黑暗遮住了光明,還是光明照亮了黑暗,取決於光明究竟有多強大。燭火搖曳生姿,可風一來就滅,燈光無聲無息,卻能真正照亮房間。」程致遠喝了口黑咖啡,微笑著問:「沈侯是什麼呢?」

  顏曉晨沉默。

  吃完冰淇淋,顏曉晨站了起來,端著咖啡說:「我上去工作了,謝謝你請我吃冰淇淋、喝咖啡。」

  程致遠笑著朝她舉了舉咖啡杯,表示再見。

  快下班時,沈侯給顏曉晨打電話,「你先一個人吃飯吧,我有點事,要晚一些過去找你。」

  顏曉晨沒有問他什麼事,因為下午她剛見過沈媽媽。很明顯,沈侯要面對他爸媽苦口婆心的勸誘或者疾言厲色的訓斥。

  十點多,沈侯仍沒有給她打電話,看來事情很嚴重。顏曉晨不知道沈侯是不是仍和爸媽在一起,也不好給他打電話,只能先上床,一邊看書,一邊等他電話。

  快十二點時,門鈴響了,顏曉晨心內一動,急急忙忙跑出去,「誰?」

  「我!」

  顏曉晨打開門,看到沈侯拖著兩個大行李箱,笑嘻嘻地看著她,「我失業了,租不起房子,只能來投奔你了。」

  顏曉晨側身讓開,「和爸媽吵架吵到辭職?」

  沈侯探身親了一下她的臉頰,嬉皮笑臉地說:「我老婆怎麼這麼聰明呢?」

  他表面上渾然沒當回事,但實際上應該並不好受,顏曉晨轉移了話題,「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那早點休息吧!」

  沈侯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去洗澡了。顏曉晨靠在床上看書,可心思完全集中不起來,沈媽媽還真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女強人,對唯一的兒子下起狠手來也雷厲風行。

  「我睡哪裡?」沈侯站在臥室門口,濕漉漉的頭髮柔順地貼著他的額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顏曉晨,像一只要糖吃的泰迪熊。

  顏曉晨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看著書,「沙發,行嗎?」

  沈侯鑽到了床上,膩到顏曉晨身邊,「那我在這裡躺會兒再去。」他拿著個避孕套,在顏曉晨眼前搖晃。

  顏曉晨面無表情地推開他的手,專心看著書,沒理會他。

  沈侯側身躺著,一手支著頭,專心地看著顏曉晨,一手摸著顏曉晨的背,摸著摸著,手想往衣服裡探,顏曉晨板著臉,打開了他的手;他沒消停一會兒,又開始動手動腳,顏曉晨板著臉,再打開;他手伸到顏曉晨的腰部,呵她癢癢,顏曉晨忍不住笑了起來,「別亂摸!」他越發來勁,雙手來癢癢她,顏曉晨拿書去打他,他把書奪了過去,扔到一旁,撲到她身上,狠狠親了她一口,「我好看,書好看?」

  「書好看!」

  「這樣呢?我好看,書好看?」沈侯吻她的耳朵。

  「書!」

  「這樣呢……這樣呢……」一個個連綿不絕的吻,讓顏曉晨忘記了回答。這一場歡愛,兩人都帶著一點發洩,分外激烈纏綿,雲住雨歇後,沈侯順理成章地賴在了床上。

  他從顏曉晨身後抱著她,兩人親密無間,卻又看不見彼此的表情,有了一個適合傾訴的私密距離。

  「我沒有辦法理解我爸媽,當年,我爺爺和奶奶也認為我媽和我爸不般配,非常激烈地反對他們,甚至鬧絕食、玩離家出走。因為對我媽的厭惡,小時候我奶奶也不待見我,都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分零食多給了沈林幾塊,抱沈林不抱我之類的芝麻小事,可小孩子的世界本來就全是芝麻小事,那種奶奶不喜歡我的感覺讓小時候的我很介意。我記得,有一年春節我哭著說不去奶奶家,我爸說必須去,一路上我媽一邊安慰我,一邊悄悄擦眼淚。後來我奶奶對我很好,現在說老太太曾經偏心過,她一點都不承認!我自己經歷過這一遭,現在卻變成了又一個我奶奶,她怎麼就不明白,我是他們的兒子,他們都沒屈服的事,我怎麼可能屈服?」

  顏曉晨閉著眼睛問:「你打算怎麼辦?」

  「我今年的銷售業績不錯,明天去結算工資獎金,兩三萬總有,正好好好過個春節。春節後,再找工作。」沈侯握著顏曉晨的手說,「我答應了你,沒和他們大吵,但他們太過分時,我總有權利表示不滿。他們覺得我必須聽他們的,不就是因為我要依賴他們嗎?那我就不依賴他們了!別擔心,做我們銷售這行,對學歷沒那麼講究,再找一份工作不會太難,就算剛開始工資低,熬上一兩年,肯定會漲上去。」

  顏曉晨想到沈媽媽的固執和決然,說:「你爸媽很認真的,你就看著數十億的家產和你擦肩而過,心甘情願從高富帥變成一個窮屌絲?你叔叔、舅舅都在公司工作,你對公司沒興趣,你的堂弟和表弟們不見得對公司沒興趣。」沈侯嘿嘿地笑,親了她的後頸一下,「我愛美人,不愛江山!」

  顏曉晨用胳膊肘搥了他一下,「我認真的!」

  「我也認真的!老婆就一個,要讓你跑了,我再到哪裡去找個一模一樣的你?公司嘛,大不了咱倆自己創業,搞一個自己的公司。你別胡思亂想了,錢那東西就那麼回事,到一定程度就銀行裡的一串數位,我對守著那串數字沒興趣。」

  也許,沈侯的這番話不全是實話,畢竟他曾對掌控一個企業王國表示了強烈的興趣,但他的態度也很明確,愛情只一份,絕對不放棄,事業卻有很多條出路,可以自己去努力。

  顏曉晨翻了個身,吻了沈侯一下。

  沈侯笑著抱住了她,「春節去你家吧,我想見見你媽媽。」

  「好。」

  「你媽媽喜歡什麼?我要怎麼做,她才能喜歡我?」

  顏曉晨苦笑了下說:「不要多想了,順其自然吧!」

  沈侯若有所思地沉默著,每次提起家裡的事,顏曉晨的態度都很古怪,他預感到,事情不會簡單。

  年二十九,顏曉晨和沈侯坐火車,回到了她的家鄉。

  走過坑坑窪窪的巷子,站在斑駁陳舊的木門前,顏曉晨說:「這就是我家。」她掏出鑰匙,打開了院門。

  兩層的老式磚樓,一樓是客廳、飯廳,二樓是兩間臥室,廚房在屋子外面,單獨的一個小屋子,沒有廁所,要去外面的公共廁所,晚上用便壺,唯一的自來水龍頭在院子裡,沒有浴室,洗澡需要自己燒水。

  顏曉晨相信沈侯這時肯定有穿越時光的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停留在二十年前,也不對,對沈侯來說,只怕他家二十年前都要比這先進。

  沈侯的臉一直繃著,沒有一絲表情。

  參觀完屋子,顏曉晨看著他,等著他說點什麼,他湊到她身邊,小聲問:「你媽不在家嗎?」

  「不在,要明天早上你才能見到她。」

  沈侯長籲一口氣,一下子輕鬆了,活躍地說:「我餓了。」

  「就這?」顏曉晨指指院子裡唯一的自來水龍頭,「洗澡、上衛生間都不方便,要不要考慮一下去住賓館?」

  「切!我小時候到鄉下的外婆家玩時,也是這樣,有點不方便,不過挺有意思。」沈侯說著話,竟然像個主人一樣,提了燒水壺去接水。接滿水,他打開爐子燒水,眼巴巴地看著顏曉晨,揉著肚子,「我餓了。」

  顏曉晨緊張地醞釀了一路的各種準備全被他沖到了爪哇國。

  她打開冰箱看了下,有幹木耳、筍乾、榨菜、幾顆雞蛋,湊合著解決一頓晚飯倒也夠了。

  因為不方便,做什麼都慢,等吃完飯、洗完澡,已經十點多。

  顏曉晨怕沈侯不適應沒有空調暖氣的屋子,給他灌了個暖水袋,沈侯卻塞到她懷裡,他從背後抱住了她,「這樣更舒服。」

  「你這樣,我怎麼幹活?」顏曉晨還要給他鋪床,找被子。

  沈侯像個樹懶一樣,哼哼唧唧不肯放手,顏曉晨只能帶著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沙發雖然舊,但足夠大,鋪上乾淨的床單,放好枕頭和被子,倒也像模像樣,湊合著睡幾天應該沒問題。

  「可以嗎?」

  「可以!」他帶著顏曉晨滾倒在沙發上,「陪我看會兒電視,再去睡覺唄!」

  兩個人擠在沙發上,蓋著被子看電視,顏曉晨的頭枕在沈侯的頸窩裡,鼻端都是他的氣息。屋子依舊是那個屋子,燈光也依舊是昏暗的,沙發也依舊是破舊的,可是,顏曉晨感受不到一絲陰暗冰冷,反而有一種懶洋洋、暖融融的舒適。

  前兩天心裡有事,都沒休息好,這會放鬆下來,她昏昏欲睡,閉上了眼睛。

  「困了?」沈侯摸了摸她懷裡的暖水袋,看已經溫了,他輕輕抽出暖水袋,去廚房重新灌了熱水。

  顏曉晨隱約感覺到他的動作,卻實在懶得睜眼睛。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會兒,感覺到沈侯摟著她的脖子,想讓她起來,「小小,乖,去樓上睡。」

  「不要乖!」顏曉晨懶得動,賴在他身上,蠻橫地嘟囔。

  沈侯笑著扭了扭她的鼻子,索性抱起了她,把她抱上了樓。

  冬天的被窩都會很冷,顏曉晨鑽進被子時,已經做好了先被凍一下的準備,可沒想到,被子裡很暖和,原來沈侯剛才悄悄拿走暖水袋是提前來幫她暖被子。

  自從爸爸去世,整整四年了,她從沒有睡過暖和的被子,家裡最在乎她冷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在乎她會不會凍著,她自己也不在乎。沒人當你是一朵需要呵護的花時,你只能做野草。

  沈侯幫她掖好被子,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晚安,做個好夢。」

  他關了燈,掩上了門。

  顏曉晨躺在溫暖中,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沒有覺得自己在哭,卻清楚地感到有東西滑落臉頰,她輕輕擦了一下,滿手濡濕。

  顏曉晨喃喃說:「對不起!」她很清楚,沈媽媽是為了沈侯好,但是,對不起,除非沈侯先放棄她,否則,她絕不會放棄他。

  往常,顏曉晨都醒得很早,可昨天晚上睡得格外沉,醒來時天已大亮。迷迷糊糊,她還想再賴一會兒床,卻聽到外面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她一個激靈,立即坐了起來,看了眼表,天哪!竟然快十一點了!

  她迅速穿好衣服,沖到樓下,媽媽和沈侯竟然坐在桌子前,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一問一答,很和諧的樣子,似乎已經不用她介紹了。

  媽媽吃著飯,煙癮犯了,她剛拿出一根煙,沈侯已經眼明手快地拿起打火機,為她點煙。估計他做銷售時,沒少幹這事,動作十分老練。媽媽吸了口煙,審視著沈侯。沈侯呵呵一笑,繼續吃飯。

  眼前的情形太詭異,顏曉晨傻傻地看著。沈侯發現了她,沖她笑,「快來吃包子,很好吃。」

  顏曉晨納悶地問:「哪裡來的包子?」

  「我去買的,就你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鄰居,他家做早點生意,有包子。」

  「你怎麼知道?」

  「阿姨告訴我的,阿姨說他家的豆漿也很好喝,不過春節了,他們沒做。」四年時間,顏曉晨每年只春節回來住幾天,還真不知道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鄰居做早點生意,不但有好吃的包子,還有好喝的豆漿。

  顏曉晨刷完牙、洗完臉,坐到桌子前,沉默地吃著早飯,沈侯和媽媽依舊進行著和諧友愛的談話。

  沈侯笑顏逐開:「阿姨昨晚是上夜班嗎?」

  「不是,我打了一通宵麻將。我沒正式工作,有時候去理髮店幫忙,賺點小錢花花。」

  「我外婆也特喜歡打麻將,高血壓,還熬夜打麻將。我小時候,爸媽很忙,暑假常被放到外婆家,我外婆三缺一的時候,就讓我上桌子,我小學二年級就會打麻將了。」

  媽媽面無表情:「她賭錢嗎?我們要賭錢的!」

  「賭啊!外婆說不玩錢,還有什麼玩頭?阿姨,咱們晚上吃什麼?我聽說你們這裡的米酒很好喝,我們晚上能喝一點嗎?」

  「我們家沒有釀……去問問附近鄰居,他們肯定會釀。」

  「行,我待會兒去問問他們,要一點或者買一點吧!哦,我還聽說你們這裡的魚丸……」

  等顏曉晨吃完早飯,沈侯和媽媽已經一來一往商量好了晚上吃什麼。顏媽媽打了個哈欠,上樓去睡覺了,顏曉晨收拾了碗筷,去洗碗。

  等顏曉晨洗完碗,沈侯拎著一堆小禮物,準備出門,「小小,我們出去買好吃的。」

  他來時,詢問顏曉晨要置辦什麼禮物,顏曉晨告訴他,她家沒親戚,不需要準備任何禮物。沈侯卻秉持著做銷售的那套理論,堅持「禮多人不怪、有備無患」,買了一堆雜七雜八的小禮物。顏曉晨當時笑話他怎麼帶來的,就怎麼帶回去,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顏曉晨跟著沈侯出了門,沈侯按照顏媽媽的指點,去這家敲門要米酒,去那家敲門要魚丸……

  這附近的住戶幾乎都是本地人,經濟不寬裕,不夠機靈變通,都比較守舊,某種角度來說,也就是沒有都市人的距離感,比較有中國傳統的人情味。

  門一開,沈侯先把小禮物遞上去,「奶奶,您好!我叫沈侯,顏曉晨的男朋友,第一次來她家……」他人長得好,笑起來,陽光般燦爛耀眼,嘴巴又甜,還學著顏曉晨說方言,雖然蹩腳,卻逗得大家笑個不停,很快鄰居們就認可了他這個鄰居女兒的男朋友。

  拜訪完鄰居,他們回家時,沈侯兩手提滿了東西,金龍魚塑膠油瓶裡裝的是米酒,一片豬耳朵,魚丸、豆腐、豆芽、鹵豬肚、鹹肉、土豆、小青菜……

  等顏曉晨把東西都放好,家裡本來空空的冰箱變得琳琅滿目。她讚歎道:「把你扔到非洲的原始部落,你是不是也有辦法吃飽肚子?」沈侯一本正經地說:「不能,沒有老婆,它們都是生的,不能吃。老婆,晚上要吃大餐!」

  顏曉晨撲哧笑了出來,系上圍裙,挽起袖子,準備做大餐。

  江南的冬天,只要有太陽,都不會太冷,廚房裡沒有自來水,他們就先在院子裡收拾食材。

  沈侯怕顏曉晨冷,一直摸著水,只要覺得冷了,立即加一點熱水。

  「小小,你看,這是你。」

  沈侯擺了一個醜女圖,碟子是臉,兩個魚丸做眼睛,一片細長的白蘿蔔做鼻子,一片橢圓的胡蘿蔔做成了嘴唇,長長的頭髮是一根根菠菜稈。

  顏曉晨兩刀下去,把菠菜切短了,「短頭髮,明明是你!」

  沈侯哈哈大笑。

  大概因為他太快樂了,顏曉晨一點沒覺得像在幹活,反倒覺得像是兩個大孩子在玩過家家,滿是樂趣。

  忙碌了一下午,晚上五點多時,除夕夜的晚餐準備好了:鹵豬耳、筍乾燒鹹肉、芫荽爆炒肚絲、醋溜土豆絲、木耳魚丸粉絲湯。

  沈侯偷吃了幾口,誇張地說:「太好吃了!老婆,你實在太能幹了!」

  顏曉晨知道自己的水準,但好話總是讓人飄飄然。

  沈侯說:「阿姨好像起來了,等她下來就可以吃飯了。」

  顏曉晨淡淡說:「她不見得會吃。」

  沈侯瞅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夾了一片她愛吃的豬耳朵,喂進她嘴裡。「噔噔」的高跟鞋聲,顏媽媽提著包,走下樓,要出門的樣子。

  沈侯嗖一下跑了過去,「阿姨,小小做了好多好吃的,我還要了米酒,我們都喝幾杯,慶祝新年!」

  顏媽媽靜靜看著顏曉晨,唇邊浮起一抹譏誚的笑。

  沈侯好似完全沒有感覺到顏曉晨和顏媽媽之間的暗潮湧動,嗖一下又跑進廚房,獻寶一樣端著一盤菜出來,放到餐桌上,「阿姨,用新鮮的魚肉、手工做的魚丸的確好吃,我們在上海吃的魚丸簡直不能叫魚丸,你嘗嘗!」

  沈侯拿起一雙筷子,滿臉笑意地遞給顏媽媽。

  顏媽媽把包扔到了沙發上,走到餐桌旁坐下。

  五個菜,放在不大的餐桌上,顯得格外豐盛,還有熟悉的米酒,顏曉晨和顏媽媽很多年都沒有過過這麼像新年的除夕了。

  沈侯率先端起了酒碗,「祝阿姨身體健康!」

  大家一起碰了下碗。

  沈侯和顏媽媽一問一答,繼續著他們和諧友愛的談話,顏曉晨完全像一個外人,沉默地吃著飯。

  顏媽媽曾經是釀酒的好手,這些年也變成了喝酒的好手,她一邊講著如何釀酒,一邊和沈侯喝了一碗又一碗。

  一桶金龍魚油瓶的米酒消耗了一大半,顏媽媽和沈侯都喝醉了,沈侯問:「阿姨,你覺得我怎麼樣?」

  顏媽媽拍拍沈侯的肩膀,「不錯!小小她爸太老實了,第一次去我家,我媽一說話,他就臉紅,只知道傻幹活,他幹活幹得最多,三個女婿裡,我媽卻最不喜歡他!你是個滑頭,不過,對小小好就行,傻子吃虧……傻子吃虧……」顏媽媽搖搖晃晃地站起,顏曉晨想去扶她,她打開了她的手,扶著樓梯,慢慢地上了樓。

  「阿姨,小小也是個傻子,為傻子乾杯!」沈侯還想倒酒,顏曉晨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你醉了,眯一會兒。」她拿了被子,蓋到他身上。顏曉晨收拾完碗筷,回到客廳,看沈侯仍歪靠在沙發上打盹,臉色紅撲撲的,很是好看。她俯下身,親了他一下,他嘟囔了一聲「小小」,卻沒睜開眼睛。

  顏曉晨打開了電視,春節晚會依舊是花紅柳綠、歌舞昇平,她把音量調低,也鑽到被子裡,靠在沙發另一頭,一邊看電視,一邊發短信。給魏彤和劉欣暉拜了年,又給程致遠發了條微信:「新年快樂,歲歲平安。」

  「在家裡?沈侯和你一起?」

  「都在我家。」

  「和媽媽一起吃的年夜飯?」

  「一起。」

  「還害怕嗎?」

  顏曉晨看向沈侯,想著這一天的神發展,「我今天一天認識的鄰居比過去的四年都多,沈侯想把我媽灌醉套話,不過他低估了我媽的酒量,把自己賠了進去。PS:沈侯既不是蠟燭,也不是燈,他是太陽。」

  一會兒後,程致遠發了一張像太陽一般熱情微笑的表情圖片,顏曉晨忍不住笑起來。

  沈侯突然湊到了她身邊,迷迷糊糊地問:「你在笑什麼?給誰發信息?」

  「程致遠。」

  沈侯看似清醒了,實際仍醉著,像個孩子一樣不高興地嘟起嘴,用力抱住顏曉晨的腰,「討厭!我討厭他!不許你給他發信息!」

  顏曉晨捨不得讓他不高興,立即把手機裝進了衣兜,向他晃晃空空的手,「不發了。」

  他高興起來,聽到外面有人放鞭炮,「快要零點了嗎?我們去放煙花。」

  家裡可沒準備煙花,但沈侯拽著她就要走,顏曉晨忙哄著他,「戴好帽子就去放煙花。」幫他把帽子、手套戴好,她自己也戴上了帽子,扶著他出了家門。

  有不少鄰居正在掛鞭炮,打算一到零點就放炮,顏曉晨很害怕炮仗的聲音,攙扶著沈侯快步走出巷子,一邊走,一邊還和鄰居打招呼,沒辦法,每個人都知道她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門了。

  沿著街道走了一會兒,只是拐了一個彎,沒想到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條河,河邊林木蔥郁,很多孩子聚集在河邊的空地上放煙花。

  「小小,我們也去放煙花。」沈侯像是找到了組織,一下子來了精神。

  「好啊!」顏曉晨嘴裡答應著沈侯,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壓根兒沒煙花給他放。

  沈侯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把一個凳子那麼大小的煙花放到地上,他興沖沖地跑了過去,問人家要,那個人直擺手,沈侯指著顏曉晨,對他說了幾句話,那人竟然同意了,把手裡燃著的香遞給他。

  沈侯沖顏曉晨大聲叫,「小小,放煙花了!」

  顏曉晨走過去,對那個讓出了煙花的男人說:「謝謝!」

  他笑得十分曖昧,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客氣。

  顏曉晨問沈侯,「你跟那個男的說了什麼,他怎麼就把這麼好的煙花給你了?」

  沈侯笑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一旁的一群小孩子邊叫邊放煙花,隨著零點的逼近,鞭炮聲越來越響,簡直震天動地。

  隨著一個孩子大聲叫「新年到」,千家萬戶的鞭炮聲都響起,無數的煙花也沖上了天空。鞭炮轟鳴聲中,顏曉晨聽不清沈侯說了什麼,只看到他對她笑,沈侯扶著她的手,點燃了引信。彩色的煙花噴出,是一株一人高的火樹銀花,七彩繽紛。

  它美得如此瑰麗,很多孩子都被吸引了過來,一邊拍手,一邊繞著它跑。顏曉晨也忍不住笑著拍手,回頭去找沈侯,「沈侯、沈侯,快看!」

  沈侯正溫柔地凝視著她,兩人目光交會時,沈侯湊到她耳畔大聲說:「我剛才告訴那個人,我要在煙花下吻我的未婚妻,他就把煙花送給我了。」

  沒等她反應過來,沈侯就吻了下來。

  火樹銀花仍在絢爛綻放,可它再美,也比不上沈侯的一個擁抱,顏曉晨閉上了眼睛,承受著他的溫柔索取,他的口中猶有米酒的酒香,讓人醺醺然欲醉。

  耳畔一直是歡笑聲,那笑聲從耳畔進入心裡,又從心裡漫延到嘴邊,顏曉晨也忍不住笑,沈侯好似極其喜歡她的笑,一次又一次親著她的嘴角。

  送他們煙花的男子笑著對他們說:「百年好合,天長地久!」

  沈侯摟著顏曉晨,大聲說:「一定會!」

  兜裡的手機振動了幾下,顏曉晨掏出手機,是程致遠的微信,「請一定要快樂幸福!」

  她靠在沈侯懷裡,看著繽紛的煙花,回復程致遠:「一定會!」

  一定會!不管沈侯,還是她,都很努力、很珍惜,一定會!一定會幸福!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31 AM

Chapter 13 愛恨

  恨使生活癱瘓無力,愛使它重獲新生;恨使生活混亂不堪,愛使它變得和諧;恨使生活漆黑一片,愛使它光彩奪目。——馬丁•路德•金

  早上,顏曉晨和沈侯睡到十點多才起來。起來時,媽媽已經不在家,沈侯一邊喝粥,一邊坦率地問:「阿姨去打麻將了?」

  「應該是。」也許是被他的態度感染,顏曉晨在談論這件事時,也不再那麼難以啟齒。

  吃完早飯,顏曉晨把床褥、被子抱到院子裡曬,又把前兩天換下的衣服拿出來,準備外套扔進舊洗衣機裡洗,貼身的衣服手洗。

  沈侯幫她把洗衣機推到院子裡的自來水龍頭旁邊,接好電源插座和水管,又幫她燒好熱水,把所有的暖水瓶都灌滿,省得她用冷水洗衣。

  沈侯提著剛灌好的暖水瓶走出廚房時,顏曉晨已經坐在洗衣盆前洗衣服。沈侯輕輕放下暖水瓶,走到顏曉晨的背後,捂住了她的眼睛,怪聲怪氣地說:「猜猜我是誰?」

  顏曉晨笑著說:「沈侯。」

  「不對!」

  「猴哥。」

  「不對!」

  「一隻傻猴子。」

  沈侯惱了,咬了她的耳朵一下,惡狠狠地說:「再猜不對,我就吃了你!」顏曉晨又癢又酥,禁不住往沈侯懷裡縮了縮,笑著說:「是我老公。」

  沈侯滿意了,放開她,在她臉頰上親了下,「真乖!」

  顏曉晨卻順勢用沾了洗衣粉泡沫的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沈侯笑嘻嘻地壓根沒在意,反而握住了她的手,看暖和著,才滿意地放開了。

  沈侯看一時再幫不上什麼忙,拿了個小板凳,坐到顏曉晨的對面,曬著太陽,玩手機,時不時,舉起手機拍張相片,後來又開始錄影,「小小,看我,笑!」

  「洗衣服有什麼好拍的?」顏曉晨沖著鏡頭,做鬼臉。

  沈侯指著搓衣板,「等咱們兒子像我們這麼大時,那就是古董哎!要不要保留一塊?也許可以賣個大價錢。」

  顏曉晨無語地看了他一瞬,用滿是泡沫的手舉起搓衣板,對著鏡頭,很嚴肅地說:「小小沈,這是你爸給你的傳家寶,開心吧?」

  沈侯大笑,對著手機的鏡頭說:「肯定很開心,對不對?」

  兩人正自得其樂,院門突然被拍得咚咚震天響,「劉清芳!劉清芳……」沈侯徵詢地看著顏曉晨。

  「找我媽的。」顏曉晨忙擦乾了手,去開門,她剛打開門,五六個男人一擁而入,有人沖進了屋子,有人在院子裡亂翻。沈侯看勢頭不對,立即把顏曉晨拉到他身旁,大聲問:「你們幹什麼?」

  顏曉晨約莫猜到是什麼事,拉了拉他的手,表示沒事。

  一個染著黃頭髮的男人抬著舊電視機出來,對院子裡的光頭男人說:「窮得叮噹響,一屋子垃圾,這破電視要嗎?」

  光頭男人嫌棄地看了一眼,黃毛男人鬆開手,電視機摔到地上。

  「你們有事就說事,又砸又搶的能解決問題嗎?」沈侯沉著聲問。

  黃毛問:「劉清芳呢?你們是劉清芳的什麼人?」

  顏曉晨說:「我是她女兒。」

  幾個人打量著她,光頭說:「你媽欠了我們十六萬,你看什麼時候還?」

  顏曉晨倒吸一口冷氣,她想到了他們是來討債的,卻沒有想到媽媽欠了十多萬。她無奈地說:「你們看看我家像有錢嗎?我現在連一萬塊錢都沒有。」

  黃毛指著顏曉晨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不還錢是吧?砸!」

  兩個男人沖進了屋子,見到什麼就砸什麼。沈侯想阻止他們,被黃毛和另一個男人堵住,站在門口的光頭還亮出了一把匕首,悠閒地把玩著,顏曉晨忙緊緊地抓住沈侯,小聲說:「都是舊東西,不值錢。」

  一群人把屋子裡能砸的全砸了之後,黃毛對顏曉晨說:「三天之內,還錢!不還錢的話……你去打聽一下欠了高利貸賭債不還的後果。」黃毛說完,領著人揚長而去。

  滿地狼藉,連不能砸的沙發、桌子都被他們掀翻了。

  顏曉晨心灰意冷,苦笑著搖搖頭,對沈侯說:「看!這就是我家,你媽的反對很有理由!」

  「你媽媽是你媽媽,你是你!我喜歡的人是你!」沈侯把桌子、沙發翻過來擺好,去院子裡拿了掃把,開始打掃衛生。

  因為沈侯的舉動,顏曉晨不再那麼難受,她拿起抹布,準備收拾一屋子的狼藉。顏曉晨和沈侯一起努力想把這個破爛的家整理得像一個家,但是,它就像被撕毀的圖畫,不管怎麼努力拼湊,仍舊是殘破的,也許,四年前的那個夏天,早已經破碎了。

  下午三點多,顏媽媽醉醺醺地回來了。顏曉晨自嘲地想,看來她猜錯了,媽媽今天沒去打麻將,而是去喝酒了,不知道賭博和酗酒哪個更好一點?

  顏媽媽大著舌頭問:「怎麼了?」

  顏曉晨問:「你欠了十六萬賭債?」

  顏媽媽捧著頭想了想,「沒有啊,哦,對……還有利息,利滾利,大概有十幾萬吧!」

  「你借高利貸?」顏曉晨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沈侯忍不住說:「阿姨,借高利貸很危險。」

  顏媽媽嗤笑,「有什麼大不了?不就是打打殺殺嘛!讓他們來砍死我啊!老娘反正不想活了!」

  沈侯完全沒想到顏媽媽是這種無賴樣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顏媽媽戳著顏曉晨的臉,醉笑著說:「我要是被砍死了,都怪你,全是你的錯!全是你的錯!」

  顏媽媽壓根兒沒有用力,顏曉晨卻臉色煞白,一步步後退。

  沈侯一下怒了,一把把她拖到他身後,「阿姨!小小哪裡錯了?」

  「她哪裡錯了?」顏媽媽歪著頭想了想,哈哈笑起來,「誰叫她老是不給我錢?我沒錢打麻將,當然只能去借錢了。」

  沈侯說:「阿姨,你有關心過小小嗎?你知道她這些年多辛苦嗎?」

  顏媽媽一下子被激怒了,冷笑著吼:「辛苦?她辛苦?她的辛苦都是自找的!誰叫她非要讀大學?如果不是她非要讀大學,我們家根本就不會這樣!」

  沈侯被顏媽媽的言論給氣笑了,「小小想要讀書也是錯?阿姨,為人子女要孝順,可為人父母是不是也不能太不講理?」

  「我就這德行!我不想認她這個女兒,她也可以不認我這個媽媽!」

  顏媽媽指著顏曉晨說:「看著你就討厭!滾回上海!少管我的事!她腳步蹣跚地上了樓。

  「小小?」沈侯擔心地看著顏曉晨。

  顏曉晨回過神來,蒼白無力地笑了笑,「我沒事。看來我媽真借了他們的錢,得想辦法還給他們,總不能真讓他們來砍我媽吧?我聽說,十萬一隻手,十六萬怎麼算,一隻半手?」她呵呵地笑,可顯然,沈侯並不覺得這是個笑話,他眼中滿是憂慮,沒有一絲笑容。顏曉晨也不覺得是笑話,但她不想哭,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笑。

  沈侯說:「我存了兩萬多塊。」

  顏曉晨說:「我有兩千多塊。」

  還有十四萬!他們凝神思索能向誰借錢,顏曉晨認識的人,除了一個人,都是和她一樣剛能養活自己的社會新鮮人,根本不可能借到錢。沈侯掏出手機,要打電話。

  顏曉晨問:「你想問誰借錢?」

  「沈林,他手頭應該能有二三十萬。」

  「我不想用你們家的錢。」

  沈侯點了下頭,收起了手機,「那我問問別的朋友吧!」他想了會兒,對顏曉晨說:「現在是春節假期,就算我的朋友同意借錢,銀行也沒辦法轉帳,我得回家一趟,自己去拿錢。你要不跟我一塊兒過去?」

  顏曉晨搖搖頭,她不放心留媽媽一人在家。

  「你注意安全,有事報警。」

  「我知道,不會有事。」

  沈侯抱住她說:「別太難受了,等處理完這事,我們幫你媽媽戒賭,一切都會好起來。」

  顏曉晨臉埋在他肩頭,沒有說話。沈侯用力抱了下她,「把門窗鎖好,我明天會儘快趕回來。」他連行李都沒拿,就匆匆離開了。

  顏曉晨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後,關上了院門,回頭看著冷清空蕩的家,想到幾個小時前,她和沈侯還在這個院子裡笑語嬉戲。她總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所有的美好幸福霎時間就被打碎了,她的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沈侯的媽媽反對沈侯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因為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

  沈媽媽已經靠著人生經驗和智慧判斷出,她們無藥可救了,她卻不肯相信。顏曉晨無力地靠著門扉,看著媽媽的臥室窗戶,痛苦地咬著唇,將眼裡的淚全逼回去。

  清晨,天才剛亮,屋外就傳來吵鬧聲。

  顏曉晨套上羽絨服,趴到窗戶上悄悄看了一眼,是光頭和黃毛那夥人,提著幾個塑膠桶,不知道在幹什麼。

  她拿著手機,緊張地盯著他們,打算他們一闖進來,就報警。

  他們又嚷又鬧了一會兒,用力把塑膠桶扔進了院子,顏曉晨心裡一驚,不會是汽油吧?嚇得趕緊沖下樓。

  到院子裡一看,還好,只是油漆。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紅彤彤的油漆潑濺在地上,院子裡東一片血紅、西一片血紅,連牆上都濺了一些,鮮血淋漓的樣子,乍一看像是走進了屠宰場,讓人心裡特別不舒服。

  「快點還錢,要不然以後我們天天來!」他們大叫大吵,鬧夠了,終於呼啦啦離開了。

  顏曉晨打開門,看到整扇門都被塗成了血紅色,牆上寫著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

  鄰居們探頭探腦地查看,和顏曉晨目光一對,怕惹禍上身,砰一聲,立即關上了門。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倒了八輩子黴!竟然和賭鬼是鄰居!」

  本來歡歡樂樂的新年,因為她家的事,鄰居都不得安生。

  顏曉晨關上了門,看著滿地的油漆,連打掃都不知道該如何打掃,只能等著它幹了之後再說。

  顏媽媽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心安理得地睡著懶覺。

  顏曉晨坐在屋簷下,看著地上的油漆發呆。

  十點多時,黃毛和光頭又來鬧。

  他們也不敢大白天強闖民宅,就是變著法子讓人不得安生。一群人一邊不三不四地叫駡,一邊往院子裡扔東西——啤酒瓶子、啃完的雞骨頭、剩菜剩飯。

  顏曉晨怕被啤酒瓶子砸傷,躲在屋子裡看著院子從「屠宰場」變「垃圾場」。

  他們鬧了半個小時左右,又呼啦啦地走了。

  顏曉晨踮著腳,小心地避開啤酒瓶的碎碴兒,去拿了笤帚,把垃圾往牆角掃。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敲幾下,停一會兒,又敲幾下,像是怕驚擾到裡面的人,很小心翼翼的樣子。

  「誰?」

  沒有人回答,但絕不可能是黃毛那夥人,顏曉晨打開了門。

  去年春節來送禮的那個男人拘謹地站在門口,一看到顏曉晨,就堆著討好的笑,「新年好……有人來找你們麻煩嗎?」

  「我說了,我們家不歡迎你!」顏曉晨想關門,他插進來一隻腳,擋住了門,「我聽說放高利貸的人來找你們要錢,多少錢?我來還!」

  顏曉晨用力把他往外推,「我不要你的錢!你走!」

  他擠著門,不肯離開,「曉晨,你聽我說,高利貸這事不是鬧著玩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們,我來還錢,你們可以繼續恨我……」

  「滾!」伴著一聲氣震山河的怒吼,從二樓的窗戶裡飛出一把剪刀,朝著男子飛去,幸虧男子身手矯捷,往後跳了一大步,剪刀落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

  顏曉晨和他都目瞪口呆、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上的剪刀,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顏媽媽連外套都沒披,穿著薄薄的棉毛衣棉毛褲、趿著拖鞋就沖了出來,順手拿起院子裡晾衣服的竹竿,劈頭蓋臉地打了過去。

  男人抱著頭躲,「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你們,你們先把錢還上……啊!」

  顏媽媽從院門口追打到巷子口,打得男人終於落荒而逃,顏媽媽還不解氣,脫下一隻拖鞋,狠狠地砸了出去。

  她拎著竹竿,穿著僅剩的一隻拖鞋,氣勢洶洶地走回來,餘怒未消,順手往顏曉晨身上抽了一竹竿,「你個討債鬼,讀書讀傻了嗎?還和他客氣?下次見了那個殺人犯,往死裡打!打死了,我去償命!」

  顏曉晨下意識地躲了下,竹竿落在背上,隔著厚厚的羽絨服,媽媽也沒下狠勁,雖然疼,但能忍受。

  顏媽媽啪一聲扔了竹竿,徑直上了樓。

  顏曉晨彎身撿起媽媽從二樓扔下的剪刀。

  起身時,眼前有些發黑,一下子沒站起來,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抬頭一看,竟然是程致遠。

  他關切地問:「你怎麼樣?」

  顏曉晨借著他的力站了起來,「沒事,大概昨晚沒休息好,今天又沒吃早飯,有點低血糖,你怎麼在這裡?」

  「我回家過年,沒什麼事,就來給你和沈侯拜個年。到了巷子口,卻不知道你家在哪裡,正打算給你打電話,就看到……有人好像在打架。」

  程致遠應該已經猜到揮舞著竹竿的兇悍女人是她媽媽,措辭儘量婉轉了,顏曉晨苦笑著說:「不是打架,是我媽在打人。幾年前,我爸因為車禍去世,那個男人就是……撞死我爸的人。」

  程致遠沉默地看著她,目光深邃,似有很多話想說,卻大概不知道該說什麼,一直沉默著。

  顏曉晨玩著手中的剪刀,勉強地笑了笑說:「我沒事,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程致遠移開了目光,打量著她家四周,「你家……發生什麼事了?」

  顏曉晨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血紅的門、血紅狼藉的地、牆上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似乎想瞞也瞞不住,顏曉晨說:「欠了高利貸的錢。」

  「多少?」

  「十六萬。」

  程致遠同情地看著她,「你打算怎麼辦?」

  「只能先想辦法還上錢,沈侯幫我去借錢了。」

  顏曉晨指指身後的家,「你第一次來我家,本來應該請你去屋子裡坐坐、喝杯茶,但我家這樣……只能以後了,實在抱歉。」

  「沒事,出去走走,行嗎?」

  顏曉晨遲疑地看向樓上,擔心留媽媽一個人在家是否安全。程致遠說:「現在是白天,他們再倡狂也不敢亂來,我們就在附近走走。」

  顏曉晨也的確想暫時逃離一下,「好,你等我一下。」她把剪刀放回屋裡,把屋門和院門都鎖好,和程致遠走出了巷子。

  他們沿著街道,走到河邊。

  今天無風,太陽又好,河畔有不少老人在曬太陽。顏曉晨和程致遠找了個看著還算乾淨的花台坐了下來。

  李司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拿著半袋麵包和一瓶果汁。

  程致遠接過後,遞給顏曉晨,她沒胃口吃飯,可知道這樣不行,拿過果汁,慢慢地喝著。

  顏曉晨沒心情說話,程致遠也一直沒有吭聲,他們就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顏曉晨的手機突然響了,陌生的電話號碼,她猶豫了下,接了電話,「喂?」

  「顏小姐嗎?我是沈侯的媽媽。」

  顏曉晨實在沒有力氣再和她禮貌寒暄了,直接問:「什麼事?」

  「沈侯在問他的朋友借錢,他的朋友是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所謂的有錢,都是和他一樣,是父母有錢。顏小姐,你需要多少錢,我給你,還是那個條件,和沈侯分手。」

  「我不需要你的錢!」

  沈媽媽譏嘲地笑,「很好!你這麼有骨氣,也最好不要動用我兒子的一分錢,你應該明白,他的朋友肯借給他錢是因為沈侯的爸媽有錢!如果他真是個像你一樣的窮小子,誰會借給他錢?」

  「好的,我不會用他的錢。」

  「顏小姐,你為什麼突然需要十幾萬?是不是因為你媽媽嗜賭欠債了?」

  顏曉晨冷冷地說:「和你無關!」

  沈媽媽冷笑著說:「如果你不纏著我兒子,肯放了他的話,的確和我無關!顏小姐,根據我的調查,你爸爸車禍去世後,你們雖然沒什麼積蓄,但在市里有一套六十多平米的兩居室小住房,可就是因為你媽媽嗜賭,把房子也賠了進去……」

  顏曉晨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翻舊賬的囉唆,「你如果沒有事,我掛電話了!」

  沈媽媽說:「顏小姐,最後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現在還覺得你堅持不分手是真為沈侯好嗎?」

  顏曉晨沉默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地掛斷了電話。

  程致遠問:「沈侯媽媽的電話?」

  「我要回家了,再見!」顏曉晨起身想走,程致遠抓住了她,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手,「不要管我!你讓我一個人待著……」

  程致遠牢牢地抓著她,「曉晨,聽我說,事情都可以解決!」

  一個瞬間,顏曉晨情緒崩潰了,又推又打,只想擺脫他,逃回原本屬於她的陰暗世界中去,「不可能!我錯了!我和沈侯在一起,只會害了沈侯!媽媽說得對,我是個討債鬼,是個壞人,我只會禍害身邊的人,就應該去死……」

  程致遠怕傷到顏曉晨,不敢用力,被她掙開了。他情急下,摟住了她,用雙臂把她牢牢地禁錮在了他的懷裡,「曉晨,曉晨……你不是討債鬼!不是壞人!相信我,你絕不是壞人……事情可以解決,一定可以解決……你現在每月工資稅後是八千六百塊,公司的年終獎一般有十萬左右,好的部門能拿到十五萬。一年後,你肯定會漲工資,年終獎也會漲,十六萬,並不是很大的數目……」

  不知道是她用盡了力氣都推不開他,還是他喋喋不休的安撫起了作用,顏曉晨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可是,就算現在還了十六萬,又能怎麼樣?媽媽依舊會賭博,她今天能欠十六萬,明天就能欠三十六萬,媽媽不會讓她日子好過,但她不能恨媽媽,只能恨自己。

  顏曉晨覺得好累!她漂浮在一個冰冷的水潭中,曾經以為她應該努力地游向岸邊,那裡能有一條出路,但原來這個水潭是沒有岸邊的,她不想再努力掙扎了!

  她像是電池耗盡的玩偶,無力地伏在他肩頭,「你不明白,沒有用的!沒有用的!不管我多努力,都沒有用……」

  程致遠輕撫著她的背,柔和卻堅定地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一定有辦法!我們先把錢還了,你把媽媽接到上海,換一個環境,她找不到人陪她賭博,慢慢就會不再沉迷打麻將。我們還可以幫她找一些老年人聚會的活動,讓她換一個心情,認識一些新朋友,一切重新開始!」

  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嗎?顏曉晨好像已經沒有信念去相信。

  「一定能重新開始!曉晨,一定都會好起來!一定!」程致遠的臉頰貼在顏曉晨頭頂,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像是要讓自己相信,也要讓她相信。

  顏曉晨抬起了頭,含著淚說:「好吧!重新開始!」

  程致遠終於松了口氣,笑了笑。

  顏曉晨突然意識到他們現在的姿勢有點親密,一下子很不好意思,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往後退了一大步,尷尬地說:「好丟臉!我在你面前真是一點面子都沒有了!」

  程致遠沒讓她的尷尬情緒繼續發酵,「十六萬我借給你,你怎麼還?」顏曉晨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說:「接了媽媽到上海,我不知道生活費會要多少,我用年終獎還,行嗎?」

  「行,百分之五的利息。還有,必須投入工作,絕對不許跳槽!言外之意就是你必須做牛做馬,為我去努力賺錢!」

  他話語間流露出的是一片光明的前途,顏曉晨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一點,「壓根兒沒有人來挖我,我想跳槽,也沒地方跳。」

  「我們打賭,要不了兩年,一定會有獵頭找你。」

  「借你吉言!」

  「走吧,送你回去。」程致遠把半袋麵包和飲料拿給她。

  黃毛和光頭正領著人在顏曉晨家外面晃蕩,看到她,一群人大搖大擺地圍了過來。

  程致遠問:「是他們嗎?」

  「嗯。」顏曉晨點了下頭。

  程致遠微笑著對黃毛和光頭說:「要拿錢去找那個人。」他指指身後。黃毛和光頭狐疑地看看巷子口的李司機,對顏曉晨說:「警告你,別耍花樣!要是騙我們,要你好看!」

  他們去找李司機,李司機和他們說了幾句話,領著他們離開了。

  程致遠陪顏曉晨走到她家院子外,看著血紅的門,他皺了皺眉說:「我家正好有些剩油漆,明天我讓李司機給你送點油漆來,重新漆一下,就行了。」

  顏曉晨也不知道能對他說什麼,謝謝嗎?不太夠。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會好好工作,也絕不會跳槽。」這一刻,她無比期望自己能工作表現優異,報答程致遠。

  程致遠笑著點點頭,「好,進去吧,我走了!」他的身影在巷子裡漸漸遠去。

  顏曉晨回到家裡,看到媽媽醉醺醺地躺在沙發上睡覺,地上一個空酒瓶。她把空酒瓶撿起來,放進垃圾桶,拿了條被子蓋到她身上。

  顏曉晨給沈侯打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只能給他發了條微信:「不用借錢了,我已經把錢還了。」

  顏曉晨吃了幾片麵包,一口氣喝光飲料,又開始打掃衛生,等把院子裡的垃圾全部清掃乾淨,天已經有點黑了。

  她看了看手機,沒有沈侯的回復,正想再給他打電話,拍門聲傳來。

  她忙跑到門邊,「誰?」

  「我!」

  是沈侯,她打開了門。沈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關切地問:「沒事吧?他們來鬧事了嗎?」

  「已經沒事了。」顏曉晨把院門關好。

  沈侯把一個雙肩包遞給她,「錢在裡面。銀行沒開門,問了幾個哥們兒才湊齊錢,所以回來得晚了。」

  顏曉晨沒有接,「你沒收到我的資訊嗎?」

  「趕著回來,沒注意查看手機。」他一邊說話,一邊拿出了手機。

  看完微信,他臉色變了,「你問誰借的錢?」

  「程致遠。」

  沈侯壓抑著怒火問:「你什麼意思?明知道我已經去借錢了,為什麼還要問他借錢?」

  「我不想用你借的錢。」

  「顏曉晨!」沈侯怒叫一聲,一下子把手裡拎著的包摔到了地上,「你不想用我的錢,卻跑去問另一個男人借錢?」

  「你聽我解釋,我只是不想沾一絲一毫你爸媽的光!」

  「我知道!所以明明沈林、沈周手裡都有錢,我沒有向他們開口!我去找的是朋友,不姓沈,也不姓侯!你還想我怎麼樣……」

  顏媽媽站在門口,警覺地問:「你們在吵什麼?曉晨,你把賭債還了?哪裡來的錢?」

  沈侯怒氣衝衝地說:「問顏曉晨!」他朝著院門走去,想要離開。

  顏曉晨顧不上回答媽媽,急忙去拽沈侯,沈侯一把推開了她,憤怒地譏嘲:「你有個無所不能的守護騎士,根本不需要我!」

  顏曉晨還想再去追沈侯,顏媽媽拿起竹竿,一竿子狠狠打到了她背上,「死丫頭,你從哪裡拿的錢?」

  顏曉晨忍著痛說:「一個朋友,說了你也不認識。」

  沈侯已經一隻腳跨到院門外,聽動靜不對,轉過身回頭看。

  「朋友?你哪裡來的那麼有錢的朋友?那是十六萬,不是十六塊,哪個朋友會輕易借人?你個討債鬼,你的心怎麼這麼狠?竟然敢要你爸爸的買命錢……」顏媽媽揮著竹竿,劈頭蓋臉地狠狠抽打下來,顏曉晨想躲,可竹竿很長,怎麼躲都躲不開,她索性抱著頭,蹲到了地上,像一隻溫馴的羔羊般,由著媽媽打。

  沈侯再顧不上發脾氣,急忙跑回來,想要護住顏曉晨,但顏媽媽打人的功夫十分好,每一杆子仍重重抽到顏曉晨身上,沈侯急了,一把拽住竹竿,狠狠奪了過去。

  「我打死你!你個討債鬼!我打死你!」顏媽媽拿起大掃帚,瘋了一樣沖過來,接著狠狠打顏曉晨,連帶著沈侯也被掄了幾下。

  顏媽媽的架勢絕對不是一般的父母打孩子,而是真的想打死曉晨,好幾次都是直接對著她的腦袋狠打,沈侯驚得全身發寒,一把拽起顏曉晨,跑出了院子。顏媽媽邊哭邊罵,追著他們打,沈侯不敢停,一直拽著顏曉晨狂跑。

  跑出了巷子,跑過了街道,跑到了河邊,直到完全看不到顏媽媽的身影了,沈侯才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地看著顏曉晨,臉上滿是驚悸後怕,感覺上剛才真的是在逃命。

  顏曉晨關切地問:「被打到哪裡了?嚴重嗎?」

  「我沒事!你、你……疼嗎?」沈侯心疼地碰了下她的臉,拿出紙巾,小心地印著。

  看到紙巾上的血跡,顏曉晨才意識到她掛了彩,因為身上到處都在火辣辣的疼,也沒覺得臉上更疼。

  沈侯又拿起她的手,已經腫了起來,一道道竹竿打的瘀痕,有的地方破了皮,滲出血。沈侯生氣地念叨:「你媽太狠了!你是她親生的女兒嗎?」

  沈侯摸摸她的背,「別的地方疼嗎?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顏曉晨搖搖頭,「不疼,穿得厚,其實沒怎麼打著,就外面看著恐怖。」

  沈侯看著她紅腫的臉和手說:「小小,你媽精神不正常,你不能再和她住一起了。她這個樣子不行,我有個高中同學在精神病院工作,我們可以找他諮詢一下,你得把你媽送進精神病院。」

  「我媽沒有病,是我活該!」

  沈侯急了,「你媽還沒病?你幫她還賭債,她還這麼打你?不行!我們今晚隨便找個旅館住,明天就回上海,太危險了,你絕不能再單獨和她在一起了……」

  「沈侯,你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嗎?」

  因為怕曉晨傷心,沈侯從不打聽,只聽曉晨偶爾提起過一兩次,他小心地說:「車禍去世的。」

  「車禍只是最後的結果,其實,我爸是被我逼死的。」

  「什麼?」沈侯大驚失色地看著曉晨,摸了摸她的額頭,擔心她被顏媽媽打傻了。

  顏曉晨帶著沈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

  河岸對面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看似絢爛,卻和他們隔著漆黑的河水,遙不可及。昨夜河岸兩邊都是放煙花的人,今晚的河岸卻冷冷清清,連貪玩的孩子也不見蹤影,只有時不時傳來的炮響才能讓顏曉晨想起這應該是歡歡樂樂、闔家團圓的新年。

  沈侯把他的羽絨服帽子解下,戴到顏曉晨頭上,「冷不冷?」

  顏曉晨搖搖頭,「你呢?」

  「你知道我的身體,一件毛衣都能過冬。」沈侯把手放到她的臉上,果然很溫暖。

  顏曉晨握住了沈侯的手,似乎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才有勇氣踏入冰冷的記憶河流。

  「我爸爸和我媽媽是小縣城裡最普通的人,他們都沒讀過多少書,我爸爸是木匠,我媽媽是個理髮師,家裡經濟不算好,但過日子足夠了,反正周圍的親戚朋友都是做點小生意,辛苦討生活的普通人……」

  顏爸爸剛開始是幫人打傢俱、做農具,後來,跟著裝修隊做裝修。他手藝好,人又老實,做出的活很實誠,很多包工頭願意找他。隨著中國房地產的蓬勃發展,需要裝修的房子越來越多,顏爸爸的收入也提高很快,再加上顏媽媽的理髮館生意,顏曉晨家在周圍親戚中算是過得最好的。解決了溫飽問題,顏爸爸和顏媽媽開始考慮更深遠的問題,他們沒讀過多少書,起早貪黑地掙著辛苦錢,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像自己一樣,正好曉晨也爭氣,成績優異,一直是年級第一。一對最平凡、最典型的中國父母,幾經猶豫後做了決定,為了給女兒更好的教育,在顏曉晨小學畢業時,他們拿出所有積蓄,外加借債,在市里買了一套小二居室的舊房子,舉家搬進了市里。

  對縣城的親戚朋友來說,顏曉晨家搬進市里,是鯉魚躍了龍門,可對顏曉晨自己家來說,他們在市里的生活並不像表面那麼風光,縣城的生活不能說是雞頭,但城裡的生活一定是鳳尾。顏爸爸依舊跟著裝修隊在城裡做活,不但要負擔一家人的生計開銷,還要還債,顏媽媽租不起店面,也沒有熟客,只能去給別人的理髮館打工,可以說,他們過得比在小縣城辛苦很多,但顏爸爸和顏媽媽不管自己多苦,都竭盡所能給曉晨最好的生活。小顏曉晨也清楚地感覺到生活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在小縣城時,她沒覺得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可到了市里後,她很快感覺到自己和周圍同學不同。同學的爸媽是醫生、老師、會計師、公務員……反正作文課,他們寫《我的爸爸媽媽》時,總是有很多光鮮亮麗的事情,顏曉晨寫作文時卻是「我媽媽在理髮店工作,幫人洗頭髮」。別的同學的爸媽能幫到老師忙,會給老師送從香港帶回的化妝品,顏曉晨的爸媽卻只能逢年過節時,拿著土特產,堆著笑臉去給老師拜年。同學們會嘲笑她不標準的普通話,老師也對她或多或少有些異樣的眼光。

  半大孩子的心靈遠超大人想像的敏感,顏曉晨很容易捕捉到所有微妙,雖然每次爸爸媽媽問她「新學校好嗎,新同學好嗎」,她總說「很好」,可她其實非常懷念小縣城的學校。但她知道,這是父母付出一切,為她鋪設的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都必須珍惜!經過一年的適應,初二時,顏曉晨用自己的努力為自己建立了一個很強大的保護傘。她學習成績好!不管大考小考,每次都拿第一,沒有老師會不喜歡拿第一的學生。顏曉晨被任命為學習委員,早讀課時,老師經常讓顏曉晨幫她一起抽查同學的背誦課文,孩子們也懂得應該尊重有權力的人。有了老師的喜歡,同學的尊重,顏曉晨的學校生活就算不夠愉快,至少還算順利。

  顏爸爸、顏媽媽看到顏曉晨的成績,吃再多的苦,也覺得欣慰,對望女成鳳的他們來說,女兒是他們生活唯一的希望,他們不懂什麼科學的教育理念,只能用勞動階級的樸素價值觀不停地向她灌輸著:「你要好好學習,如果不好好學習,只能給人家去洗頭,洗得手都掉皮,才賺一點點錢。」

  「你看看李老師,走到哪裡,人家都客氣地叫一聲『李老師』,不像你爸媽,走到哪裡,都沒人用正眼看。」

  顏曉晨家就是城市裡最普通的底層一家,勤勞卑微的父母,懷著女兒能超越他們的階級,過上比他們更好生活的夢想,辛苦老實地過著日子。顏曉晨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高考成績很好,她填寫了自己一直想讀的一所名牌大學的商學院,就等著錄取通知書了,老師都說沒問題。

  那段時間,親戚朋友都來恭喜,顏曉晨的爸媽每天都樂呵呵,雖然大學學費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意味著這個剛剛還清外債的家庭還要繼續節衣縮食,但是,他們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夢想的臺階,絲毫不在乎未來的繼續吃苦。中國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點點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們都能堅韌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一家人奮鬥了十幾年的臺階會坍塌。和顏曉晨報考一個學校的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顏曉晨卻一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剛開始,爸媽說再等等,大概只是郵寄晚了,後來,他們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師,老師想辦法幫顏曉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願掉檔了。那種情況下,好的結果是上一個普通二本,差一點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聽到這裡,沈侯忍不住驚訝地問:「怎麼會這樣?」

  顏曉晨苦笑,「當時,我們全家也是不停地這麼問。」

  按照成績來說,顏曉晨就算進不了商學院,也絕對夠進學校了,但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顏爸爸和顏媽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知道找誰去問緣由,只能求問老師,老師幫他們打聽,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說是顏曉晨的志願表填寫得有問題,但顏曉晨怎麼回憶,都覺得自己沒有填錯。

  農村人都有點迷信,很多親戚說顏曉晨是沒這個命,讓她認命。顏媽媽哭了幾天後,看問不出結果,也接受了,想著至少有個大學讀,就先讀著吧!但顏曉晨不願認命。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她沒有辦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學上的大學都比她好,她沒有辦法接受夢想過的美好一切就此離她而去!

  那段日子,顏曉晨天天哭,賭氣地揚言讀一個破大學寧可不讀大學,爸媽一勸她,她就沖著他們發火。顏曉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倒楣,不停地怨怪父母無能,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本事,有一點點社會關係,就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就算發生了,也能及時糾正,不像現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她甚至沒有辦法看一眼自己的志願表,究竟哪裡填寫錯了。顏曉晨躲在屋子裡,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願去上那個爛大學,顏媽媽剛開始勸,後來開始罵。顏爸爸看看不肯走出臥室、不肯吃飯、一直哭的女兒,再看看臉色憔悴、含著眼淚罵女兒的妻子,對她們說:「我去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定會為你們討個說法!」他收拾了兩件衣服,帶上錢,就離開了家。

  可是,顏爸爸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的小木匠,誰都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問這事,但他認准了一個理,女兒這事應該歸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討個說法,當然不會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黃牛的農民脾氣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門口,見著坐小車、有司機的人就上前問。別人罵他,他不還嘴;別人趕他,他轉個身就又回去;別人打他,他不還手,蜷縮著身子承受。他賠著笑,佝僂著腰,低聲下氣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顏曉晨的眼淚滾滾而落,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不會那麼任性不懂事,一定會去上那個爛大學。當她走進社會,經歷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實巴交的爸爸當年到底為她做了什麼。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門口,所有人都漸漸知道了我爸,後來,大概教育局的某個領導實在煩了,讓人去查了我的志願表,發現果然弄錯了,他們立即聯繫學校,經過再三協調,讓我如願進入了我想去的學校。爸爸知道消息後,高興壞了,他平時都捨不得用手機打電話聊天,那天傍晚,他卻用手機和我說了好一會兒。他說『小小,你可以去上學了!誰說你沒這個命?爸爸都幫你問清楚了,是電腦不小心弄錯了……』我好開心,在電話裡一遍遍向他確認『我真的能去上學了嗎,是哪個領導告訴你的,消息肯定嗎……』爸爸掛了電話,急匆匆地趕去買車票,也許因為盛夏高溫,他卻連著在教育局蹲了幾天,身體太疲憊,也許因為他太興奮,著急回家,他過馬路時,沒注意紅綠燈……被一輛車撞了。」

  沈侯只覺全身汗毛倒豎,冷意侵骨,世間事竟然詭秘莫測至此,好不容易從悲劇扭轉成喜劇,卻沒想到一個瞬間,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劇,顏曉晨喃喃說:「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後一次對話,我在電話裡,只顧著興奮,都沒有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累不累……我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我就是自私地忙著高興了。幾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經死了,我還在手舞足蹈地高興……晚上九點多,我們才接到員警的電話,請我們儘快趕去省城……你知道我當時在幹什麼嗎?我正在和同學打電話,商量著去上海後到哪裡去玩……」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她,顏曉晨低著頭,擦眼淚。

  沈侯問:「你們追究那個司機的責任了嗎?」

  「當時是綠燈,是我爸心急過馬路,沒等紅燈車停,也沒走人行橫道……員警說對方沒有喝酒、正常駕駛,事發後,他也沒有逃走,第一時間把我爸送進醫院,全力搶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違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機的法律責任,頂多做一些經濟賠償,我媽堅決不要。」

  為保護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並不要求重傷或者死亡事故的當事者雙方見面,可當顏曉晨和媽媽趕到醫院的當天,肇事司機鄭建國就主動要求見面,希望盡力做些什麼彌補她們,被媽媽又哭又罵又打地拒絕了。

  沈侯說:「雖然不能算是他的錯,但畢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錢。」

  顏曉晨說:「今天早上,那個撞死我爸的鄭建國又來我家,想給我們錢。聽說他在省城有好幾家汽車4S店,賣寶馬車的,很有錢,這些年,他每年都會來找我媽,想給我家錢。我媽以為我是拿了他的錢才打我。」

  「你怎麼不解釋?」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我媽很恨我,即使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剛開始,顏媽媽只是恨鄭建國,覺得他開車時,小心一些,車速慢一點,或者早一點踩剎車,顏爸爸就不會有事;後來,顏媽媽就開始恨顏曉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鬧地非要上好大學,顏爸爸就不會去省城,也就不會發生車禍。顏媽媽經常咒駡顏曉晨,她的大學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

  爸爸剛去世時,顏曉晨曾經覺得她根本沒有辦法去讀這個大學,可是,這是爸爸的命換來的大學,如果她不去讀,爸爸的命不就白丟了?她又不得不去讀。就在這種痛苦折磨中,她走進了大學校門。

  沈侯問:「你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不是。」看沈侯不相信的樣子,顏曉晨說:「我每年就春節回來幾天,和媽媽很少見面,她怎麼經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對她,我們都在避免見面。」顏曉晨總覺得爸爸雖然是被鄭建國撞死的,可其實鄭建國不是主凶,只能算幫兇,主凶是她,是她把爸爸逼死的。

  沈侯說:「別胡思亂想,你媽媽不會恨你,你是她的女兒!」

  顏曉晨搖搖頭,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媽媽的丈夫、愛人,她害死了一個女人的丈夫、愛人,她能不恨她嗎?

  「正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她才痛苦。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兒,她可以像對待鄭建國一樣,痛痛快快、咬牙切齒地恨。我媽看似火暴剛烈,實際是株菟絲草,我爸看似木訥老實,實際是我媽攀緣而生的大樹。樹毀了,菟絲草沒了依靠,也再難好好活著。大一時,我媽喝農藥自殺過一次。」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被救回來了,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星期,為了還醫藥費,不得不把市里的房子賣掉,搬回了縣城的老房子。」

  沈侯問:「那時候,你幫我做作業,說等錢用,要我預付三千五,是不是因為……」

  顏曉晨點點頭,「賣房子的錢支付完醫藥費後,還剩了不少,但我媽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讀書有關的費用,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也就是那次出院後,我媽開始賭錢酗酒,每天醉生夢死,她才能撐著不去再次自殺。」

  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我媽媽被搶救回來後,還是沒有放棄自殺的念頭,老是想再次自殺,我跪在她的病床前,告訴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我就會也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

  「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顏曉晨慘笑,「我逼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媽媽,我不去死,難道還高高興興地活著嗎?」

  沈侯緊緊地捏著她的肩,「小小,你不能這麼想!」

  顏曉晨含著淚,笑著點點頭,「好,不那麼想。我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她喃喃說了好幾遍,想讓自己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

  「我真是個混帳!」沈侯猛地用拳頭狠狠砸了自己頭幾下,眼中盡是自責。

  「你幹什麼?」顏曉晨抓住他的手。

  沈侯難受地說:「對你來說,大學不僅是大學,學位也不是簡單的學位,我卻害得你……我是天底下最混帳的混帳!」

  「你又不是故意的,別再糾結過去的事,我告訴你我家的事,不是為了讓你難受自責,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接納我媽媽,儘量對她好一點。」

  沈侯也知道一味愧疚往事沒有任何意義,平復了一下心情說:「我們回去吧!給你媽媽把錢的事解釋清楚,省得她難受,你也難受。」

  他們回到家裡後,沈侯大概怕顏媽媽一見到顏曉晨又動手,讓她留在客廳裡,他上樓去找顏媽媽解釋。

  一會兒後,顏媽媽跟在沈侯身後走下樓,顏曉晨站了起來,小聲叫:「媽媽。」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沉著臉,什麼都沒說地走開了。

  沈侯拉著顏曉晨坐到沙發上,輕聲對她說:「沒事了。我告訴阿姨,你有一個極其能幹有錢,極其善良慷慨的老闆,和你還是老鄉,十分樂於幫助一下同在上海奮鬥的小老鄉,對他來說十六萬就像普通人家的十六塊,根本不算什麼。」沈侯對自己違心地讚美程致遠似乎很鬱悶,說完自我鄙夷地撇撇嘴。

  顏媽媽走了過來,顏曉晨一下挺直了腰,緊張地看著她。她把一管紅黴素消毒藥膏和創可貼遞給沈侯,一言不發地轉身上了樓。

  沈侯去擰了熱毛巾,幫顏曉晨清洗傷口,上藥。

  顏曉晨告訴他,想帶媽媽去上海。沈侯表示了贊同,但看得出來,他對曉晨要和媽媽長住,很憂慮。

  上午十一點,程致遠和李司機帶著兩桶油漆和一袋水果來到顏曉晨家。看到她臉上和手上的傷,程致遠的表情很吃驚,「你……怎麼了?」

  顏曉晨若無其事地說:「不小心摔的。」

  程致遠明顯不相信,但顯然顏曉晨就給他這一個答案,他疑問地看著沈侯,沈侯笑了笑,「是摔的!」擺明瞭要憋死程致遠。

  程致遠的目光在院子裡的竹竿上逗留了一瞬,顏曉晨感覺他已經猜到答案,幸好他沒再多問,回避了這個話題。

  程致遠讓李司機把油漆放在院子裡,他把水果遞給顏曉晨,「不好意思空著手來,兩罐用了一半的油漆也不能算禮物,就帶了點水果來。」「謝謝。」水果是春節走親訪友時最普通的禮品,顏曉晨不可能拒絕。她把水果拿進廚房,拿了兩個板凳出來,請他坐。

  程致遠問沈侯:「會刷牆嗎?」

  沈侯看看顏曉晨家的樣子,知道不是鬥氣的時候,「沒刷過,但應該不難吧?」

  「試試就知道了。」

  程致遠和沈侯拿著油漆桶,研究了一會兒說明,商量定了怎麼辦。兩人像模像樣地用舊報紙疊了兩個大帽子戴在頭上,程致遠脫掉了大衣,沈侯也脫掉了羽絨服,準備開始刷牆。

  顏曉晨實在擔心程致遠身上那價值不菲的羊絨衫,去廚房裡東找西找,把她平時幹家務活時用的圍裙拿給他,「湊合著用用吧!」

  沈侯立即問:「我呢?」

  顏曉晨把另一條舊一點的圍裙拿給他,沈侯看看她拿給程致遠的圍裙,立即拿走了這條,黃色的方格,印著兩隻棕色小熊,雖然卡通一點,但沒那麼女性化。

  顏曉晨給程致遠的圍裙新倒是新,卻是粉紅色的,還有荷葉邊,她當時光考慮這條看著更新、更精緻了。顏曉晨尷尬地說:「反正就穿一會兒,省得衣服弄髒了。」

  程致遠笑笑,「謝謝。」他拿起圍裙,神情自若地穿上了。

  沈侯豎了下大拇指,笑著說:「好看!」

  顏曉晨拽了拽沈侯的袖子,示意他別太過分了。

  沈侯趕她去休息,「沒你什麼事,你去屋簷下曬太陽。」

  顏媽媽走到門口看動靜,沈侯指著程致遠對她說:「阿姨,他就是小小的老闆,程致遠。」

  大概沈侯在顏媽媽面前實在把程致遠吹得太好了,顏媽媽難得地露了點笑,「真是不好意思,讓您費心了。」

  程致遠拿著油漆刷子,對顏媽媽禮貌地點點頭,「阿姨,您太客氣了,朋友之間互相幫忙都是應該的。」

  沈侯拿刷子攪動著綠色的油漆,小聲嘀咕,「別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啊,我看你叫聲大姐,也挺合適。」

  程致遠權當沒聽見,微笑著繼續和顏媽媽寒暄。顏曉晨把報紙卷成一團,丟到沈侯身上,警告他別再亂說話。

  顏媽媽和程致遠聊完後,竟然走進廚房,挽起袖子,準備洗手做飯。顏曉晨嚇了一跳,忙去端水,打算幫她洗菜。顏媽媽看了眼她的手,一把奪過菜,沒好氣地說:「兩個客人都在院子裡,你丟下客人,跑到廚房裡躲著幹什麼?出去!」

  顏曉晨只能回到院子裡,繼續坐在板凳上,陪著兩位客人。

  沈侯看她面色古怪,不放心地湊過來問:「怎麼了?你媽又罵你了?」

  「不是,她在做飯!我都好幾年沒見過她做飯了,程致遠的面子可真大,我媽好像挺喜歡他。」

  想到他都沒這待遇,沈侯無力地捶了下自己的額頭,「自作孽,不可活!」想了想又說:「也許不是他的面子,是你媽看你這樣子,幹不了家務了。」

  看到程致遠瞅他們,顏曉晨推了沈侯一下,示意他趕緊去幫程致遠幹活。

  顏媽媽用家裡的存貨竟然做出了四道菜,雖然算不得豐盛,但配著白米飯,吃飽肚子沒什麼問題。

  顏媽媽招呼程致遠和沈侯吃飯,大概因為有客人在,顏媽媽難得地話多了一點,感興趣地聽著程致遠和沈侯說上海的生活。

  顏曉晨正暗自糾結如何說服媽媽去上海,沒想到沈侯看顏媽媽這會兒心情不錯,主動開了口,講事實、擺道理,連哄帶騙地拿出全副本事,遊說著顏媽媽去上海。程致遠在一旁幫腔,笑若春風,不動聲色,可每句話都很有說服力。

  兩個相處得不對盤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齊心合力。沈侯和程致遠雖然風格不同,卻一個自小耳濡目染、訓練有素,一個功成名就、經驗豐富,都是商業談判的高手,此時兩位高手一起發力,進退有度,配合默契,顏媽媽被哄得竟然鬆口答應了,「去上海住幾天也挺好。」

  程致遠和沈侯相視一眼,都笑看向了顏曉晨。顏曉晨看媽媽沒注意,朝他們悄悄笑了笑,給他們一人舀了一個魚丸,表示感謝。

  沈侯在桌子下踢顏曉晨,她忙又給他多舀了一個魚丸,他才滿意。

  沈侯吃著魚丸,得意地睨著程致遠,顏曉晨抱歉地看程致遠,程致遠微微一笑,好似安撫她沒有關係。

  初六,顏曉晨和媽媽搭程致遠的順風車,回上海。

  沈侯提前一天走了,原因說來好笑,他要趕在顏媽媽到上海前,消滅他和顏曉晨同居的罪證,把行李搬到他要暫時借住的朋友那裡。

  到家後,顏曉晨先帶媽媽和程致遠參觀了一下她的小窩,想到要和媽媽住在一個屋簷下,她十分緊張,幸好程致遠好像知道她很緊張,喝著茶,陪著顏媽媽東拉西扯,等沈侯裝模作樣地從別處趕來時,他才告辭。

  顏曉晨讓沈侯先陪著媽媽,她送程致遠下樓。

  程致遠看她神情凝重,笑著安慰:「不去嘗試一個新的開始,只能永遠陷在過去。」

  「我知道,我會努力。」

  「假期馬上就結束了,你每天要上班,日子會過得很快。」

  「媽媽在這邊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怕她白天會覺得無聊。」

  「可以買菜、做飯、打掃房間,對了,我家的阿姨也是我們那裡人,讓她每天來找你媽媽說話聊天,一起買菜,還可以去公園健身。」

  那個會做地道家鄉小菜和薺菜小餛飩的阿姨,一看就是個細心善良的人,顏曉晨喜出望外,「太好了!可是方便嗎?」

  「怎麼不方便?她反正每天都要到我家,我們住得很近,她過來又不麻煩。我估摸著,她也喜歡有個老鄉能陪她用家鄉話聊天,一起逛街買菜。」

  「那好,回頭你給我一個她的電話,我把我家的地址發給她。」

  程致遠笑著說:「好!別緊張,先試著住幾天,要是你媽媽不適應,我們就送她回去,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去接她,慢慢地,幾天會變成十幾天,十幾天會變成幾十天。」

  對啊,可以慢慢來!顏曉晨一下子松了口氣。

  程致遠指指樓上,說:「你上去吧,我走了。」

  顏曉晨抬頭,看見沈侯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她笑著搖搖頭,這傢伙!回到屋子,沈侯正拿著iPad教顏媽媽如何用它打撲克和玩麻將。

  顏媽媽第一次用iPad,十分新鮮,玩得津津有味。沈侯動作麻利地給她手機上安裝了一個微信,告訴她有問題隨時問他。

  顏曉晨看了一會兒,走進廚房,準備做飯。

  一會兒後,沈侯也踱進了廚房,悄悄對顏曉晨說:「平時我們多陪著她,讓她沒時間想麻將,可這就像戒煙一樣,不可能一下子就不玩了,讓她在iPad上玩,輸來輸去都是和機器,沒什麼關係。」

  顏曉晨把一顆洗好的葡萄放進他嘴裡,「謝謝!」

  「你和我說謝謝,討打啊?」沈侯瞅了眼客廳,看顏媽媽專心致志地盯著iPad,飛快地偷親了一下顏曉晨。

  沈侯陪著顏曉晨和顏媽媽一直到深夜,他走後,顏曉晨和媽媽安頓著睡覺,她讓媽媽住臥室,媽媽說晚上還要看電視,堅持要睡客廳,她只好同意了。

  隔著一道門,顏曉晨和媽媽共居在了一個新的環境中,雖然她們依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甚至兩人獨處時,都刻意地回避同在一個房間待著,但至少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春節假期結束後,顏曉晨開始上班。

  白天,程致遠家的阿姨,王阿姨每天都來找顏媽媽,有時帶著顏媽媽去逛菜市場,有時帶著顏媽媽去公園。因為沈侯正在找工作,白天有時間時,他也會來看顏媽媽,顏媽媽的白天過得一點也不無聊。

  晚上,沈侯都會和顏曉晨、顏媽媽一起吃晚飯。有時候,程致遠也會來。大概因為每天都有人要吃飯,就好像有個鬧鐘,提醒著顏媽媽每天晚上都必須做飯,顏媽媽的生活不再像是一個人時,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吃,不餓就不吃的隨意,無形中,她開始過著一種規律的生活。

  除了睡覺時,顏曉晨和媽媽幾乎沒有獨處過,平時不是沈侯在,就是程致遠在,她和媽媽的相處變得容易了許多。顏媽媽雖然仍不怎麼理她,可是和沈侯、程致遠卻越來越熟,尤其程致遠,兩人用家鄉話聊天,常常一說半天。

  顏曉晨以為沈侯又會吃醋,沒想到沈侯竟然毫不在意,她悄悄問他,「你不羨慕啊?」

  沈侯笑眯眯地說:「這你就不懂了!」

  「什麼意思?」

  「在你媽眼裡,我是她的未來女婿,她還端著架子,在慢慢考察我呢!可程致遠呢?他是客人,是你的老闆,尤其還是你欠了錢的老闆,你媽當然要熱情招呼了!」

  雖然因為媽媽的事,沈侯沒再追究她借程致遠錢的事,但他心裡其實還是不舒服,顏曉晨只能儘量不去觸他的黴頭。

  不知不覺,媽媽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

  因為熬夜熬得少了,每天都規律地吃飯,時不時還被王阿姨拽去公園鍛煉,她比以前胖了一點,氣色也好了很多。

  但是,顏曉晨知道,她的心仍在被痛苦撕咬著,她依舊憤怒不甘,有時候,顏曉晨半夜起夜,看到她坐在黑暗裡,沉默地抽著煙。

  但是,顏曉晨更知道,她們都在努力。這個世界由白天和黑夜構成,人類是光明和黑暗共同的子民,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隻野獸,它自私小氣、暴躁憤怒,自以為是地以為伸出爪子,撕碎了別人,就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撲擊別人時,利爪首先要穿破自己的身體。媽媽正在努力和心裡的野獸搏鬥。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33 AM

Chapter 14 悲喜

  世界上有不少痛苦,然而最大的痛苦是:想從黑暗奔向動人心魄、又不可理解的光明時,那些無力的掙扎所帶來的痛苦。——謝德林

  往常,顏曉晨的月經都很準時,一般前後誤差不會超過三天,但這一次,已經過去十天,仍沒有來。

  剛開始,她覺得不可能,她和沈侯每次都有保護措施,肯定是內分泌失調,也許明後天,月經就來了,可是兩個多星期後,它仍遲遲沒有來。顏曉晨開始緊張了,回憶她和沈侯的事,她開始不太確信——除夕夜的那個晚上,他們看完煙花回到家裡,沈侯送她上樓去睡覺,本來只是隔著被子的一個接吻,卻因為兩人都有點醉意,情難自禁地變成了一場纏綿,雖然最後一瞬前,沈侯抽離了她的身體,但也許並不像他們想的那樣萬無一失?

  顏曉晨上網查詢如何確定自己有沒有懷孕,方法倒是很簡單,去藥店買驗孕棒,據說是98%的準確率。

  雖然知道該怎麼辦了,但她總是懷著一點僥倖,覺得也許明天早上起床,就會發現內褲有血痕,拖拖拉拉著沒有立即去買。每天上衛生間時,她都會懷著希望,仔細檢查內褲,可沒有一絲血痕。月經這東西還真是,它來時,各種麻煩,它若真不來了,又各種糾結。

  晚上,顏曉晨送沈侯出門時,沈侯看顏媽媽在浴室,把她拉到樓道裡,糾纏著想親熱一下。顏曉晨裝著心事,有些心不在焉,沈侯嘟囔:「小小,從春節到現在,你對我好冷淡!連抱一下都要偷偷摸摸,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結婚吧!」

  沈侯不是第一次提結婚的事了,往常顏曉晨總是不接腔,畢竟他們倆之間還有很多問題要面對:沈侯的爸媽強烈反對,她和媽媽正學著重新相處,她欠了十幾萬債,沈侯的事業仍不明朗……但這次,她心動了。

  「結婚……能行嗎?」

  沈侯看她松了口,一下子來了精神,「怎麼不行?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拿著身份證戶口本,去任意一人的戶籍所在地就能登記結婚。我的戶口在上海,你的在老家,你請一天假,我們去你老家註冊一下就行了。」

  顏曉晨有點驚訝,「你都打聽清楚了?」

  沈侯拉起她的手,指指她手指上的指環,「你以為我心血來潮開玩笑嗎?我認真的!你說吧!什麼時候?我隨時都行!」

  「你爸媽……」

  「拜託!我多大了?婚姻法可沒要求父母同意才能登記結婚,婚姻法上寫得很清楚,男女雙方自願,和父母沒一毛錢關係!」

  「可我媽……」

  「你這把年紀,在老家的話,孩子都有了,你媽比你更著急你的婚事。放心吧,你媽這麼喜歡我,肯定同意。」

  這話顏曉晨倒相信,雖然她媽媽沒有點評過沈侯這段時間的表現,但能看出來,她已經認可了沈侯,顏曉晨咬著嘴唇思索。

  沈侯搖著她說:「老婆,咱們把證領了吧!我的試用期已經夠長了,讓我轉正吧!難道你不滿意我,還想再找一個?」

  顏曉晨又氣又笑,捶了他一下,「行了,我考慮一下。」

  沈侯樂得猛地把她抱起來轉了個圈,她笑著說:「我得進去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他說:「快點選個日子!」

  顏曉晨笑著捶了他一拳,轉身回了家。

  因為沈侯的態度,顏曉晨突然不再害怕月經遲遲沒來的結果。她和他真的是很不一樣的人,她凡事總會先看最壞面,他卻不管發生什麼,都生機勃勃,一往無前。雖然他們都沒有準備這時候要小孩,但顏曉晨想,就算她真的懷了孕,沈侯只會興奮地大叫。至於困難,他肯定會說,能有什麼困難呢?就算有,也全部能克服!

  顏曉晨去藥店買了驗孕棒,準備找個合適的時機,悄悄檢測一下。

  因為是租的房子,家裡的櫥櫃抽屜都沒有鎖,媽媽打掃衛生時,有可能打開任何一個抽屜櫃子,顏曉晨不敢把驗孕棒放在家裡,只能裝在包裡,隨身攜帶。

  本來打算等晚上回到家再說,可想著包裡的驗孕棒,總覺得心神不寧,前幾天,她一直逃避不敢面對,現在卻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根據說明書,三分鐘就能知道結果,她掙扎了一會兒,決定立即去檢測。

  拿起包,走進衛生間,觀察了一下周圍環境,很私密,應該沒有問題。她正看著說明書,準備按照圖例操作,手機突然響了,是程致遠的電話。上班時,他從沒有打過她的手機,就算有事,也是秘書通過公司的辦公電話通知她。顏曉晨有點意外,也有點心虛,「喂?」

  「曉晨……」程致遠叫了聲她的名字,就好像變成了啞巴,再不說一個字,只能聽到他沉重急促的呼吸,隔著手機,像是海潮的聲音。

  顏曉晨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柔和,「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有點事想和你說,一些很重要的事。」

  「我馬上過來!」

  「不用、不用!不是公事……不用那麼著急……算了!你不忙的時候,再說吧!」

  「好的。」

  程致遠都沒有說再見,就掛了電話。顏曉晨覺得程致遠有點怪,和他以前從容自信的樣子很不一樣,好像被什麼事情深深地困擾著,顯得很猶豫不決,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看看手裡的驗孕棒,實在不好意思在大老闆剛打完電話後,還偷用上班時間幹私事,只能把驗孕棒和說明書都塞回包裡,離開了衛生間。

  雖然程致遠說了不著急,但顏曉晨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看看他。沒有坐電梯,走樓梯上去,樓梯拐角處,她匆匆往上走,程致遠端著咖啡、心不在焉地往下走,兩人撞了個正著,他手裡的咖啡濺到了她胳膊上,她燙得「啊」一聲叫,提著的包沒拿穩,掉到了地上,包裡的東西掉了出來,一盒驗孕棒竟然撒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燙著了嗎?」程致遠忙道歉。

  「就幾滴,沒事!」顏曉晨趕緊蹲下撿東西,想趕在他發現前,消滅一切罪證。

  可是當時她怕一次檢測不成功,或者一次結果不準確,保險起見最好能多測幾次,特意買了一大盒,十六根!

  程致遠剛開始應該完全沒意識到地上的棒狀物是什麼東西,立即蹲下身,也幫她撿,一連撿了幾根後,又撿起了外包裝盒,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撿什麼,他石化了,滿臉震驚,定定地看著手裡的東西。

  顏曉晨窘得簡直想找個地洞把自己活埋了,她把東西胡亂塞進包裡,又趕忙伸出手去拿他手裡的東西。程致遠卻壓根兒沒留意她的動作,依舊震驚地看著自己手裡的東西。

  顏曉晨想找塊豆腐撞死自己,都不敢看他,蚊子哼哼般地說:「那些……是我的……謝謝!」

  程致遠終於反應了過來,把東西還給她。她立即用力把它們全塞進包裡,轉身就跑,「我去工作了!」

  咚咚咚跑下樓,躲回自己的辦公桌前,她長吐口氣,恨恨地敲自己的頭,顏曉晨,你是個豬頭!二百五!二百五豬頭白癡!

  她懊惱鬱悶了一會兒,又擔心起來他會不會告訴沈侯或她媽媽,按理說程致遠不是那樣多嘴的人,可人對自己在意的事總是格外緊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難道要她現在再去找他,請他幫她保密嗎?

  顏曉晨一想到要再面對程致遠,立即覺得自己腦門上刻著兩個字「丟臉」,實在沒有勇氣去找他。

  糾結了一會兒,她決定還是給他發條微信算了,不用面對面,能好一點。正在給他寫資訊,沒想到竟然先收到了他的消息。

  「你懷孕了嗎?」

  顏曉晨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給他回復:「今天早上剛買的驗孕棒,還沒來得及檢查。」

  「有多大的可能性?」

  這位大哥雖然在商場上英明神武,但看來對這事也是完全沒經驗,「我不知道,檢測完就知道結果了。」

  「這事先不要告訴沈侯和你媽媽。」

  呃……程致遠搶了她的臺詞吧?顏曉晨暈了一會兒,正在敲字回復他,他的新消息又到了,「我們先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麼辦。」

  顏曉晨徹底暈了,他是不是很不高興?難道是因為她有可能休產假,會影響到工作?身為她的雇主和債主,他不高興是不是也挺正常?可不高興到失常,正常嗎?

  顏曉晨茫然了一會兒,發了他一個字:「好!」

  程致遠發微信來安慰她:「結果還沒出來,也許是我們瞎緊張了。」

  顏曉晨覺得明明是他在瞎緊張,她本來已經不緊張了,又被他搞得很緊張了,「有可能,也許只是內分泌紊亂。」

  「我剛在網上查了,驗孕棒隨時都可以檢查。」

  顏曉晨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位大哥了,「嗯,我知道。」

  「現在就檢查,你來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捧著頭,瞠目結舌地盯著手機螢幕,程致遠怎麼了?他在開玩笑吧?

  正在發呆,突然覺得周圍安靜了很多,她迷惑地抬起頭,對面的同事沖著她指門口,她回過頭,看到程致遠站在門口。

  他竟然是認真的!顏曉晨覺得全身的血往頭頂沖,噌一下站起來,沖到了門外,壓著聲音問:「你怎麼了?」

  程致遠也壓著聲音說:「你沒帶……」

  「沒帶什麼?」顏曉晨完全不明白。

  程致遠看說不清楚,直接走到她辦公桌旁,在所有同事的詭異目光中,他拿起她的包,走到她身旁,「去我的辦公室。」

  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她不能不尊重她的老闆,只能跟著他,上了樓。四樓是他和另外三個合夥人的辦公區,沒有會議的時候,只有他們的秘書在外面辦公,顯得很空曠安靜。

  顏曉晨來過很多次會議室,卻是第一次進程致遠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很大,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帶浴室,擺著鮮花和盆景,佈置得像五星級賓館的衛生間。

  程致遠說:「你隨便,要是想喝水,這裡有。」他把一大杯水放在顏曉晨面前。

  看來他的網上研究做得很到位,顏曉晨無語地看了他一會兒,「你怎麼了?就算要緊張,也該是我和沈侯緊張吧!」

  「你就當我多管閒事,難道你不想知道結果嗎?」

  如果換成第二個人,顏曉晨肯定直接把水潑到他臉上,說一句「少管閒事」,轉身離去。可他是程致遠,她的雇主,她的債主,她的好朋友,她曾無數次決定要好好報答的人,雖然眼前的情形很是怪異,她也只能拿起包,進了衛生間。

  按照說明書,在裡面折騰了半天,十幾分鐘後,顏曉晨洗乾淨手,慢吞吞地走出了衛生間。

  程致遠立即站了起來,緊張地看著她。

  她微笑著說:「我懷孕了。」

  程致遠的眼神非常奇怪,茫然無措,焦急悲傷,他掩飾地朝顏曉晨笑了笑,慢慢地坐在了沙發上,喃喃說:「懷孕了嗎?」

  顏曉晨坐到他對面,關切地問:「你究竟怎麼了?」

  「沒什麼。」他拿下了眼鏡,擠按著眉心,似乎想要放鬆一點。

  「你之前打電話,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是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

  「是嗎?」顏曉晨不相信,他在電話裡明明說了不是工作上的事。

  「要不然還能是什麼事呢?」

  「我不知道。」

  程致遠戴上了眼鏡,微笑著說:「你打算怎麼辦?」

  「先告訴沈侯,再和沈侯去登記結婚。」

  程致遠十指交握,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能不能先不要告訴沈侯?」

  「為什麼?」

  「就當是我的一個請求,好嗎?時間不會太長,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下……」他又在揉眉頭。

  顏曉晨實在不忍心看他這麼犯難,「好!我先不告訴沈侯。」只是推遲告訴沈侯一下,並不是什麼作奸犯科的壞事,答應他沒什麼。

  「謝謝!」

  「你要沒事的話,我下去工作了?」

  「好。」

  顏曉晨站了起來,「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你想說的時候,打我電話,我隨時可以。」

  程致遠點了下頭,顏曉晨帶著滿心的疑惑,離開了他的辦公室。雖然答應了程致遠要保密,但心裡藏著一個秘密,言行舉止肯定會和平時不太一樣。

  坐公車時,顏曉晨會下意識地保護著腹部,唯恐別人擠壓到那裡。從網上搜了懷孕時的飲食忌口,寒涼的食物都不再吃。以前和沈侯在一起時,兩人高興起來,會像孩子一樣瘋瘋癲癲,現在卻總是小心翼翼。

  當沈侯猛地把她抱起來,顏曉晨沒有像以前一樣,一邊驚叫,一邊笑著打他,她嚇得臉色都變了,疾言厲色地勒令:「放下我!」

  沈侯嚇得立即放下她,「小小?你怎麼了?」

  顏曉晨的手搭在肚子上,沒有吭聲。

  沈侯委屈地說:「我覺得你最近十分奇怪,對我很冷淡。」

  「我哪裡對你冷淡了?」顏曉晨卻覺得更依賴他了,以前他只是她的愛人,現在他還是她肚子裡小寶寶的爸爸。

  「今天你不許我抱你,昨天晚上你推開了我,反正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是不是沒有以前那麼喜歡我了?」

  聽著沈侯故作委屈的控訴,顏曉晨哭笑不得,昨天晚上是他趁著顏媽媽沖澡時,和她膩歪,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上,她怕他不知輕重,壓到她的肚子,只能用力推開他,讓他別胡鬧。

  「我比以前更喜歡你。我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你以後就知道了!」

  顏曉晨捂著肚子想,肯定要不一樣了吧?

  沈侯問:「我們什麼時候去結婚?我已經試探過你媽媽的意思了,她說你都這麼大人了,她不管,隨便你,意思就是贊同了。」

  「等我想好了日子,就告訴你。」

  沈侯鬱悶,捧著顏曉晨的臉說:「你快點好不好?為什麼我那麼想娶你,你卻一點不著急嫁給我?我都快要覺得你並不愛我了!」

  「好,好!我快點!」不僅他著急,她也著急啊!等到肚子大起來再去結婚,總是有點尷尬吧?

  顏曉晨打電話問程致遠,可不可以告訴沈侯了,程致遠求她再給他兩三天時間。程致遠都用了「求」字,她實在沒辦法拒絕,只能同意再等幾天。

  沈侯對她猶豫的態度越來越不滿意,剛開始是又哄又求,又耍無賴又裝可憐,這兩天卻突然沉默了,甚至不再和她親昵,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神中滿是審視探究,似乎想穿透她的身體看清楚她的內心。

  顏曉晨不怕沈侯的囂張跋扈,卻有點畏懼他的冷靜疏離。沈侯肯定是察覺了她有事瞞著他,卻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被傷害到了。

  顏曉晨去找程致遠,打算和他好好談一下,他必須給她一個明確的原因解釋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否則她就要告訴沈侯一切了。

  程致遠不在辦公室,他的秘書辛俐和顏曉晨算是老熟人。以前她還在學校時,每週來練習面試,都是她招呼。進入公司後,雖然她們都沒提過去的事,裝作只是剛認識的同事,但在很多細微處,顏曉晨能感受到辛俐對她很照顧,她也很感謝她。

  周圍沒有其他同事在,辛俐隨便了幾分,對顏曉晨笑說:「老闆剛走,臨走前說,他今天下午要處理一點私事,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擾他。你要找他,直接打他的私人電話。」

  「不用了,我找他的事也不算很著急。」

  辛俐開玩笑地說:「只要是你的事,對老闆來說,都是急事,他一定很開心接到你的電話。」

  顏曉晨一下子臉紅了,忙說:「你肯定誤會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辛俐平時很穩重謹慎,沒想到一時大意的一個玩笑竟然好像觸及了老闆的隱私,她緊張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看老闆,以為……對不起!對不起!你就當我剛才在說胡話,千萬別放在心上。」她正在整理檔,一緊張,一頁紙掉了下來,「沒事,沒事!」顏曉晨幫她撿起,是程致遠的日程表,無意間視線一掃,一個名字帶著一行字躍入了她的眼睛:星期五,2PM,侯月珍,金悅咖啡店。

  星期五不就是今天嗎?顏曉晨不動聲色地說:「你忙吧!我走了。」

  進了電梯,顏曉晨滿腦子問號,程致遠和沈侯的媽媽見面?程致遠還對秘書說處理私事,吩咐她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擾他?

  顏曉晨心不在焉地回到辦公桌前,打開了電腦,卻完全沒有辦法靜下心工作。程致遠為什麼要見沈侯的媽媽?他這段日子那麼古怪是不是也和沈侯的媽媽有關係?難道是因為她,沈侯的媽媽威脅了程致遠什麼?

  想到這裡,顏曉晨再也坐不住了,她拿起包,決定要去看看。

  打車趕到金悅咖啡店,環境很好,可已經在市郊,不得不說他們約的這個地方真清靜私密,不管是程致遠,還是沈侯的媽媽挑的這裡,都說明他們不想引人注意。

  顏曉晨點了杯咖啡,裝模作樣地喝了幾口,裝作找衛生間,開始在裡面邊走邊找。

  在最角落的位置裡,她看到了程致遠和沈侯的媽媽。藝術隔牆和茂密的綠色盆栽完全遮蔽住了外面人的視線,如果不是她刻意尋找,肯定不會留意到。

  顏曉晨走回去,端起咖啡,對侍者說想換一個位置。上班時間,這裡又不是繁華地段,店裡的大半位置都空著,侍者懶洋洋地說:「可以,只要沒人,隨便坐。」

  顏曉晨悄悄坐到了程致遠他們隔壁的位置,雖然看不到他們,但只要凝神傾聽,就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

  沈侯媽媽的聲音:「你到底想怎麼樣?」

  程致遠:「我想知道你反對沈侯和曉晨在一起的真實原因。」

  「我說了,門不當戶不對,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很充分!但充分到步步緊逼,不惜毀掉自己兒子的事業也要拆散他們,就不太正常了。您不是無知婦孺,白手起家建起了一個服裝商業王國,您如果不想他們走到一起,應該有很多種方法拆散他們,現在的手段卻太激烈,也太著急了。」

  沈媽媽笑起來:「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倒是程先生,你為什麼這麼關心你的一個普通員工的私事呢?我拆散了他們,不是正好方便了你嗎?」

  程致遠沒被沈媽媽的話惹怒,平靜地說:「我覺得你行事不太正常,也是想幫曉晨找到一個辦法能讓你們同意,我想多瞭解你們一點,就拜託了一個朋友幫我調查一下你們。」

  沈媽媽的聲音一下子繃緊了,憤怒地質問:「你、你……竟然敢調查我們?」

  程致遠沒有吭聲,表明我就是敢了!

  沈媽媽色厲內荏地追問:「你查到了什麼?」

  「曉晨和沈侯是同一屆的高考生。」

  說到這裡,程致遠就沒有再說了,沈侯的媽媽也沒有再問,他們之間很默契,似乎已經都知道後面的所有內容,可是顏曉晨不知道!

  她焦急地想知道,但又隱隱地恐懼,「曉晨和沈侯是同一屆的高考生」,很平常的話,他們是同一個大學、同一屆的同學,怎麼可能不是同一屆高考呢?

  顏曉晨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想到了什麼,但是她的大腦拒絕去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聽了,現在趕緊逃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切都還來得及!

  但是她動不了,她緊緊地抓著咖啡杯,身子在輕輕地顫。

  長久的沉默後,沈媽媽問:「你想怎麼樣?」她好像突然之間變了一個人,聲音中再沒有趾高氣揚的鬥志,而是對命運的軟弱無力。

  「不要再反對曉晨和沈侯在一起了。」

  「你說什麼?」沈媽媽的聲音又尖又細。

  「我說不要再反對他們了,讓他們幸福地在一起,給他們祝福。」

  「你……你瘋了嗎?沈侯怎麼能和顏曉晨在一起?雖然完全不是沈侯的錯,但是……」沈媽媽的聲音哽咽了,應該是再也忍不住,哭泣了起來。

  堅強的人都很自製,很少顯露情緒,可一旦情緒失控,會比常人更強烈,沈媽媽嗚咽著說:「沈侯從小到大,一直學習挺好,我們都對他期望很高!高三時卻突然迷上打遊戲,高考沒有我們預期的好,我太好強了……我自己沒有讀好書,被沈侯的爺爺奶奶念叨了半輩子,我不想我的兒子再被他們念叨,就花了些錢,請教育局的朋友幫忙想想辦法。沈侯上了理想的大學,顏曉晨卻被擠掉了。他們說絕不會有麻煩,他們查看過檔案,那家人無權無勢,爸爸是小木匠,媽媽在理髮店打工,那樣的家庭能有個大學上就會知足了,肯定鬧不出什麼事!但是,誰都沒想到顏曉晨的爸爸那麼認死理,每天守在教育局的門口,要討個說法。我們想盡了辦法趕他走,明明是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只知道逆來順受,連想找個藉口把他抓起來都找不到,可又比石頭還倔強,一直守在門口,不停地說,不停地求人。時間長了,他們怕引起媒體關注,我也不想鬧出什麼事,只能又花了一大筆錢,找朋友想辦法,終於讓顏曉晨也如常進入大學。本來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已經全解決了……可是,她爸爸竟然因為太高興,趕著想回家,沒等紅燈就過馬路……被車撞死了……」

  沈媽媽嗚嗚咽咽地哭著,顏曉晨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能空茫地看著虛空。原來,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

  沈媽媽用紙巾捂著眼睛,對程致遠說:「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就報應在我和他爸爸身上好了!沈侯……沈侯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應該被捲進來!你和顏曉晨家走得很近,應該清楚,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和她媽媽都沒有原諒那個撞死了她爸爸的司機。我是女人,我完全能理解她們,換成我,如果有人傷害到沈侯或沈侯他爸,我也絕不會原諒,我會寧願和他們同歸於盡,也不要他們日子好過!顏曉晨和她媽媽根本不可能原諒我們!顏曉晨再和沈侯繼續下去,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兩個孩子會痛不欲生!我已經對不起他們家了,我不能再讓孩子受罪,我寧可做惡人,寧可毀掉沈侯的事業,讓沈侯恨我,也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程致遠說:「我都明白,但已經晚了!我們可以把這個秘密永遠塵封,把曉晨和沈侯送出國,再過十年,知道當年內情的人都會退休離開。曉晨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要操心,也不會想到去追查過去,只要永遠不要讓曉晨知道,就不會有事……」

  「我已經知道了!」顏曉晨站在他們身後,輕聲說。

  沈媽媽和程致遠如聞驚雷,一下子全站了起來。

  沈媽媽完全沒有了女強人的冷酷強勢,眼淚嘩嘩落下,泣不成聲,她雙手伸向顏曉晨,像是要祈求,「對、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你已經說了,我們絕不會原諒你!」顏曉晨說完,轉身就跑。

  程致遠立即追了出來,「曉晨、曉晨……」

  街道邊,一輛公車正要出站,顏曉晨沒管它是開往哪裡的,直接沖了上去,公車門合攏,開出了站。

  程致遠無奈地站在路邊,看著公車遠去。

  這公車是開往更郊區的地方,車上沒幾個人,顏曉晨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不在乎公車會開到哪裡去,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沈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媽媽,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自己。她只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不用面對這些事的地方。

  她的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看著車窗外的景物一個個退後,如果生命中所有不好的事也能像車窗外的景物一樣,當人生前進的時候,飛速退後、消失不見,那該多好。可是,人生不像列車,我們的前進永遠背負著過去。公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上上下下。

  有人指著窗外,大聲對司機說:「師傅,那車是不是有事?一直跟著我們。」

  程致遠的黑色賓士豪華車一直跟在公車旁,車道上,別的車都開得飛快,只有它,壓著速度,和公車一起慢悠悠地往前晃,公車停,它也停,公車開,它也開。

  司機師傅笑著說:「我這輛破公車,有什麼好跟的?肯定是跟著車裡的人唄!」

  「誰啊?誰啊?」大家都來了興致。

  司機師傅說:「反正不是我這個老頭子!」

  大家的目光瞄來瞄去,瞄到了顏曉晨身上,一邊偷偷瞅她,一邊自顧自地議論著。

  「小倆口吵架唄!」

  「賓士車裡的人也很奇怪,光跟著,都不知道上車來哄哄……」

  他們的話都傳進了顏曉晨的耳朵裡,她也看到了程致遠的車,可是,她的大腦就像電腦當機了,不再處理接收到的話語和畫面。

  公車開過一站又一站,一直沒到終點站,顏曉晨希望它能永遠開下去,這樣她的人生就可以停留在這一刻,不必思考過去,不必面對未來。她只需坐在車上,看著風景,讓大腦停滯。

  可是,每一輛車都有終點站。

  車停穩後,所有人陸陸續續下了車,卻都沒走遠,好奇地看著。

  司機師傅叫:「小姑娘,到終點站了,下車了!」

  顏曉晨不肯動,司機師傅也沒著急催,看向了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賓士車。

  程致遠下車走過來,上了公車。他坐在顏曉晨側前方的座位上,「不想下車嗎?」

  顏曉晨不說話。

  「下車吧,司機師傅也要換班休息。」

  「你不餓嗎?我請你吃好吃的。」

  不管他說什麼,顏曉晨都額頭抵在車窗上,盯著車窗外,堅決不說話,似乎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屏障,對抗已經發生的一切。

  程致遠說:「既然你這麼喜歡這輛車,我去把這輛車買下來,好不好?你要想坐就一直坐著好了。」他說完,起身向司機走去,竟然真打聽如何能買下這輛車。

  「神經病,我又不是喜歡這輛車!」顏曉晨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

  程致遠好脾氣地說:「你是喜歡坐公車嗎?我們可以繼續去坐公車。」顏曉晨沒理他,走下了公車,腳踩在地上的一刻,她知道,這世界不會因為她想逃避而停止轉動,她必須要面對她千瘡百孔的人生。

  「回去嗎?車停在那邊。」程致遠站在她身後問。

  顏曉晨沒理他,在月臺上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遲緩的大腦終於想出來了她該做什麼。

  這是終點站,也是起點站,她可以怎麼坐車來的,就怎麼坐車回去。如果人生也可以走回頭路,她會寧願去上那個三流大學,絕不哭鬧著埋怨父母沒本事,她會寧願從沒有和沈侯開始……但人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一切發生了的事都不可逆轉。

  顏曉晨上了回市里的公車,程致遠也隨著她上了公車,隔著一條窄窄的走道,坐在了和她一排的位置上。

  在城市的霓虹閃爍中,公車走走停停。

  天色已黑,公車裡只他們兩個人,司機開著這麼大的車,只載了兩個人,真是有點浪費。從這個角度來說,人生的旅途有點像公車的線路,明明知道不對不好,卻依舊要按照既定的路線走下去。

  顏曉晨的手機響了,她沒有接,歌聲在公車內歡快深情地吟唱著。手機鈴聲是沈侯上個星期剛下載的歌《嫁給我你會幸福》,都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的神曲。

  …………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

  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

  做你的廚師和你的提款機

  我會加倍呵護你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

  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做我的天使和我的大寶貝

  每天幸福地在我懷裡睡

  …………

  第一次聽到時,顏曉晨笑得肚子疼,沈侯這傢伙怎麼能這麼自戀?她覺得這個手機鈴聲太丟人了,想要換掉,沈侯不允許,振振有詞地說:「不管任何人給你打電話,都是替我向你求婚,你什麼時候和我登記了,才能換掉!」真被他說中了,每一次手機響起,聽到這首歌,顏曉晨就會想起他各種「逼婚」的無賴小手段,忍不住笑。

  可是,現在聽著這首歌,所有的歡笑都成了痛苦,顏曉晨難受得心都在顫,眼淚一下沖進了眼眶,她飛快地掏出手機,想儘快結束這首歌,卻看到來電顯示是「沈侯」。

  她淚眼蒙矓地盯著他的名字,大學四年,這個名字曾是她的陽光,給她勇氣,讓她歡笑。誰能想到陽光的背後竟然是地獄般的黑暗?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被命運殘酷地嘲弄。

  淚珠無聲滑落的剎那,第一次,顏曉晨按了「拒絕接聽」。

  沒一會兒,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嫁給我你會幸福的,我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做你的廚師和你的提款機……」

  她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再次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她立即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鈴聲再響起,她關閉了鈴聲。

  《嫁給我你會幸福》的鈴聲沒有再響起,可握在掌心的手機一直在振動。一遍又一遍,雖然沒有聲音,但每一次振動都那麼清晰,就好像有無數細密的針從她的掌心進入了她的血液,刺入她的心口,五臟六腑都在疼痛。

  顏曉晨曾那麼篤定,她一定會嫁給他,如同篤定太陽是從東邊升起,可是,太陽依舊會從東邊升起,她卻絕不可能嫁給他了。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落在手機上,將手機螢幕上的「沈侯」兩字打濕。顏曉晨一邊淚如雨落,一邊咬著牙,用力地摁著手機的關機鍵,把手機關了。

  終於,「沈侯」兩個字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但是,面對著漆黑的手機螢幕,她沒有如釋重負,反倒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撐,全身一下子沒了力氣,軟綿綿地趴在了前面座位的椅背上。

  過了一會兒,程致遠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遲疑了一瞬,才接了電話。

  「對,曉晨和我在一起……是,她沒在辦公室,臨時工作上有點事,我叫她來幫一下忙……對,我們還在外面……她的手機大概沒電了……你要和她說話?你等一下……」

  程致遠捂著手機,對顏曉晨說:「沈侯的電話,你要接嗎?」

  顏曉晨的頭埋在雙臂間,冷冷地說:「你都有權利替我決定我的人生了,難道一個電話還決定不了嗎?」

  程致遠對沈侯說:「她這會兒正在談事情,不方便接電話,晚點讓她打給你……好……好……再見!」

  程致遠掛了電話,坐到顏曉晨的前排,對她說:「我知道你和你媽媽是最應該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我擅自替你們做決定是我不對,對不起!」

  顏曉晨聲音喑啞地說:「對不起如果有用,員警就該失業了。」

  程致遠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的確沒有用,也許對不起唯一的作用就是讓說的人能好過一點。」

  顏曉晨一直不理程致遠,程致遠也不多話打擾她,卻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居民樓社區。

  隔著老遠,顏曉晨就看到了沈侯,他抽著煙,在樓下徘徊,顯然是在等她。他腳邊有很多煙蒂,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連她和程致遠走了過來,都沒察覺。

  顏曉晨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他。

  她告訴自己,他的爸媽害死了她爸爸,這個時候,就算不恨他,也應該漠視他。但是,她竟然很擔心他,想的是他為什麼會吸煙?沈侯從不主動吸煙,只偶爾朋友聚會時,抽一兩支,與其說是抽煙,不如說抽的是氛圍。

  一定有什麼事讓他很難受,難怪昨天她就聞到他身上滿是煙味。

  顏曉晨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唇,提醒自己:顏曉晨,他在為什麼痛苦,還和你有關嗎?你應該憎惡他、無視他!

  顏曉晨低下頭,向著樓門走去。

  沈侯看見了她,立即扔掉煙頭,大步向她走過來,似乎想攬她入懷,卻在看到她身後的程致遠時,停住了腳步。他嘴角微揚,帶著一絲嘲諷的笑,「程致遠,你可是一個公司的老闆,小小進公司不久,職位很低,不管什麼事,都輪不到她陪你去辦吧?」不知道是不是抽多了煙,他的嗓子很沙啞低沉,透著悲傷。

  沒等程致遠回答,顏曉晨說:「我們為什麼一起出去,和你無關!」

  沈侯沒想到她會幫程致遠說話,愣了一愣,自嘲地笑起來。他拿出手機,點開相片,放在她和程致遠眼前,「這是我媽前天發給我的,你們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兩張照片,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拍攝,就在顏曉晨家附近的那條河邊,時間是寒冬,因為照片裡的程致遠穿著大衣,顏曉晨穿著羽絨服。一張是程致遠抱著顏曉晨,她伏在他肩頭,一張是程致遠擁著顏曉晨,她仰著頭,在沖他笑,兩張照片是從側面偷拍的,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卻又看不全。

  顏曉晨想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媽媽欠了高利貸十六萬的賭債,沈侯回老家幫她去借錢,程致遠來拜年,家裡亂七八糟,她沒好意思請程致遠進去,就和程致遠去外面走走,他們在河邊說話時,突然接到了沈媽媽的電話,沈媽媽的羞辱打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一下子情緒失控。顏曉晨記不清楚第一張照片裡的她是什麼心情了,可第二張照片,她記得很清楚,她其實不是對程致遠笑,而是對絕望想放棄的自己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想許自己一個希望,讓自己有勇氣再次上路!

  可是,只看照片,不知道前因後果,也不瞭解他們談話的內容,一定會誤會。當時,跟蹤偷拍他們的人肯定不只拍了這兩張,沈侯的媽媽從頭看到尾,不見得不清楚真相,卻故意只挑了兩張最引人誤會的照片發給了沈侯。難怪從昨天到今天,沈侯突然變得沉默疏離,總用審視探究的目光看她,顏曉晨還以為是因為結婚的事讓他受傷了,捨不得再讓他難受,特意今天中午去找程致遠,卻無意撞破了程致遠和沈媽媽的密會。

  顏曉晨冷笑著搖搖頭,對程致遠嘲諷地調侃:「你們這些有錢人興趣愛好很相似,都喜歡雇人偷偷摸摸地跟蹤調查。」程致遠雇人調查沈侯的父母,沈侯的父母卻雇了人調查她,還真是臭味相投。

  程致遠苦笑,對沈侯說:「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顏曉晨打斷了程致遠的話,「沈侯,我們分手吧!」

  沈侯滿面驚愕地盯著她,似乎在確認她是不是認真的。顏曉晨逼著自己直視沈侯,一遍遍告訴自己:他的爸媽害死了你爸爸!

  沈侯難以相信顏曉晨眼中的冷漠,喃喃問:「為什麼?」

  顏曉晨冷冷地說:「去問你爸媽!」

  「去問我爸媽?」沈侯對她晃了晃手機裡的照片,悲愴地說:「就算你現在要分手,我也曾經是你的男朋友,難道你就沒一個解釋嗎?」

  「你想要我解釋什麼?照片是你爸媽發給你的,你想要解釋,去問他們要!」顏曉晨神情漠然,繞過他,徑直走進樓門,按了向上的電梯按鈕。

  沈侯追過來,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抓著她的肩,逼迫她面對他,「根據照片的時間和地點判斷,那是春節前後的事,顏曉晨,你……你怎麼可以這樣?當時,我們……我以為我們很好!」他神色陰沉、表情痛楚,怎麼都不願相信曾經那麼美好的一切原來只是一個騙局,只有他一個人沉浸其中。

  「你的以為錯了!」顏曉晨用力推他,想掙脫他的鉗制。

  沈侯痛苦憤怒地盯著她,雙手越抓越用力,讓顏曉晨覺得他恨不得要把她活活捏成碎末。

  顏曉晨緊咬著唇,不管再痛都不願發出一聲,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茫然地看著前方,一瞬間竟然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如果兩個人真能一起化成了粉末,也不是不好。

  程致遠看她臉色發白,怕他們拉扯中傷到了顏曉晨,沖過來,想分開他們,「沈侯,你冷靜點,你冷靜……」

  「你他媽搶了我老婆,你讓我冷靜點?我他媽很冷靜!」沈侯痛苦地吼著,一拳直沖著程致遠的臉去,程致遠正站在顏曉晨旁邊,沒有躲開,嘴角立即見了血,眼鏡也飛了出去。沈侯又是一拳砸到了他胸口,程致遠踉踉蹌蹌後退,靠在了牆上。

  沈侯悲憤盈胸,還要再打,顏曉晨忙雙手張開,擋在了程致遠面前,「你要打,連著我一塊兒打吧!」

  程致遠忙拽她,想把她護到身後,「曉晨,你別發瘋!沈侯,你千萬別衝動……」顏曉晨卻狠了心,硬是擋在程致遠身前,不管他怎麼拽,都拽不動。

  沈侯看他們「你護我、我護你,郎有情、妾有意」的樣子,突然間心灰意冷,慘笑著點點頭,「倒是我成那個卑鄙無恥的小三了!」他狠狠盯了顏曉晨一眼,轉過身,腳步虛浮地沖出了樓門。

  顏曉晨怔怔看著他的背影,心如刀割,淚花在眼眶裡滾來滾去。

  程致遠撿起眼鏡戴上,看她神情悽楚,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事。」

  就算照片的事能解釋清楚,可其他的事呢?反正已經註定了要分開,怎麼分開的並不重要!顏曉晨看他半邊臉都有點腫,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對不起!你別怪沈侯,算我頭上吧!」

  程致遠突然有些反常,用紙巾印了下嘴角的血,把紙巾揉成一團,狠狠扔進垃圾桶,強硬地說:「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電梯門開了,顏曉晨沉默地走進了電梯,程致遠也跟了進來。

  到家時,顏媽媽張望了下他們身後,沒看到沈侯,奇怪地問:「沈侯呢?他說在外面等你,你沒見到他嗎?」

  顏曉晨沒吭聲,顏媽媽看到程致遠的狼狽樣子,沒顧上再追問沈侯的去向,拿了酒精、棉球和創可貼,幫程致遠簡單處理一下傷口。

  程致遠還能打起精神和顏媽媽寒暄,顏曉晨卻已經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顏媽媽看他們氣氛古怪,沈侯又不見了,試探地問:「沈侯說你們出去見客戶了,什麼客戶連電話都不能接?沈侯給你打了不少電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程致遠看著顏曉晨,背脊不自禁地繃緊了。顏曉晨沉默地坐著,手緊緊地蜷成了拳頭。

  顏媽媽看他們誰都不說話,狐疑地看看程致遠,又看看顏曉晨,最後目光嚴肅地盯著顏曉晨,「曉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顏曉晨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一個還算重要的客戶,談了一點融資的事,不是客戶不讓接電話,是手機正好沒電了。」

  猶豫掙扎後,顏曉晨做了和程致遠同樣的選擇——隱瞞真相,她理解了程致遠,對他的怒氣消散了。情和理永遠難分對錯,按理,媽媽比她更有權利知道事實的真相;可按情,她卻捨不得讓媽媽知道。媽媽痛苦掙扎了那麼多年,終於,生活在一點點變好,現在告訴她真相,正在癒合的傷口將被再次撕裂,只會比之前更痛。在情和理中,顏曉晨選擇了情,寧願媽媽永遠不知道,永遠以為事情已經結束。

  顏媽媽知道女兒在騙她,但她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對程致遠立即疏遠了,禮貌地說:「很晚了,不好意思再耽誤您的時間了,您趕快回去休息吧!」程致遠站了起來,擔憂地看著顏曉晨,可當著顏媽媽的面,他什麼都不敢說,只能隱諱地叮囑顏曉晨:「你注意身體,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沒有你身體重要。」

  等程致遠走了,顏媽媽問顏曉晨:「程致遠臉上的傷是沈侯打的嗎?」

  顏曉晨眼前都是沈侯悲痛轉身、決然而去的身影,木然地點點頭。

  顏媽媽滿臉的不贊同,語重心長地說:「沈侯這孩子很不錯,程致遠當然也不錯,但你已經選擇了沈侯,就不能三心二意。沈侯現在是窮點,但窮不是他的錯,你們倆都年輕,只要好好努力,總會過上好日子,千萬不要學那些愛慕虛榮的女孩子,老想著享受現成的。」

  顏曉晨苦笑,媽媽根本不明白,沈侯可不是她以為的身家清白的窮小子梁山伯,程致遠也不是她以為的橫刀奪愛的富家公子馬文才。不過,沈侯倒真沒說錯,媽媽是拿他當自家人,拿程致遠當客人,平時看著對沈侯不痛不癢、對程致遠更熱情周到,但一有事,親疏遠近就立即分出來了。顏曉晨想到這裡,心口窒痛,正因為媽媽把沈侯當成了自己的家人,真心相待,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不但會恨沈侯,也會恨自己,現在對沈侯有多好,日後就會有多恨沈侯和自己。

  顏媽媽仍不習慣和女兒交流,說了幾句,看顏曉晨一直低著頭,沒什麼反應,就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勸導她了,「反正你記住,莫欺少年窮,程致遠再有錢,都和你沒關係!在外面跑了一天,趕緊去休息,明天給沈侯打個電話,你們兩個晚上去看場電影、吃頓飯,就好了。」

  顏曉晨走進臥室,無力地倒在了床上。

  媽媽以為她和沈侯的問題是小倆口床頭吵架床尾和,只需要各退一步,甜言蜜語幾句就能過去,可其實,她和他之間隔著的距離是他們根本不在同一個空間。如果她是黑夜、沈侯就是白晝,如果她是海洋、沈侯就是天空,就算黑夜和白晝日日擦肩而過,海洋和天空日日映照著對方的身影,可誰見過黑夜能握住白晝,誰又見過海洋能擁抱天空?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

  想到從今往後,沈侯和她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曾有相逢,卻只能交錯而過後,漸行漸遠,他娶別的女人做新娘,對別的女人好;他不會再和她說話,不會再對她笑;他過得歡樂,她不能分享,他過得痛苦,她也無力幫助;她孤單時,不能再拉他的手;她難受時,不能再依偎在他的胸膛,不管她的生命有多長,他都和她沒有一點關係……

  顏曉晨摸著手上的戒指,想到他竟然會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淚流滿面,卻怕隔著一道門的媽媽聽到,緊緊地咬著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不是沒有得到,而是得到後,再失去。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男生,為什麼她偏偏喜歡上了沈侯?他又為什麼偏偏喜歡上了她?為什麼偏偏就是他們倆?

  顏曉晨覺得像是有人在用鏟子挖她的心,把所有的愛、所有的歡笑,所有的勇氣和希望,一點一點都掏了出來,整個人都掏空了。從今往後,未來的每一天都沒有了期待,這具皮囊成了行屍走肉。

  原來,痛到極致就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57 AM

Chapter 15 意外的婚禮

  災禍和幸福,像沒有預料到的客人那樣來來去去。它們的規律、軌道和引力的法則,是人們所不能掌握的。——雨果

  一夜輾轉反側,顏曉晨好像睡著了一會兒,又好像一直清醒著。

  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地封閉過去的記憶,今夜,悲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過去,讓所有的痛苦記憶全部湧現。

  十八歲那年的悶熱夏季,是她有生以來最痛苦的記憶。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爸爸死了,可是她一直拒絕相信。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死了呢?年少稚嫩的她,還沒真正經歷過死亡,在她的感覺裡,死亡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距離她很遙遠。

  她的爸爸一定仍在身邊的某個角落,只要她需要他時,他就會出現。直到他們把爸爸的棺材拉去火葬場時,她才真正開始理解他們口中的「死亡」。

  死亡是什麼呢?

  就是曾經以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擁有都消失不見了,那些自從她出生就圍繞著她的點點滴滴、瑣碎關懷,她早已經習以為常,沒覺得有多了不起、多稀罕,卻煙消雲散,成為這個世界上她永不可能再有的珍貴東西。

  不會再有人下雨時背著她走過積水,寧願自己雙腿濕透,也不讓她鞋子被打濕;不會再有人寧願自己只穿三十塊錢的膠鞋,卻給她買三百多塊錢的運動鞋;不會再有人將雇主送的外國巧克力小心藏在兜裡,特意帶給她吃;不會再有人自己雙手皴裂,卻永遠記得給她買護手霜;不會再有人冬天的夜晚永遠記得給她的被窩裡放一個暖水袋……

  死亡不是短暫的分別,而是永久的訣別,死亡就是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永永遠遠再見不到爸爸了!

  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不管她好與壞、美與醜,都無條件寵她,無底線為她付出的人。而他的死,是她親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那麼心高氣傲,死活不肯接受上一所普通大學,如果不是她心比天高,埋怨父母無能,幫不到她,爸爸不會去省城,就不會發生車禍。

  難道老天是為了懲罰她,才讓她遇見沈侯?

  爸爸和沈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讓她懂得了死別之痛,一個教會了她生離之苦。

  熬到天亮,顏曉晨爬了起來,準備去上班。

  顏媽媽看她臉色難看,雙目浮腫,以為她是三心二意、為情所困,很是不滿,把一碗紅棗粥重重地放到她面前,沒好氣地說:「別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你以為鍋裡的更好,告訴你,剩下的都是稀湯!」

  顏曉晨一句話沒說,拿起勺子,默默地喝粥。

  自從懷孕後,她就胃口大開,吃什麼都香,現在卻覺得胃裡像塞了塊石頭,明明昨天晚上連晚飯都沒吃,可剛吃了幾口,就脹得難受。

  「我去上班了。」顏曉晨拿起包,準備要走。

  顏媽媽叫:「週六!你上的什麼班?」

  顏曉晨愣了一下,卻不想繼續面對媽媽,「加班!」她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電梯。

  走出樓門,顏曉晨卻茫然了,不知道究竟該去哪裡,這麼早,商場、咖啡館都沒開門。這個世界看似很大,但有時候找個能容納憂傷的角落並不容易。

  正站在林蔭道旁發呆,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面前,顏曉晨以為是路過的行人,沒在意,可他一直站在那裡盯著她。她抬頭一看,竟然是沈侯,他依舊穿著昨天的衣服,神色憔悴,鬍子拉碴,頭髮也亂蓬蓬的,像是一夜未睡。

  顏曉晨壓根兒沒想到這個時候能看到他,所有的面具都還沒來得及戴上,一下子鼻酸眼脹,淚水沖進了眼眶。她趕忙低下了頭,想要逃走。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小小!我昨天回去後,怎麼都睡不著,半夜到你家樓下,想要見你,但是怕打擾你和你媽媽睡覺,只能在樓下等。昨天我情緒太激動,態度不好,對不起!我現在只是想和你平心靜氣地聊一下。」

  顏曉晨低著頭,沒有吭聲。他抓著她的手腕,靜靜地等著。

  待眼中的淚意散去一些後,顏曉晨戴著冰冷堅硬的面具說:「已經分手了,還有什麼好聊的?」

  「你就算讓我去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行嗎?」

  「我已經告訴你了,去問你爸媽!」

  「我昨天晚上已經去見過他們,我媽生病住院了,我爸說是我們誤會了你。小小,我知道我爸媽這段時間做得很過分!但我說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是我要和你共度一生,不是他們!你是我的妻子,不代表你一定要做他們的兒媳婦,我有孝順他們的義務,但你沒有。而且,我爸媽已經想通了,我爸說,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他們日後一定會把你當親生女兒,竭盡所能對你好,彌補他們犯的錯。小小,我爸媽不再反對我們了!」

  「你爸媽只跟你說了這些?」

  「我爸還說,請你原諒他們。」

  顏曉晨覺得十分荒謬,他們害死了她爸爸,連對自己兒子坦白錯誤的勇氣都沒有,卻說要拿她當親生女兒,彌補她。她不需要,她只是她爸爸的親生女兒。顏曉晨冷笑著搖搖頭,「他們不反對了嗎?可是,我反對!沈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沈侯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澆滅,「為什麼?」

  昨夜顏曉晨也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要相遇,為什麼他們要相戀,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可是,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沈侯看她默不作聲,輕聲說:「我不是傻子,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感覺得到,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地喜歡過我,但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不再喜歡我了。我不停地比較著我和程致遠,他比我更成熟穩重,更懂得體貼人,他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事業,不會受制于父母,能自己做主,能更好地照顧你,我知道這些我都趕不上他,但小小,他比我大了將近十歲,不是我比他差,而是十年光陰的差距。我向你保證,你給我些時間,我一定不會比他差。他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沈侯,別再提程致遠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從沒有比較過你們!」

  就算她和沈侯現在立場對立,顏曉晨也不能違心地說他比程致遠差。

  沈侯心裡一喜,急切地說:「那就是我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你失望難過了!如果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小小,我不想放棄這段感情,也不想你放棄,不管哪裡出了問題,我們都可以溝通交流,我願意改正!」這樣低聲下氣的沈侯,顏曉晨從沒見過。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永遠都意氣飛揚、自信驕傲,即使被學校開除,即使被他媽媽逼得沒了工作,他依舊像是狂風大浪中的礁岩,不低頭、不退讓,可是,他為了挽回他們的感情,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驕傲,低頭退讓。

  顏曉晨淚意盈胸,心好像被放在炭火上焚燒,說出的話卻冷如寒冰,「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不管你做什麼都沒用!」

  沈侯被刺得鮮血淋漓,卻還是不願放棄,哀求地說:「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小小,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滿懷期許地看著她,顏曉晨忍著淚,把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拽離了她,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暗淡無光。

  他的手,在她掌間滾燙,無數次,他們十指交纏,以為他們的人生就像交握的手一樣,永永遠遠糾纏在一起,沒有人能分開。但是,顏曉晨自己都沒有想到,是她先選擇了放手。

  沈侯抓住她的手指,不顧自尊驕傲,仍想挽留,「小小,你說過只要我不離開你,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顏曉晨從他指間,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空落落地伸著,面如死灰,定定地看著她,本該神采飛揚的雙眸,沒有了一絲神采。

  顏曉晨狠著心,轉過了身,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了他的世界。

  她挺直背脊,讓它顯得冷酷堅決,眼淚卻再不受控制,紛紛落下。

  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她的眼前卻只有他最後的眼神,像一個廢墟,沒有生氣、沒有希望。在他的眼睛裡,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天上人間,銀漢難通,心字成灰。

  顏曉晨渾渾噩噩,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從她身邊匆匆掠過,眼前的世界好像在慢慢變黑,她和一個人撞到一起,在對方的驚叫聲中,她像一塊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的腦海裡竟然是一幅小時候的畫面。

  夏日的下午,她貪玩地爬到了樹上,卻不敢下去,爸爸站在樹下,伸出雙手,讓她跳下去。陽光那麼燦爛,他的笑容也是那麼燦爛,她跳下去,被穩穩地接住。但她知道,這一次,她摔下了懸崖,卻沒有人會接住她。沈侯看著顏曉晨的背影,目送著她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他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給他的深情,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深的感情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一段感情的開始,需要兩個人同意,可一段感情的結束,只要一個人決定,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他卻仍在原地徘徊,期待著她的回心轉意。但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她都沒有回過身,看他一眼,她已經完完全全不關心他了!

  沈侯終於也轉過身,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出已經只剩他一人的世界。

  他覺得十分疲憊,好像一夕之間,他就老了。他像個流浪漢一般隨意地坐在了路邊,點了支煙,一邊抽著煙,一邊冷眼看著這萬丈紅塵繼續繁華熱鬧。

  他告訴自己,只是失去了她而已,這個世界仍然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仍然和以前一樣精彩,但不管理智怎麼分析,他心裡都很清楚,就是不一樣了。

  她對這個世界而言,也許無關輕重,可對他而言,失去了她,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就好像精美的菜肴沒有放鹽,不管一切看上去多麼美好,都失去了味道。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曾經,每次鈴聲響起時,他都會立即查看,因為有可能是她打來的,但現在,他並不期待電話那頭還能有驚喜。

  他吸著煙,沒有理會,手機鈴聲停了一瞬,立即又響了起來,提醒著他有人迫切地想找到他。

  沈侯懶洋洋地拿出手機,掃了眼來電顯示,「小小的媽媽」。雖然顏曉晨已經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們沒有關係了,但一時半會兒間,他仍沒有辦法放棄關心她的習慣。他立即扔了煙,接了電話,「喂?」

  顏媽媽的聲音很急促,帶著哭音,「沈侯,你在哪裡?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曉晨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了醫院,他們讓我去醫院……」顏媽媽沒什麼文化,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脾氣又急躁,一遇到大事就容易慌神。

  沈侯立即站了起來,一邊招手攔計程車,一邊沉著地安撫顏媽媽:「阿姨,你別著急,我立即過來找你。你現在帶好身份證,鎖好門,到社區門口等我,我這邊距離你很近,很快就能到。」

  沈侯在社區門口接上顏媽媽,一起趕往醫院。

  走進急診病房,沈侯看到顏曉晨躺在病床上昏睡,胳膊上插著針管在輸液,整個人顯得很憔悴可憐,他著急地問:「她怎麼了?」

  護士說:「低血糖引起的昏厥,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她是不是為了減肥不吃飯,也沒好好休息?具體的化驗結果,醫生會告訴你們,你們等一下吧!」

  護士把顏曉晨的私人物品交給他們,「為了儘快聯繫到她的親人,醫院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證和手機,別的東西都沒動過。」

  沈侯接過包,放到椅子上,「謝謝你們。」

  他們等了一會兒,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醫生走了進來,例行公事地先詢問他們和病人的關係。

  顏媽媽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我是她媽媽。」

  女醫生問:「她老公呢?」

  「我女兒還沒結婚……」顏媽媽指著沈侯說:「我女兒的男朋友。」

  沈侯張了張嘴,沒有吭聲。

  女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侯,雲淡風輕地說:「病人沒什麼問題,就是懷孕了,沒注意飲食和休息,引起昏迷。」

  顏媽媽啊一聲失聲驚呼,看醫生看她,忙雙手緊緊地捂住嘴,臉漲得通紅。

  女醫生想起了遠在家鄉的母親,和善地笑了笑,寬慰顏媽媽,「大城市裡這種事很平常,沒什麼大不了,你不用緊張,我看你女兒手上戴了戒指,應該也是馬上要結婚了。」

  沈侯表情十分困惑,「你說小小懷孕了?

  女醫生對沈侯卻有點不客氣,冷冷地說:「自己做的事都不知道?你女朋友也不知道嗎?」

  沈侯迷茫地搖頭,「沒聽她說起過,我們前段時間才在商量結婚的事。」女醫生無奈地歎氣,「已經兩個多月了,等她清醒後,你們就可以出院了。儘快去婦產科做產檢。」女醫生說完就離開了。

  沈侯暈了一會兒,真正理解接受了這個消息,一下子狂喜地笑了,是不是老天也不願他和曉晨分開,才突然給了他們一個最深的牽絆?沈侯猶如枯木逢春,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

  顏媽媽卻畢竟思想傳統,對女兒未婚先孕有點難受,問沈侯:「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準備著但凡這個臭小子有一絲猶豫,她就和他拼命。

  沈侯笑著說:「明天就可以……哦,不行,明天是星期天,後天,後天是星期一,我們星期一就去登記結婚。」

  顏媽媽放心了,雖然還是有點難受,但事情已經這樣了,她只能接受,「沈侯,你在這裡陪著曉晨,我先回家去了。我想去一趟菜市場,買一隻活雞,曉晨得好好補補。」

  沈侯怕顏媽媽不認路,把她送到醫院門口,送她坐到計程車上才回來。

  沈侯坐在病床前,握著顏曉晨的手,凝視著她。她的臉頰蒼白瘦削,手指冰涼纖細,一點都不像是要做媽媽的人。

  沈侯忍不住把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腹部,平坦如往昔,感覺不出任何異樣,可這裡竟然孕育著一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小東西。生命是多麼奇妙,又多麼美妙的事!

  沈侯憐惜地摸著顏曉晨的手,他送給她的小小指環依舊被她戴在指上,如果她不愛他了,真要和他分手,為什麼不摘掉這個指環?女人可是最在意細節的,怎麼能容忍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時刻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十指交纏,兩枚大小不同,款式卻一模一樣的指環交相輝映,沈侯俯下身,親吻著顏曉晨的手指,在這一刻,他滿懷柔情,滿心甜蜜,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顏曉晨迷迷糊糊中,不知置身何地,只覺得滿心悽楚難受,整個人惶恐無依,她掙扎著動了下手,立即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但溫柔的照顧、小心的呵護,她全部感受到了,讓她剎那心安了。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正低著頭,幫她調整輸液管,她愣了下,想起了意識昏迷前的情景,「我在醫院?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微笑著說:「你突然昏迷過去,醫院通過你的手機打電話通知了你媽媽,阿姨對上海不熟,叫了我一起過來。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暈倒在大街上?」

  顏曉晨心裡一緊,希望她醒來的及時,還沒來得及做檢查,「因為我沒吃早飯,低血糖?」

  沈侯笑著搖搖頭,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你懷孕了。」

  顏曉晨呆呆地看著沈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問題以最直接的方式擺在了她面前,她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對沈侯說什麼。

  沈侯卻誤會了她的反應,握著她的手,放在她的腹部,「是不是難以相信?如果不是醫生親口告訴我的,我也不敢相信。小小,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我會努力,努力做個好老公,好爸爸,我們一家一定會幸福。」

  沈侯輕輕地抱住了顏曉晨,顏曉晨告訴自己應該推開他,可她是如此貪戀他的柔情,眷戀他的懷抱,竟然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汲取著他的溫暖。

  沈侯感受到了她的依戀,心如被蜜浸,微微側過頭,在她鬢邊愛憐地輕輕吻著,「等輸完液,我們就回家,阿姨給你燉了雞湯。哦,對了,你媽也已經知道你懷孕的事了,我答應她後天就去登記結婚。」

  猶如兜頭一盆涼水,顏曉晨一下子清醒了,她推開沈侯,閉上了眼睛。沈侯以為她覺得累,體貼地幫她蓋好被子,調整好胳膊的姿勢,「你再睡一會兒,輸完液,我會叫你。」

  顏曉晨閉著眼睛,不停地問自己該怎麼辦?

  如果她想報復,可以利用這個孩子,折磨沈侯。她沒有辦法讓沈侯的爸媽以命償命,但她能讓他們嘗到至親至愛的人受到傷害的痛苦。但是,她做不到,她恨沈侯的爸媽,無法原諒他們,卻沒有辦法傷害沈侯。

  既然她絕對不會原諒沈侯爸媽,她和沈侯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分開,永永遠遠都不要再有關係。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沈侯的爸媽選擇了不告訴沈侯真相,有意無意間,顏曉晨也做了同樣的選擇,像保護媽媽一樣,保護著沈侯。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永不可能擺脫過去,她也做好了背負過往,帶著鐐銬痛苦前行的準備,可是沈侯和她不一樣,只要遠離了她,他的世界可以陽光燦爛,他可以繼續他的人生路,恣意享受生活的絢麗。

  但是,意外到來的孩子把沈侯和她牢牢地系在了一起。顏曉晨很瞭解他,她的冷酷變心,能讓沈侯遠離她,但絕不可能讓沈侯遠離他的孩子,可是,他們永不可能成為一家人!

  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顏曉晨包裡的手機振動了幾下,沈侯看顏曉晨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想驚擾她休息,輕手輕腳地打開包,拿出了手機。

  以前兩人住一個屋子時,常會幫對方接電話和查看資訊,沈侯沒有多想,直接查看了消息內容,是程致遠發來的問候:「在家裡休息嗎?身體如何?有時間見面嗎?我想和你聊聊。」

  不是急事,不用著急回復,等曉晨回家後再處理吧!沈侯想把手機放回包裡,可鬼使神差,他劃拉了一下手機螢幕,看到了顏曉晨和程致遠幾天前的微信聊天。

  一行行仔細讀過去,句句如毒藥,焚心蝕骨,沈侯難以克制自己的憤怒、悲傷、噁心,太陽穴突突直跳,手上青筋暴起,整個身體都在輕顫,「啪」一聲,手機掉到了地上。

  顏曉晨聽到響動,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臉色怪異,眼冒凶光,狠狠地盯著她,就好像蒙受了什麼奇恥大辱,想要殺了她一般。

  「你怎麼了?」明明告訴自己不要再關心他的事,顏曉晨卻依舊忍不住立即關切地問。

  沈侯的手緊握成拳頭,咬牙切齒地說:「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懷孕了?應該不是今天吧?卻裝得好像今天才剛知道!」

  顏曉晨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沒有吭聲。

  沈侯鐵青著臉,撿起了地上的手機,「這是我送你的手機,你竟然用它……你真是連最起碼的羞恥心都沒有。」

  顏曉晨還是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沈侯突然之間變了個人,用鄙夷噁心、痛恨悲傷的目光看她。

  沈侯把手機扔到了她面前,「你可真會裝!還想把我當傻子嗎?」

  顏曉晨拿起手機,看到了她和程致遠的微信對話,她不解,除了說明她早知道自己懷孕以外,還有什麼問題嗎?

  程致遠:你懷孕了嗎?

  顏曉晨:今天早上剛買的驗孕棒,還沒來得及檢查。

  程致遠:有多大的可能性?

  顏曉晨:我不知道,檢測完就知道結果了。

  程致遠:這事先不要告訴沈侯和你媽媽。

  程致遠:我們先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麼辦。

  顏曉晨:好!

  程致遠:結果還沒出來,也許是我們瞎緊張了。

  顏曉晨:有可能,也許只是內分泌紊亂。

  程致遠:我剛在網上查了,驗孕棒隨時都可以檢查。

  顏曉晨:嗯,我知道。

  程致遠:現在就檢查,你來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一句句對話仔細讀完,終於明白了沈侯態度突變的原因。如果不知道前因,她和程致遠的對話的確滿是姦情,再加上沈侯媽媽發的照片,她又態度詭異、提出分手,沈侯不誤會都不正常。

  顏曉晨呵呵地笑起來,她正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孩子的事,沒想到這就解決了!這個世界是不是很荒謬?明明是沈侯的爸媽害死了她爸爸,現在卻是沈侯像看殺父仇人一樣憤怒悲痛地看著她。

  顏曉晨笑著說:「我並沒有騙你,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地以為孩子是你的。」

  沈侯沒想到顏曉晨不以為恥,反而滿臉無所謂的譏笑。眼前的女人真的是他愛過的那個女孩嗎?他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打碎顏曉晨臉上的笑容,但這樣一個女人,打了她,他還嫌髒!所有念念不忘的美好過往都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記憶,所有的一往情深都變成了最嘲諷的笑話,他的心徹底冷了。

  「顏曉晨,我能接受你移情別戀,愛上別人。但你這樣,真讓我噁心!你怎麼能同時和兩個男人……我他媽的真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他用力摘下了中指上的戒指,依舊記得那一日碧海藍天,晚霞緋豔,他跪在心愛的女孩面前,把自己的心捧給她,請她一生一世戴在指間,也心甘情願戴上了戒指,把自己許諾給她。但是,他錯了,也許是他愛錯了人;也許那個女孩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直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下來!」沈侯不僅迫不及待地想消除顏曉晨給他的印記,還想消除他留給顏曉晨的印記。

  顏曉晨握住了手指上的戒指,卻沒有動。

  沈侯怒吼,「摘下來!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你留著那東西想噁心誰?」顏曉晨一邊笑,一邊慢慢地摘下了戒指,笑著笑著,猝不及防間,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沈侯的眼眶發紅,似乎也要落淚,可他一直唇角微挑,保持著一個嘲諷的古怪笑容。

  有多深的情,就有多深的傷;有多少辜負,就有多少痛恨;有多濃烈的付出,就有多濃烈的決絕。沈侯看著顏曉晨的目光,越來越冷漠,就像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伸出了手,冷冷地說:「給我!」顏曉晨哭著把戒指放在了他手掌上。兩枚戒指,一大一小,在他掌心熠熠生輝。

  沈侯嫌棄地看了一眼,一揚手,毫不留情地把戒指扔進了垃圾桶,也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扔進了垃圾桶。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顏曉晨知道,這一次他是真正地離開了她。

  不僅是肉身的遠離,還是把她整個人從心上清除,連回憶都不會有。

  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對於他都是噁心醜陋的,從今往後,她就是他的陌生人,不管她哭她笑,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兩個人再沒有關係,他在他的世界絢爛璀璨,她在她的世界發黴腐爛。但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痛,她的淚水一直落個不停?

  護士來給顏曉晨拔針頭,看見她的男朋友不見了,她又一直哭個不停,以為是司空見慣的女友懷孕,男人不願負責的戲碼,隨意安慰了她幾句,就讓她簽字出院。

  顏曉晨站在家門前,卻遲遲不敢開門。

  她該怎麼向媽媽解釋她不可能和沈侯結婚的事?總不能也栽贓陷害給程致遠吧?沈侯會因為這事決然離開她,媽媽卻會因為這事去砍了程致遠。

  顏曉晨還沒想好說辭,門打開了。

  顏媽媽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地瞪著她。

  顏曉晨怯生生叫了聲,「媽媽!」

  「啪」一聲,顏媽媽重重一巴掌扇到了她臉上,顏曉晨被媽媽打怕了,下意識地立即護著肚子,躲到了牆角。本來顏媽媽余怒未消,還想再打,可看到她這樣,心裡一痛,再下不去手。

  顏媽媽抹著眼淚,哽咽著說:「我和你爸爸都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剛才打電話給沈侯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我還擺著丈母娘的架子,教訓他好好照顧你,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你的孩子根本不是沈侯的!我這張老臉都臊得沒地方擱,你怎麼就做得出來?」

  顏曉晨低著頭,不吭聲。

  「叫程致遠來見我,你們今天不給我個交代,就不要進門!我沒你這麼不要臉的女兒!」顏媽媽說完,砰一聲,關上了門。

  程致遠什麼都沒做,她怎麼可能讓程致遠給媽媽交代?

  顏曉晨下了樓,卻沒地方去,坐在了社區的花壇邊上。

  她身心俱疲、疲憊不堪,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躺下來睡死過去,卻有家歸不得。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肚子裡的小東西,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媽媽,不知不覺,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知道哭泣沒有任何意義,但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就是覺得傷心難過,止不住地流眼淚。

  她正一個人低著頭,無聲地掉眼淚,突然感覺到有人坐在了旁邊。

  「曉晨。」程致遠的聲音。

  顏曉晨匆匆抹了把眼淚,焦急抱歉地問:「我媽給你打電話,叫你來的?」

  程致遠有點困惑,「沒有,是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正好碰到你在樓下。」

  顏曉晨松了口氣,從包裡拿出手機,果然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對不起,我沒聽到手機響。」

  程致遠說:「沒事。」她哭得兩隻眼睛紅腫,明顯情緒不穩,能聽到手機響才奇怪。

  四月天,乍暖還寒,白天還算暖和,傍晚卻氣溫降得很迅速,程致遠怕顏曉晨著涼,說:「回家吧,你一直待在外面,阿姨也不會放心。」顏曉晨低聲說:「我媽不讓我進門。」

  程致遠知道肯定又有事發生了,他先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才關切地問:「怎麼了?」

  「他們知道我懷孕了,對不起!我沒有解釋……」

  「解釋什麼?」

  顏曉晨打開了微信,把手機遞給程致遠,「沈侯看到了我們聊天的內容。」顏曉晨想起沈侯離開時的決絕冷漠,眼淚又簌簌而落。

  程致遠一行行迅速看完,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沈侯誤會了什麼,一貫從容鎮靜的他也完全沒預料到竟然會這樣,十分吃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不起,我不能讓沈侯知道孩子是他的,我們必須分手,他正好看到了微信,我就將錯就錯……對不起!」

  程致遠回過神來,忙說:「沒有關係,我不介意,真的沒有關係。你說阿姨不許你回家,是不是阿姨也以為……孩子是我的?」

  顏曉晨用手掩著眼睛,胡亂地點了點頭。

  「你真的不能和沈侯在一起嗎?」

  顏曉晨搖頭,嗚咽著說:「不可能!事情雖然是沈侯的爸媽做的,可他們是為了沈侯。如果不是沈侯搶了我上大學的名額,我爸根本不會去省城,也不會碰到車禍。」

  程致遠沉默了良久,深吸了口氣,似乎決定了什麼。他把面巾紙遞給顏曉晨,「別哭了,我們上去見你媽媽。」

  顏曉晨搖搖頭,「不用,我自己會解決。我現在就是腦子不清楚,等我冷靜一下,我會搞定我媽,你不用管了。」她用紙巾把眼淚擦去,努力控制住,不要再哭泣。

  「天都要黑了,你不回去,阿姨也不會好受,我們先上去。聽話!」程致遠一手拿起顏曉晨的包,一手拽著她的手,拖著她走向單元樓。程致遠和顏曉晨剛走出電梯,顏媽媽就打開了門,顯然一直坐臥不安地等著。

  她狠狠瞪了顏曉晨一眼,「讓你叫個人,怎麼那麼久?」

  程致遠一邊脫鞋,一邊說:「是我耽擱了。」

  顏曉晨以為媽媽會對程致遠勃然大怒,沒想到媽媽面對程致遠時,竟然沒瞪眼、沒發火,反倒挺熱情,「吃過晚飯了嗎?沒吃過,就一起吃吧!」

  程致遠說:「還沒有吃,麻煩阿姨了。」

  程致遠熟門熟路地走進衛生間,洗乾淨手,去幫顏媽媽端菜。顏曉晨想幫忙,被程致遠打發走了,「你好好坐著。」

  顏媽媽盛了兩碗雞湯,一碗端給顏曉晨,一碗放在了程致遠面前,「你嘗嘗,下午剛殺的活雞,很新鮮。」

  顏曉晨越發覺得奇怪,以媽媽的火爆脾氣,難道不是應該把這碗雞湯扣到程致遠頭上嗎?

  顏媽媽看到顏曉晨面容憔悴、兩眼浮腫,又恨又氣又心疼,對她硬邦邦地說:「把雞湯趁熱喝了。」轉頭,顏媽媽就換了張臉,殷勤地夾了一筷子菜給程致遠,溫柔地說:「曉晨懷孕的事,你應該知道了,你……是什麼想法?」

  顏曉晨終於明白媽媽為什麼對程致遠的態度這麼古怪,周到熱情,甚至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討好,原因不過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在媽媽的觀念裡,她相當於已經被人拆開包裝、試穿過的衣服,不但標籤沒了,還染上了污漬,媽媽唯恐程致遠退貨不買。

  顏曉晨很難受,「媽媽,你……」

  程致遠的手放在了她手上,對顏媽媽說:「阿姨,到我這個年紀,父母和家裡長輩一直催著我結婚,我自己也想早點安定下來,幾次和曉晨提起結婚的事,可曉晨年紀還小,她的想法肯定和我不太一樣,一直沒答應我。」程致遠一席話把自己放到了塵埃裡,一副他才是滯銷品,想清倉大拍賣,還被人嫌棄的樣子,讓顏媽媽瞬間自尊回歸,又找到了丈母娘的感覺,她點點頭,「你的年紀是有些大了,曉晨的確還小,不著急結婚……」她噎了一下,「不過,你們現在這情形,還是儘快把事情辦了。」

  程致遠說:「我也是這麼想,儘快和曉晨結婚,謝謝阿姨能同意曉晨嫁給我。我爸媽要知道我能結婚了,肯定高興得要謝謝曉晨和阿姨。」

  顏曉晨吃驚地看程致遠,「你……」

  程致遠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多喝點湯,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再操心了,我和阿姨會安排好一切。」

  顏媽媽得到了程致遠會負責的承諾,如釋重負,又看程致遠對曉晨很殷勤體貼,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不滿意中的滿意。她側過頭悄悄印了下眼角的淚,笑著對顏曉晨說:「你好好養身體就行,從現在開始,你的任務就是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別的事情我和致遠會打理好。」

  顏曉晨看到媽媽的樣子,心下一酸,低下了頭,把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裡。

  顏媽媽和程致遠商量婚禮和登記結婚的事,顏媽媽比較迷信,雖然想儘快辦婚禮,卻還是堅持要請大師看一下日子,程致遠完全同意;顏媽媽對註冊登記的日子卻不太挑,只要是雙日就好,言下之意,竟然打算星期一,也就是後天就去民政局登記註冊。

  顏曉晨再扮不了啞巴了,「不行。」

  顏媽媽瞪她,「為什麼不行?」

  顏曉晨支支吾吾:「太著急了,畢竟結婚是大事……」

  「哪裡著急了?」顏媽媽氣得暗罵傻女,她也不想著急,她也想端著丈母娘的架子慢慢來啊,可是你的肚子能慢嗎?

  程致遠幫顏曉晨解圍,對顏媽媽說:「雖然只是登記一下,但總要拍結婚照,要不再等一個星期吧?」

  顏媽媽想想,結婚證上的照片是要用一輩子的,總得買件好衣服,找個好照相館,「行,就推遲一個星期吧!」

  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定了,顏媽媽總算安心了,臉上的笑自然了,一邊監督著顏曉晨吃飯,一邊和程致遠聊天。

  等吃完飯,顏媽媽暗示程致遠可以告辭了。

  顏曉晨總算逮到機會可以和程致遠單獨說話,她對媽媽說:「我送一下他。」

  顏媽媽說:「送進電梯就回來,醫生讓你好好休息。」

  顏曉晨虛掩了門,陪著程致遠等電梯,看媽媽不在門口,她小聲對程致遠說:「今晚謝謝你幫我解圍,我會想辦法把事情解決了。」

  程致遠看著電梯上跳躍的數字沒有吭聲。

  電梯門開了,他走進電梯,「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周日,顏曉晨被媽媽勒令在家好好休息。她也是真覺得累,不想動,不想說話,一直躺在床上,要麼睡覺,要麼看書。

  程致遠大概猜到,突然面對這麼多事,顏曉晨身心俱疲,他沒有來看她,也沒有給她電話,但是給顏媽媽一天打了三次電話。顏媽媽對程致遠「早報道、中請示、晚彙報」的端正態度十分滿意,本來對他又氣憤又討好的微妙態度漸漸和緩。

  顏媽媽買了活魚,給顏曉晨煲了魚湯,本來還擔心顏曉晨吃不了,問她聞到魚味有沒有噁心的感覺,顏曉晨說沒有任何感覺。

  顏曉晨也覺得奇怪,看電視上懷孕的人總會孕吐,但迄今為止,她沒任何懷孕的異樣感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比以前容易餓,飯量大增,可這幾天,連餓的感覺都沒有了,肚子裡的小傢伙似乎也察覺出了大事,靜悄悄地藏了起來,不敢打攪她。

  但是,不是他藏起來了,一切就可以當作不存在。

  站在臥室窗戶前,能看到街道對面看板林立,在五顏六色的廣告中,有一個長方的無痛人流廣告,醫生護士微笑著,顯得很真誠可靠。這樣的廣告,充斥著城市的每個角落,以各種方式出現,顏曉晨曾看到過無數次,卻從來不覺得它會和她有任何關係。

  但現在,她一邊喝著魚湯,一邊盯著那個廣告看了很久。

  星期一,顏曉晨如常去上班。

  開會時,見到了程致遠。會議室裡坐了二十多個人,他坐在最前面,和項目負責人討論投資策略,顏曉晨坐在最後面,做會議記錄。一個小時的會議,他們沒有機會面對面,也根本不需要交流。

  走出會議室時,顏曉晨感覺到程致遠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裝作不知道,匆匆離開了。

  生活還在繼續,她還要給媽媽養老送終,不管多麼傷心,她都只能用一層層外殼把自己包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中午,趁著午休時間,顏曉晨去了廣告上的私人醫院。

  她發現環境不是想像中的那麼恐怖,很乾淨明亮,牆上掛著叫不出名字的暖色系油畫,護士穿著淺粉色的制服,顯得很溫馨友善。

  顏曉晨前面已經有人在諮詢,她正好旁聽。

  「你們這裡好貴!我以前做的只要兩千多塊。」

  「我們這裡都是大醫院的醫生,儀器都是德國進口的,價格是比較貴,但一分價錢一分貨。您應該也看過新聞,不少人貪便宜,選擇了不正規的醫院,不出事算幸運,出事就是一輩子的事。」

  諮詢的女子又問了幾句醫生來自哪個醫院,從業多久。仔細看完醫生的履歷資料後,她爽快地做了決定。

  輪到顏曉晨時,接待的年輕女醫生例行公事地問:「第一次懷孕?」

  顏曉晨嗓子發幹,點點頭。

  「結婚了嗎?」

  顏曉晨搖搖頭。

  「有人陪同嗎?」

  顏曉晨搖搖頭。

  大概她這樣的情形醫生已經司空見慣,依舊保持著甜美的微笑,「我們這裡都是最好的醫生、最好的技術,最好的藥物,整個過程安全無痛,一個人也完全沒問題。麻醉師做了麻醉後,三十秒內進入睡眠狀態,只需要三到五分鐘,醫生就會完成手術。等麻醉過後,再觀察一個小時,沒有問題的話,可以自己離開。整個過程就像是打了個盹,完全不會有知覺,只不過打完盹後,所有麻煩就解決了而已。」

  顏曉晨的手放在了腹部,他是她的麻煩嗎?打個盹就能解決麻煩?

  私人醫院收費是貴,但服務態度也是真好,醫生讓她發了會兒呆,才和藹地問:「小姐,您還有什麼疑問嗎?都可以問的,事關您的身體,我們也希望能充分溝通,確保您手術後百分之百恢復健康。」

  「我要請幾天假休息?」

  「因人而異,因工作而異,有人體質好,工作又不累,手術當天休息一下,只要注意一點,第二天繼續上班也沒什麼問題。當然,如果條件允許,我們建議最好能休息一個星期。很多人都會把手術安排到星期五,正好可以休息一個週末,星期一就能如常上班。這個星期五還有空位,需要我幫您預約嗎?」

  顏曉晨低聲說:「我想越快越好。」那些想身體恢復如常的女孩,是希望把不快樂的這一頁埋葬後,仍能獲得幸福,和某個人白頭到老,而她的未來不需要這些。

  醫生查看了一下電腦說:「明天下午,可以嗎?」

  「好。」

  「要麻煩您填一下表,去那邊交錢,做一些檢查。記住,手術前四個小時不要吃東西。」

  顏曉晨拿過筆和表格,「謝謝。」

  下午,等到她的小領導李徵的辦公室沒人時,顏曉晨去向他請假。

  根據公司的規定,三天以內的假,直屬領導就可以批准;三天以上,十天以下,需要通知人力資源部;十天以上則需要公司的合夥人同意。

  李徵性子隨和,這種半天假,他一般都准,連原因都不會多問,可沒想到顏曉晨說明天下午要請半天假時,他竟然很嚴肅地追問她病假還是事假。顏曉晨說事假。

  李徵說:「最近公司事情很多,我要考慮一下,再告訴你能否批准。」

  顏曉晨只能乖乖地走出他的辦公室,等著他考慮批准。

  幸虧他考慮的時間不算長,半個小時後,就打電話通知顏曉晨,准了她的假。

  下班後,顏曉晨走出辦公樓,正打算去坐公車,程致遠的車停在了她面前。

  李司機打開了車門,請她上車,顏曉晨不想再麻煩程致遠,卻又害怕被同事看到,趕緊溜上了車,「到公車站放我下去吧,我自己坐車回去。」

  程致遠說:「阿姨讓我去吃晚飯,我們一個公司上班,不可能分開回去。」

  顏曉晨沒想到媽媽會給程致遠打電話,不好意思地說:「你那麼忙,卻還要抽時間幫我一起做戲哄騙我媽,我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報答你。」

  「再忙也需要吃飯,阿姨廚藝很好,去吃飯,我很開心。我們週六去買衣服,好嗎?」

  「買什麼衣服?」

  「結婚登記時,需要雙人照,我約了周日去照相。週六去買衣服應該來得及。」程致遠平靜地款款道來,像是真在準備婚事。

  顏曉晨急忙說:「不用、不用,我會儘快把這件事解決了,你要有時間,打電話哄一下我媽就行了,別的真的不用麻煩你了。」

  程致遠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麻煩。」

  顏曉晨的一隻手放在腹部,低聲說:「我會儘快解決所有事,讓生活回歸正軌。」她盡力振作起精神,笑看著程致遠說:「把錢借給我這種三天兩頭有事的人,是不是很沒安全感?不過,別擔心,我會好好工作,努力賺錢,爭取早日把錢都還給你。」

  程致遠拍了下她的手說:「我現在的身份,不是你的債主,今天晚上,我們是男女朋友、未婚夫妻。」

  顏曉晨愣了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有吭聲。

  星期二下午,顏曉晨按照約定時間趕到醫院。

  交完錢,換上護士發給她的衣服,做完幾個常規檢查,就是靜靜地等待了。

  護士看顏曉晨一直默不作聲,緊張地絞著手,對她說:「還要等一會兒,想看雜誌嗎?」

  「不用。」

  「你可以玩會兒手機。」

  顏曉晨隔壁床的女生正在玩手機,看上去她只是在等候地鐵,而不是在等待一個手術。顏曉晨盡力讓自己也顯得輕鬆一點,努力笑了笑,「我想讓眼睛休息會兒,謝謝。」

  護士也笑了笑,「不要緊張,你只是糾正一個錯誤,一切都會過去。」顏曉晨沉默著沒有說話。

  「時間到了,我會來叫你。你休息會兒。」護士幫她拉上了簾子。

  顏曉晨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凝視著牆壁上的鐘錶。

  秒針一格格轉得飛快,一會兒就一個圈,再轉五個圈,時間就到了。

  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做法,她沒有經濟能力再養活一個小孩,她沒有辦法給他一個父親,沒有辦法給他一個家庭,甚至她都不知道能不能給他一個能照顧好他的母親,既然明知道帶他來這個世界是受苦,她這麼做是對的。

  顏曉晨像催眠一般,一遍遍對自己說:我是對的!我是對的!我是對的……

  護士拉開了簾子,示意手術時間到了。

  她推著顏曉晨的床,出了病房,走向手術室。

  顏曉晨平躺在滑動床上,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屋頂,日光燈一個接一個,白晃晃,很刺眼,也許是因為床一直在移動,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晃得頭暈。

  有人沖到了滑動床邊,急切地說:「曉晨,你不能這樣做。」

  顏曉晨微微抬起頭,才看清楚是程致遠,她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護工想拉開他,「喂,喂!你這人怎麼回事?」

  程致遠粗暴地推開了護工,「曉晨,這事你不能倉促做決定,必須考慮清楚。」

  「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

  「曉晨,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程致遠不知道該怎麼勸顏曉晨,只能緊緊地抓住了滑動床,不讓它移動,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她進行手術。

  顏曉晨無奈地說:「我是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程致遠,放手!」

  「我不能讓你這麼對自己!」程致遠清晰地記得那一日顏曉晨對他說「我懷孕了」的表情,眉眼怡然,盈盈而笑,每個細微表情都述說著她喜歡這個孩子,那幾日她帶著新生命的秘密總是悄悄而笑,正因為看出了她的愛,他才擅自做了決定,塵封過去。如果顏曉晨親手終結了她那麼喜歡和期待的孩子,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走出過去的陰影,她剩下的人生不過是在害死父親的愧疚自責中再加上殺死了自己孩子的悲傷痛苦。

  顏曉晨歎口氣,想要拽開程致遠的手,「我考慮得很清楚了,這是對所有人最好的決定。」

  兩人正在拉扯,護士突然微笑著問程致遠:「先生,您是她的親人嗎?」

  「不是。」

  「您是她現在的男朋友嗎?」

  「不是。」

  「您是她體內受精卵的精子提供者嗎?」

  程致遠和顏曉晨都愣了一愣,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護士說:「通俗點說,就是您是孩子的生物學父親嗎?」

  程致遠說:「不是。」

  「那——您以什麼資格站在這裡發表意見呢?」

  程致遠無言以對,他的確沒有任何資格干涉顏曉晨的決定。

  「既然您不能對她的人生負責,就不要再對她的決定指手畫腳!」護士對護工招了下手,「快到時間了,我們快點!」

  護士和護工推著滑動床,進了手術區,程致遠只能看著兩扇鐵門在他眼前合攏。

  護士把顏曉晨交給了另外一個男護士,他推著她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裡的溫度比外面又低了一兩度,擺放著不知名器械的寬敞空間裡,有三四個不知道是護士還是醫生的人穿著深綠色的衣服,一邊聊天一邊在洗手。

  不一會兒,他們走了進來,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準備開始手術。顏曉晨雖然從沒做過手術,但看過美劇《實習醫生格蕾》,知道不要說她這樣的小手術,就是性命攸關的大手術,醫生依舊會談笑如常,因為緊張的情緒對手術沒有任何幫助,他們必須學會放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沒有辦法在談笑聲中把一個生命終結。

  麻醉師正要給顏曉晨注射麻醉藥,她卻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程致遠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手術區外冰冷的大門。

  剛才把顏曉晨送進去的護士走了出來,她從他身邊經過時,程致遠突然說:「我能對她的人生負責!」

  「啊?」護士不解驚訝地看著他。

  程致遠說:「我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男友,也不是她孩子的父親,但我願意用我的整個人生對她的人生負責,我現在就要去干涉她的決定!如果你要報警,可以去打電話了!」

  在護士、護工的驚叫聲中,程致遠身手敏捷地沖進了禁止外人進入的禁區手術區,用力拍打著手術室的門,「顏曉晨!顏曉晨……」

  一群人都想把程致遠趕出去,但他鐵了心要阻止手術,怎麼拉他都拉不走。

  就在最混亂時,手術室的門開了,身穿深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在他身後,護士推著顏曉晨的滑動床。

  醫生沉著臉,對程致遠說:「病人自己放棄了手術,你可以出去了嗎?我們還要準備進行下一個手術。」

  程致遠立即安靜了,瞬間變回斯文精英,整整西服,彎下身,對手術室外的所有醫生和護士深深鞠了一躬,「抱歉,打擾你們了!損壞的東西,我會加倍賠償。」

  他緊跟著顏曉晨的病床,走出了手術區,「曉晨,你怎麼樣?」

  顏曉晨不吭聲,她完全沒有心情說話。明明已經想得很清楚,也知道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可為什麼,最後一刻,她竟然會後悔?

  護士把顏曉晨送進病房,拿了衣物給她,對程致遠說:「她要換衣服。」

  程致遠立即去了外面,護士拉好簾子。

  顏曉晨換好衣服,走出病房。

  程致遠微笑地看著她,眼中都是喜悅。

  他的表情也算是一種安慰和鼓勵,顏曉晨強笑了笑,說:「我不知道這個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但他已經來了,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沒有辦法終結他的生命。我給不了他應該擁有的一切,不管他將來會不會恨我,我只能盡力。」

  程致遠伸出手,輕握著她的肩膀,柔聲說:「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回到家,顏媽媽正在做飯,看到他們提前到家,也沒多想,反倒因為看到小倆口一起回來,很是高興,樂呵呵地說:「你們休息一會兒,晚飯好了,我叫你們。」

  顏曉晨看著媽媽的笑臉,心中酸澀難言。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總是一種生無可戀的消沉樣子,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就算笑,也是麻木冷漠地嘲笑、冷笑,但是現在,因為一個新生命的孕育,媽媽整天忙得不可開交,還要王阿姨帶她去買棉布和毛線,說什麼小孩子的衣服要親手做的才舒服。顏曉晨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媽媽解釋一切,她走進臥室,無力地躺在了床上。

  程致遠站在門口,看了她一會兒,幫她關上了門。

  他脫掉外套,挽起袖子,進廚房幫顏媽媽幹活。

  顏媽媽用家鄉話對程致遠嘮叨:「不知道你要來,菜做少了,得再加一個菜。昨天晚上你走了後,曉晨讓我別老給你打電話,說公司很多事,你經常要和客戶吃飯,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吃飯了。」

  程致遠一邊洗菜,一邊笑著說:「以前老在外面吃是因為反正一個人,在哪裡吃、和誰一起吃,都無所謂,如果成家了,當然要儘量回家吃了。」

  顏媽媽滿意地笑,「就是,就是!家裡做的乾淨、健康。」

  顏媽媽盛紅燒排骨時,想起了沈侯,那孩子最愛吃她燒的排骨。她心裡暗歎了口氣,剛開始不是不生程致遠的氣,但曉晨孩子都有了,她只能接受。相處下來後,她發現自己也喜歡上程致遠這個新女婿了,畢竟不管是誰,只要真心對她女兒好,就是好女婿。

  吃過飯,顏媽媽主動說:「致遠,你陪曉晨去樓下走一走,整天坐辦公室,對身體不好,運動一下,對大人、孩子都好。」

  顏曉晨忙說:「時間不早了,程致遠還要……」

  程致遠打斷了顏曉晨的話,笑著對顏媽媽說:「阿姨,那我們走了。」

  他把顏曉晨的外套遞給她,笑吟吟地看著她,在媽媽的殷勤目光下,顏曉晨只能乖乖地穿上外套,隨著他出了門。

  走進電梯後,顏曉晨說:「不好意思,一再麻煩你哄著我媽媽。」

  程致遠說:「不是哄你媽媽,我是真想飯後散一下步,而且,正好有點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

  「不著急,待會兒再說。」

  兩人都滿懷心事,沉默地走出社區,沿著綠化好、人稀少的街道走著。

  顏曉晨租住的房子是學校老師的房子,距離學校很近,走了二十來分鐘,沒想到竟然走到了她的學校附近。

  顏曉晨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望著校門口進進出出的學生。

  程致遠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眼校門,不動聲色地看著顏曉晨。顏曉晨呆呆地凝望了一會兒,居然穿過了不寬的馬路,向著學校走去,程致遠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學校裡綠化比外面好很多,又沒有車流,是個很適合悠閒散步的地方。

  天色已黑,來來往往的學生中,有不少成雙成對的年輕戀人,顏曉晨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時,總是藏著難言的痛楚。

  顏曉晨走到學校的大操場,才想起了身旁還有個程致遠,她輕聲問:「坐一會兒,休息一下嗎?」

  「好!」程致遠微笑著,就好像他們置身在一個普通的公園,而不是一個對顏曉晨有特殊意義的地方。

  顏曉晨坐在階梯式的臺階上,看著操場上的人鍛煉得熱火朝天。

  顏曉晨不記得她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習慣於每次心情不好時,就到這裡來坐一坐,但她清楚地記得她為什麼會經常來這裡閑坐。沈侯喜歡運動,即使最沉迷遊戲的大一,都會時不時到操場上跑個五千米。顏曉晨知道他這個習慣後,經常背著書包,繞到這裡坐一會兒,遠遠地看著沈侯在操場上跑步。有時候,覺得很疲憊、很難受,可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道美麗的風景,會暫時忘記一切。

  那麼美好甜蜜的記憶,已經鐫刻在每個細胞中,現在想起,即使隔著時光,依舊嗅得到當年的芬芳,但是,理智又會很快提醒她,一切是多麼諷刺!

  她痛苦的根源是什麼?她竟然看著導致她痛苦的根源,緩解著她的痛苦?

  她沒有辦法更改已經發生的美好記憶,更沒有辦法更改殘酷的事實,只能任由痛苦侵染了所有的甜蜜,讓她的回憶中再無天堂。

  夜色越來越深,操場上,鍛煉的人越來越少,漸漸地,整個操場都空了。

  顏曉晨站起,對程致遠說:「我們回去吧!」

  兩人走到臺階拐角處,顏曉晨下意識地最後一眼看向操場,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她想都沒想,一把抓住了程致遠,一下子蹲了下去。等藏在了陰影中,她才覺得自己好奇怪,窘迫地看了眼程致遠,又站了起來,拽著程致遠,匆匆想離開。

  程致遠看著把外套隨意扔到地上,開始在操場上跑圈的沈侯,沒有像以往一樣順從顏曉晨的舉動,他強拉著顏曉晨坐到了角落,「陪我再坐一會兒!」顏曉晨想掙開他的手,「我想回家了。」

  程致遠的動作很堅決,絲毫沒有鬆手,聲音卻很柔和,「他看不到我們。我陪了你一晚上,現在就算是你回報我,陪我一會兒。」

  顏曉晨也不知道是他的第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第二句話起了作用,她不再想逃走,而是安靜地隱匿在黑暗中,定定地看著操場上奔跑的身影。

  沈侯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速度奇快,完全不像鍛煉,更像是發洩。

  他不停地跑著,已經不知道跑了幾個五千米,卻完全沒有停下的跡象,顏曉晨忍不住擔心,卻只能表情木然,靜坐不動,看著他一個人奔跑於黑暗中。

  忽然,他腳下一軟,精疲力竭地跌倒在地上。他像是累得再動不了,沒有立刻爬起來,以跪趴的姿勢,低垂著頭,一直伏在地上。

  昏暗的燈光映照在空蕩蕩的操場上,他孤零零跪趴的身影顯得十分悲傷孤獨、痛苦無助。

  顏曉晨緊緊地咬著唇,眼中淚光浮動。第一次,她發現,沈侯不再是飛揚自信的天之驕子,他原來和她一樣,跌倒時,都不會有人伸手來扶;痛苦時,都只能獨自藏在黑夜中落淚。

  終於,沈侯慢慢地爬了起來,他站在跑道中央,面朝著看臺,正好和顏曉晨面對面,就好像隔著一層層看臺在凝望著她。

  顏曉晨理智上完全清楚,他看不到她。操場上的燈亮著,看臺上沒有開燈,他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個站在正中間,一個躲在最角落,但是,她依舊緊張得全身緊繃,覺得他正看著她。

  隔著黑暗的鴻溝,沈侯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顏曉晨,顏曉晨也一直盯著沈侯。

  突然,他對著看臺大叫:「顏——曉——晨——」

  顏曉晨的眼淚唰一下,落了下來。

  她知道,他叫的並不是她,他叫的是曾經坐在看臺上,心懷單純的歡喜,偷偷看他的那個顏曉晨。

  「顏曉晨!顏曉晨……」沈侯叫得聲嘶力竭,但是,那個顏曉晨已經不見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凝望著黑漆漆、空蕩蕩的看臺,像是看著一隻詭秘的怪獸,曾經那麼真實的存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掉了,變得如同完全沒有存在過。也許,一切本來就沒有存在過,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幻,夢醒後,什麼都沒有了,只留下了悲傷和痛苦。

  沈侯轉過了身,撿起衣服,拖著步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操場。

  顏曉晨再難以克制自己,彎下身子,捂著嘴,痛哭了起來。

  程致遠伸出手,想安慰她,卻在剛碰到她顫抖的肩膀時,又縮回了手。

  程致遠說:「現在去追他,還來得及!」

  顏曉晨哭著搖頭,不可能!

  程致遠不再吭聲,雙手插在風衣兜裡,安靜地看著她掩面痛哭。

  黑夜包圍在她身周,將她壓得完全直不起腰,但程致遠和她都清楚,哭泣過後,她必須要站起來。

  程致遠陪著顏曉晨回到社區。

  這麼多年,顏曉晨已經習慣掩藏痛苦,這會兒,她的表情除了有些木然呆滯,已經看不出內心的真實情緒。

  顏媽媽打電話來問她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去時,她竟然還能語聲輕快地說:「我和程致遠邊走路邊說話,不知不覺走得有點遠了,找了個地方休息了一會兒,現在已經到社區了,馬上就回來。」

  「我和阿姨說幾句話。」程致遠從顏曉晨手裡拿過手機,對顏媽媽說:「阿姨,我們就在樓下,我和曉晨商量一下結婚的事,過一會兒就上去,您別擔心。」

  顏媽媽忙說:「好,好!」

  顏曉晨以為程致遠只是找個藉口,也沒在意,跟著程致遠走到花壇邊,抱歉地說:「出門時,你就說有事和我商量,我卻給忘了,不好意思。」程致遠說:「你再仔細考慮一下,你真的不可能和沈侯在一起嗎?」

  顏曉晨眼中盡是痛楚,卻搖搖頭,決然地說:「我們絕不可能在一起!」

  「你考慮過怎麼撫養孩子嗎?」

  顏曉晨強笑了笑,努力讓自己顯得輕鬆一點,「做單身媽媽了!」

  程致遠說:「中國不是美國,單身媽媽很不好做,有許多現實的問題要解決,沒有結婚證,怎麼開准生證?沒有准生證,小孩根本沒有辦法上戶口。沒有戶口,連好一點的幼稚園都上不了,更不要說小學、中學、大學……」

  顏曉晨聽得頭疼,她還根本沒有考慮這些問題,「生孩子還需要准生證?要政府批准?」

  「是的。就算不考慮這些,你也要考慮所有人的眼光,不說別人,就是你媽媽都難以接受你做未婚單身媽媽。如果一家人整天愁眉苦臉、吵架哭泣,孩子的成長環境很不好。小孩子略微懂事後,還要承受各種異樣的眼光,對孩子的性格培養很不利。」

  顏曉晨的手放在小腹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知道程致遠說的全是事實,所以她才想過墮胎,但是,她竟然做不到。

  程致遠說:「咱們結婚吧!只要我們結婚,所有問題都不會再是問題。」

  顏曉晨匪夷所思地看著程致遠,「你沒病吧?」

  「你就當我有病好了!」

  「為什麼?」顏曉晨完全不能理解,程致遠要財有財,要貌有貌,只要他說一句想結婚,大把女人由他挑,他幹嗎這麼想不開,竟然想娶她這個一身麻煩,心有所屬的女人?

  「你現在不需要關心為什麼,只需要思考願意不願意。」

  「我當然要關心了,我是能從結婚中得到很多好處,可是你呢?你是生意人,應該明白,一件事總要雙方都得到好處,才能有效進行吧!」

  「如果我說,你願意讓我照顧你,就是我得到的最大好處,你相信嗎?」

  「不相信!」

  程致遠笑著輕歎了口氣,「好吧!那我們講講條件!你需要婚姻,可以養育孩子,可以給母親和其他人交代。我也需要婚姻,給父母和其他人交代,讓我不必整天被逼婚。還有一個重要條件!我們的婚姻,開始由你決定,但結束由我決定,也就是說,只有我可以提出離婚!等到合適的時機,或者我遇到合適的人,想要離婚時,你必須無條件同意。到那時,你不會像很多女人一樣,提條件反對,也不會給我製造麻煩,對嗎?」

  「我不會。」

  程致遠笑了笑說:「你看,這就是我為什麼選擇你的原因,我們結婚對雙方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我總覺得我像是在占你便宜。」

  「你認為我比你笨?」

  「當然不是。」

  「既然你同意你比我笨,就不要做這種笨蛋替聰明人操心的傻事了!你需要擔心的是,我有沒有占你便宜,而不是你會占我便宜。」

  從邏輯上完全講得通,沒有人逼著程致遠和她結婚,每個人都是天生的利己主義者,如果程致遠做這個選擇,一定有他這麼做的動機和原因,但是……她還是覺得很古怪。

  「曉晨,我不是濫好人,絕不是因為同情你,或者一時衝動。我是真想和你結婚。」程致遠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央求:「請說你同意!」

  顏曉晨遲疑猶豫,可面對程致遠堅定的目光,她漸漸明白,他是經過認真思索後的決定,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終於,她點了點頭,「我同意。」

  「謝謝!」

  「呃……不用謝。」顏曉晨覺得很暈,似乎程致遠又搶了她的臺詞。

  程致遠雲淡風輕地說:「明天去做產檢,如果你的身體沒有問題,星期六我們去買衣服,星期日拍結婚證件照,下個週二註冊登記,週四試婚紗、禮服,五月八號,舉行婚禮。」

  顏曉晨呆愣了一會兒,喃喃說:「好的。」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0:59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11 PM 編輯

Chapter 16 假面

  人最真實的一面不是他所展示給你的,而是他不願展示給你看到的那一面。你若想理解他,不僅要聽他說過的話,還要聽他從未開口述說的話。——卡裡•紀伯倫

  顏曉晨覺得,她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了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不用思索,不用操心,不用計畫安排,只需要聽從大人的指令安排,做好該做的事就好了。

  一切的事情,程致遠都安排好了,每一件事都顯得輕巧無比、一蹴而就,讓顏曉晨根本沒機會質疑他們結婚的決定。

  去買衣服,商店已經按照她的碼數,提前準備好三套衣服,她只需試穿一下,選一套就好;去拍照,攝影師專門清場給他們留了時間,從走進去,到出來,總共花了十分鐘;雙方父母見面,顏曉晨叫過「伯伯、伯母」後再沒機會開口,程致遠的爸爸熱情健談、媽媽溫柔和藹,用家鄉話和顏媽媽聊得十分投機,讓顏媽媽對這門婚事徹底放了心;去登記結婚,風和日麗的清晨,程致遠像散步一樣,帶著顏曉晨走進民政局,他遞交資料、填寫表格,同時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讓她幫他回復一份商業信件,顏曉晨的緊張心神立即被正事吸引住,中途他打斷她,讓她簽了個名,等她幫他回復完信件,他們就離開了,回辦公室上班,她完全沒反應過來他們已經註冊結婚。直到傍晚回到家,程致遠改口叫顏媽媽「媽媽」,顏媽媽給程致遠改口紅包時,顏曉晨才意識到他們在法律上已經是合法夫妻。

  雖然時間緊張,但在程致遠的安排下,一切都妥帖順暢,絲毫沒讓人覺得倉促慌亂。最後,經過雙方父母的商量,程致遠拍板決定,婚禮不在上海舉行,選在了省城郊區的一家五星級度假酒店,住宿、酒宴、休閒全部解決。

  酒店房間內,魏彤和劉欣暉穿著伴娘的禮服,在鏡子前照來照去,劉欣暉說:「真沒想到,曉晨竟然是咱們宿舍第一個結婚的人。」

  魏彤笑,「是啊,我以為肯定是你。」

  「你說沈侯……」

  「欣暉!」魏彤的手放在唇前,做了個閉嘴的手勢,示意劉欣暉某些話題要禁言。

  劉欣暉小聲說:「沒別人了,私下說說而已。」但也不再提那個名字,「曉晨邀請別的同學了嗎?」

  「就咱們宿舍。」

  「倩倩呢?怎麼沒見她?自從畢業後,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疏遠。剛開始給她發短信她還回,後來卻再沒有回復過。」

  「她的工作好像不太順利,你知道的,她很好強,死要面子,混得不如意自然不想和老同學聯繫。」

  劉欣暉大驚:「為什麼?她不是在MG工作嗎?」

  「好像是MG的試用期沒過就被解聘了,憑她的能力,第二份工作找得也很好,但古怪的是試用期沒到,又被解聘了。兩份工作都這樣,簡歷自然不會好看,後面找工作就好像一直不如意,具體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她和所有同學都不聯繫,我也是道聼塗説。」

  「她會來參加曉晨的婚禮嗎?」

  「不知道。我給她寫過電子郵件、發過微信,告訴她曉晨只請了咱們宿舍的同學,你已經答應會請假趕來,希望她也能來,正好宿舍聚一聚,但一直沒收到她的回信。」

  劉欣暉歎氣,「真不知道她糾結什麼?比慘,曉晨連學位都沒有;比遠,我要千里迢迢趕來。她在上海,坐高鐵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卻還要缺席。」

  「行了,走吧,去看看我們的美麗新娘!」

  推開總統套房的門,劉欣暉和魏彤看到顏曉晨穿著婚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像別的新娘子,總是濃妝,她只化了很清新的淡妝,面容皎潔,潔白的婚紗襯得她像一個落入凡間的天使。

  「曉晨,怎麼就你一個人?」

  顏曉晨回過神來,笑了笑說:「我媽剛下去,他們都在下面迎接賓客。程致遠讓我休息,說我只要掐著時間出去就行了。」

  魏彤擔憂地看著她,話裡有話地問:「今天開心嗎?」

  劉欣暉羨慕地摸著婚紗,咬牙切齒地說:「VeraWang的婚紗,她要敢不開心,全世界的女生都會想殺了她!」

  魏彤輕佻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下,「女人,你要再表現得這麼虛榮淺薄,我會羞於承認和你是朋友!」

  顏曉晨問:「這個婚紗很貴嗎?」

  劉欣暉翻白眼,「姐姐,你這婚結得可真是一點心不操!你知不知道?靠我那份四平八穩的工作,想穿VeraWang這個款式的婚紗,只能等下輩子。」

  顏曉晨蹙眉看著婚紗,沉默不語。魏彤忙說:「婚禮的排場事關男人的面子,程致遠的面子怎麼也比一件婚紗值錢吧?今天,你打扮得越高貴越漂亮,才是真為他好!」

  顏曉晨釋然了,對魏彤和劉欣暉說:「餓嗎?廚房有吃的,自己隨便拿。」

  劉欣暉和魏彤走進廚房,看到琳琅滿目的中式、西式糕點小吃,立即歡呼一聲,拿了一堆東西,坐到沙發上,和顏曉晨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

  快十二點時,程致遠來找顏曉晨。他敲敲門,走了進來,笑跟魏彤和劉欣暉打了個招呼,伸出手,對顏曉晨說:「客人都入席了,我們下去吧!」顏曉晨搭著他的手站起來,走到他身旁。

  劉欣暉看到並肩而立的程致遠和顏曉晨,不禁眼前一亮。程致遠身高腿長,穿著三粒扣的古典款黑西服,風度翩翩、斯文儒雅。顏曉晨是經典的雙肩蓬蓬裙蕾絲婚紗,頭髮簡單盤起,漆黑的劉海,細長的脖子,有幾分奧黛麗.赫本的清麗,還有幾分東方人特有的柔和。

  劉欣暉贊道:「古人說的一對璧人應該就是說你們了!不過……」她硬生生地擠到了程致遠和顏曉晨中間,很有經驗地拿出了娘家人的架勢,笑眯眯地對程致遠說:「你這人太狡猾了,打著西式婚禮的幌子,把迎親和鬧新房都省了!如果讓你這麼容易把曉晨帶走,我們這些娘家人的面子擱哪裡?」

  程致遠笑笑,變戲法一般拿出兩個紅包,遞給劉欣暉和魏彤,「真不是想省事,只是不想讓曉晨太累了。」

  「一生累一次而已。」劉欣暉興致盎然,沒打算放手。

  魏彤也說:「我的表姐堂姐都說,舉行婚禮的時候覺得又累又鬧騰,可過後,都是很好玩的回憶。」

  程致遠想著還要靠她們照顧曉晨,不能讓她們不知輕重地鬧,「曉晨身體不能累著,醫生叮囑她要多休息,煙酒都不能碰。」

  「喝點紅酒沒有關係吧?我們難得聚會一次。」

  顏曉晨說:「我懷孕了。」這種事瞞不住,她也沒打算瞞,索性坦然告訴兩個好朋友。

  劉欣暉和魏彤都大吃一驚,愣了一愣,擠眉弄眼、眉飛色舞地笑起來,對顏曉晨和程致遠作揖,「雙喜臨門,恭喜!恭喜!」

  顏曉晨很尷尬,程致遠卻神情自若,笑著說:「謝謝。」

  劉欣暉和魏彤接過紅包,爽快地說:「新郎官,放心吧,你不在時,我們一定寸步不離,保證曉晨的安全。我們先下去了,你們慢慢來!」顏曉晨挽著程致遠的胳膊,走進電梯。

  程致遠說:「請客喝酒這種事,請了甲,就不好意思不請乙,客人比較多,有的連我都不熟,待會兒你高興就說兩句,不高興就不用說話。累了和我說,今天你是主人,別為了客人累著自己。」

  顏曉晨悄悄看他,他眉清目潤、唇角含笑,看上去還真有點像辦喜事的新郎官。

  「怎麼了?」程致遠很敏感,立即察覺了她的偷瞄。

  顏曉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沒什麼,只是覺得……委屈了你。」

  程致遠瞅了她一眼,「你啊……別想太多。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

  已經出了電梯,不少人看著他們,兩人不再說話,走到花道盡頭,專心等待婚禮的開始。

  度假酒店依山傍湖、風景優美,酒店內有好幾個人工湖,一樓的餐廳是半露天設計,二百多平米的長方形大露臺,一面和餐廳相連,一面臨湖,四周是廊柱,種著紫藤。這個季節正是紫藤開花的季節,紫色的花累累串串,猶如天然的綴飾。露臺下是低矮的薔薇花叢,粉色、白色的花開得密密匝匝,陽光一照,香氣浮動。婚慶公司考慮到已經五月,天氣暖和,又是個西式婚禮,婚宴就設計成了半露天,把長輩親戚們的酒席安排在餐廳內,年輕客人們就安排在綠蔭環繞、藤蔓攀緣的臨湖大露臺上。

  雖然賓客很多,但專業的婚禮策劃師把現場控制得井井有條,所有佈置也美輪美奐。酒店外,天高雲淡、綠草如茵、繁花似錦,一條長長的花道,從酒店側門前的草地通到露臺,花道兩側擺滿了半人高的白色鮮花,在花道的盡頭,是精心裝飾過的雕花拱門,白紗輕拂、紫藤飄香、薔薇絢爛,一切都很完美,讓顏曉晨覺得像是走進了電影場景中。

  魏彤不知道從哪裡躥了出來,把一束鮮花塞到顏曉晨手裡,「欣暉說一定要拋給她!」

  顏曉晨還沒來得及答應,婚禮進行曲響起,程致遠對顏曉晨笑了笑,帶著顏曉晨沿著花道走向喜宴廳。

  手中的花束散發著清幽的香氣,正午的陽光分外明媚,顏曉晨覺得頭有點暈,腳下的草地有點絆腳,幸虧程致遠的臂彎強壯有力,否則她肯定會摔倒。

  顏曉晨剛走上露臺,就看到了媽媽,她坐在餐廳裡面最前面的宴席上,穿著嶄新的銀灰色旗袍,圍著條繡花披肩,頭髮盤了起來,滿面笑容,像是年輕了十歲。

  在顏曉晨的記憶裡,上一次媽媽這麼高興,是爸爸還在時,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再沒有精心裝扮過自己,顏曉晨鼻頭發酸,頭往程致遠肩頭靠了靠,輕聲說:「謝謝!」

  程致遠低聲說:「我說了,永遠不要對我說謝謝。」

  程致遠的發小兒兼公司合夥人喬羽,做婚禮致辭,他也是顏曉晨的老闆,兩人雖沒說過話,但也算熟人。

  喬羽選了十來張程致遠從小到大的照片,以調侃的方式爆料了程致遠的各種糗事。

  不管多玉樹臨風的人,小時候都肯定有幾張不堪入目的照片;不管多英明神武的人,年輕時都肯定幹過不少腦殘混帳事,在喬羽的毒舌解說下,所有賓客被逗得哈哈大笑。

  顏曉晨新鮮地看著那些照片,並沒有覺得喬羽很過分,卻感覺到程致遠身子僵硬、胳膊緊繃,似乎非常緊張。顏曉晨開玩笑地低聲說:「放心,不會有人因為這些照片嫌棄你的。」

  程致遠對她笑了笑。

  最後幾張照片是顏曉晨和程致遠的合影,有他們在辦公室時的照片,也有他們的結婚證件照和生活照,喬羽朝顏曉晨鞠躬,開玩笑地說:「我代表祖國和人民感謝你肯收了致遠這個禍害。」他很西式地抱了下程致遠,對大家說:「今天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好戰友的婚禮,祝他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在司儀的主持下,程致遠和顏曉晨交換婚戒,到這一刻,顏曉晨才真正感受到她和程致遠要結婚了,突然之間,她變得很緊張,無法再像個旁觀者一樣置身事外地觀看。程致遠給她戴戒指時,她總覺得有一道異樣的目光盯著她,伸出手時,視線一掃,竟然看到了沈侯,他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地坐在宴席上,冷眼看著她。霎時間,顏曉晨心裡驚濤駭浪,下意識地就要縮手,卻被程致遠穩穩地握住了。程致遠鎮靜地看著她,安撫地微微一笑,顏曉晨想起了,他們已經是法律認可的合法夫妻,她放鬆了手指,任由程致遠把戒指給她戴上。她不敢抬頭,卻清晰地感覺到沈侯的視線像火一般,一直炙烤著她。

  顏曉晨像個複讀機般,跟著司儀讀完誓言,司儀宣佈新娘給新郎戴戒指,伴娘劉欣暉忙盡職地把戒指遞給顏曉晨。

  顏曉晨拿著戒指,腦海裡浮現的竟然是三亞海灘邊,沈侯拿著戒指向她求婚的一幕。她曾那麼篤定,這輩子如果結婚,只可能是和沈侯結婚,怎麼都不會料到,她的婚禮,他會是來賓。顏曉晨的手輕輕地顫著,戴了兩次都沒戴上,司儀調侃說「新娘子太激動了」,顏曉晨越發緊張,程致遠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把戒指戴好。

  之後,切蛋糕、喝交杯酒、拋花束,顏曉晨一直心神恍惚,所幸有程致遠在,還有個八面玲瓏的萬能司儀,倒是一點差錯沒出。

  等儀式結束,程致遠對顏曉晨說:「你上去休息吧!」

  顏曉晨搖搖頭,打起精神說:「我不累,關係遠的就算了,關係近的還是得打個招呼。」程致遠已經夠照顧她了,她也得考慮一下程致遠和他爸媽的面子。

  程致遠笑著握了握她的手,「好的,但別勉強自己。你家親戚少,我們先去你家那邊敬酒。」

  顏曉晨的兩個姨媽、姨夫,幾個表兄妹,程致遠早上已經見過,也不用顏曉晨費神再介紹。等給女方親戚敬完酒,程致遠帶著顏曉晨去給男方的長輩親朋敬酒。顏曉晨剛開始還能集中精神,聽對方的名字輩分,笑著打招呼,可人太多,漸漸地,她就糊塗了,只能保持著笑臉,跟著程致遠。反正程致遠叫叔叔,她就笑著說您好,程致遠說好久不見,她就笑著說你好。

  敬了三桌酒,程致遠說:「行了!你去休息,剩下的我來應付。」他把顏曉晨帶到魏彤和劉欣暉身旁,對她們說:「你們帶曉晨回房間休息,累了就睡一覺,有事我會去找你們。」

  魏彤和劉欣暉立即陪著顏曉晨回了樓上的總統套房。

  走進房間,顏曉晨再撐不住,軟坐到了沙發上,其實身體上沒多累,但精神一直繃著,幸虧親戚們都坐在餐廳裡面,沈侯坐在外面的露臺上,她不用真面對他。

  魏彤看了下表,已經兩點多,她說:「曉晨,你把婚紗脫掉,躺一會兒。待會兒要下去時,再穿上就行了。」

  「好。」

  當初挑選婚紗時,程致遠考慮到顏曉晨的身體,選的就是行動方便、容易穿容易脫的。顏曉晨在魏彤和劉欣暉的幫助下,把婚紗脫了,穿了件寬鬆的浴袍,躺在沙發上休息。

  劉欣暉憋了一會兒,沒憋住,輕聲問:「曉晨,你請沈侯來參加婚禮了?」

  「沒有。」

  「難道是你家那位?程致遠沒這麼變態吧?我去打聽打聽!」劉欣暉說完,一溜煙跑掉了。

  魏彤搖頭,這姑娘還是老樣子啊!她剛才看到了倩倩,本來還想讓欣暉去給倩倩打個招呼。

  半晌後,劉欣暉回來了,怒氣衝衝地說:「程致遠也沒邀請沈侯,氣死我了,是吳倩倩!」

  魏彤不解,「怎麼回事?」

  「每個受邀的賓客都可以帶自己的戀人出席婚宴,沈侯是以吳倩倩男朋友的身份來的。」

  魏彤鬱悶得直瞪劉欣暉:姐姐,你嘴還能再快一點嗎?

  劉欣暉吐吐舌頭,「沒什麼吧?他們擺明瞭來給曉晨添堵,讓曉晨早點知道,才有防備啊!」

  顏曉晨睜開了眼睛,「我沒事。」

  魏彤覺得劉欣暉說得也不無道理,不再阻攔劉欣暉八卦。

  劉欣暉說:「你們猜猜,吳倩倩現在在哪裡工作?她竟然在沈侯家的公司工作,還是沈侯的助理!」

  魏彤看了眼顏曉晨,笑著說:「吳倩倩畢業後一直過得很不順,大家同學一場,沈侯幫她安排個工作也很正常。」

  「切!正常什麼?」劉欣暉嗤笑,「那麼大個公司,安排什麼工作不行?非要安排成自己的助理,日日相對?」

  門鈴響了,魏彤去打開門,兩個服務生禮貌地說:「程先生吩咐送的午餐。」

  服務生把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肴在餐桌上放好,恭敬地說:「用餐愉快!」

  魏彤早餓了,但沒指望能正兒八經吃上熱飯,打算吃點糕點墊下肚子算了,沒想到程致遠想得這麼周到。

  三人坐到餐桌前吃飯,劉欣暉一邊吃,一邊對顏曉晨說:「曉晨,你這老公二十四孝,沒得挑!」

  魏彤嗤笑,「吃貨,幾盤菜就被收買了!」

  劉欣暉笑眯眯地說:「我們家那邊有一句土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個社會,能照顧好老婆吃飯穿衣的男人已經很稀少了。」

  顏曉晨問劉欣暉,「婚宴什麼時候結束?」

  劉欣暉說:「你們只辦一天,最隆重的是今天中午的酒宴,大部分客人只吃中午這頓酒席,下午三四點就會告辭,關係親近的朋友會留下,晚上還有一頓酒席,等吃完酒,就隨便了,打麻將、鬧洞房、唱歌、跳舞都可以。等大家鬧盡興了,回房間睡覺,明天就坐火車的坐火車,趕飛機的趕飛機,各自回家。」

  吃完飯,魏彤和劉欣暉都讓顏曉晨小睡一會兒,顏曉晨從善如流,進臥室休息。

  她翻來覆去,一直沒睡著。其實,本來就沒多累,已經休息夠了,但程致遠沒來叫她,顏曉晨也不想再看見沈侯,索性就賴在房間裡休息了。快五點時,顏曉晨給程致遠打電話,問他要不要她下去。程致遠說如果她不累,就下來見見朋友。兩人正說著話,顏曉晨就聽到電話那頭一片起哄聲,叫著「要見新娘子」。顏曉晨忙說:「我穿好衣服就下來。」劉欣暉聽到可以下去玩了,興奮地嗷嗷叫了兩聲,立即拉開衣櫃,幫顏曉晨拿婚紗。

  在魏彤和劉欣暉的幫助下,顏曉晨穿上了婚紗。正犯愁頭髮亂了,婚慶公司的化妝師也趕來了,幫顏曉晨梳頭補妝,順便把魏彤和劉欣暉也打扮得美美的。

  收拾妥當後,三個人一起下了樓。

  經過餐廳時,裡面已經空了,服務生正在打掃衛生。露臺上卻依舊很熱鬧,三三兩兩的人,有的坐在桌子邊喝酒,有的靠著欄杆賞景說話,還有的在湖邊散步。

  程致遠隔著落地玻璃窗看到顏曉晨,快步走過來接她,魏彤和劉欣暉擠眉弄眼地把顏曉晨推給程致遠,「有人來認領了,我們撤了。」

  看魏彤和劉欣暉走了,顏曉晨醞釀了一下,才問:「爸爸媽媽,還有親戚都去哪裡了?」

  聽到她的「爸爸媽媽」前沒有「你」字,程致遠禁不住笑了笑,「有的回房間休息了,有的回房間去打麻將了。」

  顏曉晨聽到麻將,一下子緊張了,「我媽……」

  「我私下跟姨媽打過招呼了,她們會盯著媽媽,不會讓她碰的,這會兒三姐妹正在房間裡聊天,我剛才上去悄悄看了眼,看三個人都在抹眼淚,就沒打擾她們。」

  顏曉晨松了口氣,「我媽和我姨媽好幾年沒來往了,肯定有很多話要說,謝謝你!」她想著只是形婚,一直反對舉行婚禮,可如果沒有這場婚禮,媽媽根本沒機會和姐妹重聚。只為了這點,都值得舉行婚禮,幸虧程致遠堅持了。

  「我說了,不要再對我說謝謝,都是我樂意做,也應該做的。」

  兩人剛走到露臺上,立即有人笑著鼓掌,「老程終於肯讓新娘子見我們了!」

  顏曉晨知道留下的人都是程致遠的好友,忙露了一個大笑臉。程致遠拉著顏曉晨的手,給她介紹,大部分人顏曉晨從沒見過,只能笑著說你好。

  「章瑄。」

  顏曉晨握手,「你好。」

  「陸勵成。」

  顏曉晨遲疑著伸出手,覺得名字熟,人看上去也有點面熟,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驚訝地說:「ElloittLu!您、您……怎麼在這裡?」她本來伸出去要握手的手,突然轉向,改成了拽著程致遠的胳膊,激動地對程致遠說:「他是ElloittLu,MG大中華區的總裁,我見過他的照片!」

  周圍的人全笑噴了,程致遠無力地撫額,顏曉晨終於反應過來,程致遠剛給她介紹的人,怎麼可能不認識?她尷尬地紅了臉,忙補救地對陸勵成說:「我大學時,在MG的上海分公司實習過,我在公司的主頁上看到過您的照片和資料,剛才好像是突然見到大老闆,一時激動,失態了,不好意思。」

  陸勵成微笑著說:「沒關係,恭喜你和致遠!」

  喬羽拍拍程致遠的肩膀,幸災樂禍地說:「兩個都是老闆,待遇天差地別!小遠子,你被比下去了!」他朝攝影師招招手,搭著陸勵成的肩膀,細聲細氣、肉麻地說:「勵哥哥,賞光和新娘子合個影唄!」

  陸勵成拍開喬羽的爪子,淡淡說:「看樣子,你的婚禮是不打算邀請我們參加了。」

  喬羽一愣,沒反應過來陸勵成的意思,程致遠笑著說:「喬大爺,你還沒結婚呢,別犯眾怒,悠著點!」

  喬羽這才反應過來他們警告他現在鬧騰得太歡,等到他婚禮時,他們也會下重手。喬羽嬉皮笑臉地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事來明日愁!」正好攝影師來了,喬羽拉著陸勵成,站到顏曉晨身旁,三人一起拍了兩張。喬羽對程致遠勾勾手指,「來來,你們兩個老闆和新娘子拍一張。」

  他還硬要顏曉晨站在中間,陸勵成和程致遠一左一右站在兩側。

  拍完照後,喬羽笑著對攝影師說:「OK了!謝謝!」

  攝影師正要離開,有人突然說:「能給我和曉晨、陸總拍一張嗎?」

  攝影師禮貌地說:「可以。」婚慶公司雇他來就是讓他在婚禮上提供拍照服務。

  顏曉晨看著挽著沈侯手臂的吳倩倩,笑容有點僵,她以為他們已經離去了,沒想到他們還在。

  吳倩倩走到陸勵成身旁,伸出手,笑著說:「我叫吳倩倩,曾在MG的上海分公司工作過,可惜,試用期還沒結束,公司就解雇了我。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現在,我明白了……」她掃了眼程致遠、喬羽,目光又落回陸勵成身上,「我曾以為MG的企業文化是給所有人公平競爭的機會。」陸勵成淡淡說:「MG也一直注重忠誠、正直。」他沒有和吳倩倩握手,也沒有拍照,對程致遠和喬羽說:「你們聊,我去抽支煙。」他走下臺階,點了支煙,到湖邊去吸煙。

  吳倩倩臉漲得通紅,硬是沒縮回手,而是走了幾步,從桌上端起杯酒,喝了起來,就好像她伸出手,本來就是為了拿酒。

  攝影師看氣氛不對,想要離開。沈侯攔住了他,「麻煩你給我和新娘子拍張照。」他還特意開玩笑地問程致遠:「和新娘子單獨拍照,新郎官不會吃醋介意吧?」惹得露臺上的人哈哈大笑。

  顏曉晨看著沈侯一身黑西裝,微笑著走向她,四周白紗飄拂、鮮花怒放,空氣中滿是香檳酒和百合花的甜膩香味,而她穿著潔白的婚紗,緊張地等著他。恍惚中,就好像是她想像過的婚禮,只要他牽起她的手,並肩站在一起,就能百年好合、天長地久。

  沈侯站到她身邊,用只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今天的婚禮很美,和我想像過的一模一樣,不過,在我想像中,那個新郎是我。」

  顏曉晨掌心冒汗,想要逃跑,可周圍都是程致遠的朋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著。

  沈侯低聲說:「如果你都能獲得幸福,世間的真情實意該怎麼辦呢?我衷心祝你過得不快樂、不幸福!早日再次劈腿離婚!」

  攝影師叫:「看鏡頭!」

  顏曉晨對著鏡頭微笑,沈侯盯了她一眼,也對著鏡頭微笑。

  攝影師端著相機,為他們拍了一張,覺得兩人的表情看似輕鬆愉悅,卻說不出哪裡總覺得奇怪,還想讓他們調整下姿勢,再拍一張,程致遠走過去,攬住顏曉晨的肩,笑著說:「那邊還有些朋友想見你,我們過去打個招呼。」

  「好的。」顏曉晨匆匆逃離了露臺。

  程致遠感覺到他掌下的身體一直在輕顫,他輕聲問:「沈侯對你說了什麼?」

  顏曉晨笑著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程致遠心裡暗歎了口氣,說:「要我送你回房間嗎?」

  「不用!我不累,今天就中午站了一會兒,別的時候都在休息,還沒平時上班累。」雖然面對沈侯很痛苦,可她依舊想留下來,她要是一見沈侯就逃,只會讓人覺得她餘情未了。

  「那我們去湖邊走走。」

  兩人沿著湖邊慢慢地走著,顏曉晨看到在湖邊抽煙的陸勵成,下意識地看向吳倩倩,卻看到她正端著杯酒,姿勢親密地倚著沈侯說話,她心裡抽痛,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下心尖,忙收回了目光。

  「怎麼了?」程致遠感覺到她步子踉蹌了下,關切地問。

  顏曉晨定了定神,說:「吳倩倩為什麼會被MG解雇?」

  「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我只猜到了是她寫的匿名信揭發我考試作弊。」

  「她自以為做得很隱秘,但她太心急了,如果她沒寫第二封匿名電子郵件,還不好猜,可她給MG的高管發了第二封匿名郵件,目的顯然是想讓你丟掉工作,我們稍微分析了一下你丟掉工作後誰有可能得益,就推測出是她。」

  「我們?你和陸總?」

  「對,他要開除你,總得先跟我打個招呼,從時間上來說,我應該是第一個知道MG會開除你的人。Elliott說必須按照公司規定處理,讓我包涵,我和他隨便分析了下誰寫的匿名信,得出結論是吳倩倩。」

  顏曉晨鬱悶了,「你有沒有干涉我進MG?」

  「沒有,絕對沒有!那時,你已經在MG實習了,我去北京出差,和Elliott、Lawrence一起吃飯,Lawrence是MG的另一個高管,Elliott的臂膀,今天也來了。我對他們隨口提了一下,說有個很好的朋友在他們手底下做事。」

  顏曉晨的自信心被保全了,把話題拉了回來,「吳倩倩寫匿名信,並沒有侵犯公司利益,陸總為什麼要把她踢出公司?是你要求他這麼做的嗎?」

  「我沒有!不過……我清楚Elliott的性子,他這人在某些事情上黑白分明,其中就包括朋友,如果吳倩倩和你關係交惡,她這麼做,Elliott應該會很賞識她,能抓到對手的弱點是她的本事,但吳倩倩是你的朋友。」顏曉晨明白了,「忠誠!陸總不喜歡背叛朋友的人。」

  程致遠笑,「大概Elliott被人在背後捅刀捅得太多了,他很厭惡吳倩倩這種插朋友兩刀的人。你也別多想,我和Elliott並不是因為你才這樣對吳倩倩。像吳倩倩這種人,第一次做這種事時,還會良心不安、難受一陣,可如果這次讓她成功了,她嘗到了甜頭,下一次仍會為了利益做同樣的選擇。現在她看似吃了苦頭,卻避免了將來她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顏曉晨低聲說:「你是借刀殺人。」其實,她當年就猜到有可能是吳倩倩,畢竟她關係要好的同學很少,最有可能知道她幫沈侯代考的人就是宿舍的舍友。如果是平時交惡的同學,想報復早就揭發了,沒必要等半年,匿名者半年後才揭發,只能說明之前沒有利益衝突,那個時間段卻有了利益衝突。吳倩倩完全符合這兩個條件,再加上她在出事後的一些古怪行為,顏曉晨能感覺出來,她也很痛苦糾結,吳倩倩並不是壞人,只是太渴望成功。當年,顏曉晨沒精力去求證,也沒時間去報復。報復吳倩倩並不能化解她面臨的危機,她犯的錯,必須自己去面對,所以當吳倩倩疏遠她後,她也毫不遲疑地斷了和吳倩倩的聯繫。今天之前,她還以為吳倩倩過得很好,沒想到她也被失業困擾著。

  顏曉晨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管是我,還是吳倩倩,都為我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你說過『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請不要再為難吳倩倩了。」

  「我雖然很生氣,畢竟一把年紀了,為難一個小姑娘勝之不武,唯一的為難就是讓她失去了MG的工作,之後她找工作一直不順利,和我無關。」

  程致遠不動聲色地掃了眼薔薇花叢中的沈侯,這個他眼中曾經的青澀少年已經完全蛻變成成熟的男人,他紳士周到地照顧著吳倩倩,從他的表情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快要七點了,晚上的酒宴就要開始,程致遠帶著顏曉晨朝餐廳走去。

  賓客少了一大半,餐廳裡十分空蕩,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撥賓客,餐廳裡是四桌親戚,服務生上的是中式菜肴,餐廳外的露臺上是四桌同學朋友,服務生上的是西餐,大家各吃各的,互不干擾,比中午的氣氛更輕鬆。

  程致遠和顏曉晨去裡面給長輩們打了個招呼,就到露臺上和朋友一起用餐。

  不用像中午一樣挨桌敬酒,大家都很隨意,猶如老朋友聚會,說說笑笑。有些難得一見的朋友湊在一塊兒,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聊著工作生活上的事,已經完全忘記是婚宴了,權當是私人聚會。

  雖然因為沈侯,顏曉晨一直很緊張,但她努力克制著,讓自己表現如常,到現在為止,她也一直做得很好。

  溫馨的氣氛中,吳倩倩突然醉醺醺地站了起來,舉起酒杯說:「曉晨,我敬你一杯!」

  眾人隱約知道她們是同宿舍的同學,都沒在意,笑眯眯地看著。顏曉晨端著杯子站了起來,「謝謝!」

  她剛要喝,吳倩倩說:「太沒誠意了,我是酒,你卻是白水。」

  今天一天,不管是喝交杯酒,還是敬酒,顏曉晨的酒杯裡都是白水,沒有人留意,也沒有人關心,可這會兒突然被吳倩倩叫破,就有點尷尬了。

  魏彤忙說:「曉晨不能喝酒,以水代酒,心意一樣!」

  吳倩倩嗤笑,「我和曉晨住了四年,第一次知道她不能喝酒,我記得那次她和沈侯約會回來,你看到她身上的吻痕,以為她和沈侯做愛了,還拿酒出來要慶祝她告別處女生涯。」

  劉欣暉已經對吳倩倩憋了一天的氣,再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吳倩倩,你還好意思說同宿舍住了四年?哪次考試,你沒複印過曉晨的筆記?大二時,你半夜發高燒,大雪天是曉晨和我用自行車把你推去的校醫院!曉晨哪裡對不起你了,你上趕著來給她婚禮添堵?就算曉晨和沈侯談過戀愛又怎麼樣?現在什麼年代了,誰沒個前男友、前女友?比前男友,曉晨大學四年可只交了一個男朋友,你呢?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個!比噁心人,好啊!誰不知道誰底細……」

  魏彤急得使勁把劉欣暉按到了座位上,這種場合可不適合明刀明槍、快意恩仇,而是要打太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程致遠端起一杯酒,對吳倩倩說:「這杯酒我替曉晨喝了。」他一仰頭,把酒喝了。對沈侯微笑著說:「沈侯,你女朋友喝醉了,照顧好她!」

  沈侯笑笑,懶洋洋地靠著椅背,喝著紅酒,一言不發,擺明瞭要袖手旁觀看笑話。

  吳倩倩又羞窘又傷心,眼淚潸然而下,沒理會程致遠給她的梯子,對劉欣暉和魏彤嚷,「一個宿舍,你們卻幫她,不幫我!不就是因為她現在比我混得好嘛!我是交過好幾個男朋友,可顏曉晨做過什麼?你們敢說出來,她為什麼不敢喝酒嗎?她什麼時候和沈侯分的手嗎?她什麼時候和程致遠在一起……」

  隔著衣香鬢影,顏曉晨盯著沈侯,吳倩倩做什麼,她都不在乎,但她想看清楚沈侯究竟想做什麼。沈侯也盯著她,端著酒杯,一邊啜著酒,一邊漫不經心地笑著。

  隨著吳倩倩的話語,沈侯依舊喝著酒、無所謂地笑著,就好像他壓根兒和吳倩倩口中不斷提到的沈侯沒有絲毫關係,顏曉晨的臉色漸漸蒼白,眼中也漸漸有了一層淚光。因為她不應該獲得快樂、幸福,所以沈侯就要毀掉她的一切嗎?他根本不明白,她並不在乎快樂幸福,她在乎的只是對她做這一切的人是他。

  顏曉晨覺得,如果她再多看一秒沈侯的冷酷微笑,就會立即崩潰。她低下了頭,在眼淚剛剛滑落時,迅速地用手印去。

  沈侯以為她已經完全不在乎,可是沒有想到,當看到她垂下了頭,淚珠悄悄滴落的剎那,他竟然呼吸一窒。

  吳倩倩說:「顏曉晨春節就和程致遠鬼混在一起,四月初……」沈侯猛地擱下酒杯,站了起來,一下子捂住了吳倩倩的嘴,吳倩倩掙扎著還想說話,「……才和沈侯分手,懷孕……」但沈侯笑著對大家說:「抱歉,我女朋友喝醉了,我帶她先走一步。」他的說話聲蓋住了吳倩倩含糊不清的話。

  沈侯非常有風度地向眾人道歉後,不顧吳倩倩反對,強行帶著吳倩倩離開了。

  顏曉晨抬起頭,怔怔看著他們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道在座的賓客根據吳倩倩的話猜到了多少,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什麼好事,剛才愉悅輕鬆的氣氛蕩然無存,人人都面無表情,尷尬沉默地坐著。

  顏曉晨抱歉地看著程致遠,囁嚅著想說「對不起」,但對不起能挽回他的顏面嗎?

  程致遠安撫地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對所有人說:「不好意思,讓你們看了一場肥皂劇。」

  一片寂靜中,喬羽突然笑著鼓起掌來,引得所有人都看他,他笑嘻嘻地對程致遠說:「行啊,老程!沒想到你能從那麼帥的小夥子手裡橫刀奪愛!」

  陸勵成手搭在桌上,食指和中指間夾著根沒點的煙,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桌子,「那小夥子可不光是臉帥,他是侯月珍和沈昭文的獨生子。」

  幾張桌上的賓客不是政法部門的要員,就是商界精英,都是見多識廣的人精,立即有人問:「難道是BZ集團的侯月珍?」

  陸勵成笑笑,輕描淡寫地問:「除了她,中國還有第二個值得我們記住的侯月珍嗎?」

  眾人都笑起來,對陸勵成舉重若輕的傲慢與有榮焉,有人笑著說:「我敬新郎官一杯。」

  一群人又說說笑笑地喝起酒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確如劉欣暉所說,現在這年代誰沒個前男友、前女友,尤其這幫人,有的人的前女友要用卡車拉,但被吳倩倩一鬧,事情就有點怪了。他們倒不覺得程致遠奪人所愛有什麼問題,情場如商場,各憑手段、勝者為王,但大張旗鼓地娶個沖著錢去的拜金老婆總是有點硌硬人。陸勵成三言兩語就把所有的尷尬化解了,不僅幫程致遠挽回了面子,還讓所有人高看了顏曉晨兩分,覺得她是真愛程致遠,連身家萬貫的太子爺都不要。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程致遠對顏曉晨說:「你先回房間休息吧,如果我回去晚了,不用等我,你先睡。」

  顏曉晨說:「你小心身體,別喝太多。」

  等顏曉晨和魏彤、劉欣暉離開了,程致遠右手拎著一瓶酒,左手拿著一個酒杯,走到在露臺角落裡吸煙的陸勵成身邊,給自己倒了一滿杯酒,沖陸勵成舉了一下杯,一言未發地一飲而盡。

  喬羽壓著聲音,惱火地說:「程致遠,你到底在玩什麼?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幸虧陸勵成知道沈侯的身份,要不然婚禮真要變成笑話。

  程致遠說:「我不要求你記住她的名字,但下次請用程太太稱呼她。」

  陸勵成徐徐吐出一口煙,對喬羽說,「作為朋友,只需知道程先生很在乎程太太就足夠了。」

  喬羽的火氣淡了,拿了杯酒,喝起酒來。

  顏曉晨躺在床上,卻一直睡不著。

  她不明白沈侯是什麼意思,難道真像劉欣暉說的一樣,就是來給她和程致遠添堵的?還有他和吳倩倩是怎麼回事?只是做戲,還是真的……在一起了?

  顏曉晨告訴自己,不管怎麼樣,都和她沒有關係,但白天的一幕幕就像放電影一樣,總是浮現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顏曉晨聽到關門的聲音,知道程致遠回來了。這間總統套房總共有四個臥室,在程致遠的堅持下,顏曉晨睡的是主臥,程致遠睡在另一間小臥室。

  過了一會兒,程致遠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門,她裝睡沒有應答,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她聽到衣帽間裡傳來窸窸窣窣聲,知道他是在拿衣服。為了不讓父母懷疑,他的個人物品都放在主臥。

  他取好衣服,關上了衣帽間的門,卻沒有離開,而是坐在了沙發上。

  黑暗中,他好像累了,一動不動地坐著,顏曉晨不敢動,卻又實在摸不著頭腦他想做什麼,睜開眼睛悄悄觀察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像是個塑像一般,凝固在那裡。但是,這個連眉眼都沒有的影子卻讓顏曉晨清晰地感覺到悲傷、渴望、壓抑、痛苦的強烈情緒,是一個和白日的程致遠截然不同的程致遠。白天的他,笑意不斷,體貼周到,讓人如沐春風,自信從容得就好像什麼都掌握在他手裡,可此刻黑暗中的他,卻顯得那麼無助悲傷,就好像他的身體變成了戰場,同時在被希望和絕望兩種最極端的情緒絞殺。

  顏曉晨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一聲,她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程致遠,他絕不會願意讓外人看到的程致遠。雖然這一刻,她十分希望,自己能對他說點什麼,就像很多次她在希望和絕望的戰場上苦苦掙扎時,他給她的安慰和幫助一般,但她知道,現在的程致遠只接受黑夜的陪伴。

  顏曉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她總覺得程致遠能輕而易舉地理解她,因為他和她根本就是同一類人,都是身體內有一個戰場的人。是不是這就是他願意幫助她的原因?沒有人會不憐憫自己。他的絕望是什麼,希望又是什麼?他給了她一條出路,誰能給他一條出路呢?

  良久後,程致遠輕輕地籲了口氣,站了起來,他看著床上沉沉而睡的身影,喃喃說:「曉晨,晚安!」他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就好像他剛才在黑暗裡坐了那麼久,只是為了說一聲「晚安」。

  等門徹底關攏後,顏曉晨低聲說:「晚安。」

  顏曉晨睡醒時,已經快十二點。

  她看清楚時間的那一刻,鬱悶地敲了自己頭兩下,迅速起身。

  程致遠坐在吧台前,正對著筆記型電腦工作,看到顏曉晨像小旋風般急匆匆地沖進廚房,笑起來,「你著急什麼?」

  顏曉晨聽到他的聲音,所有動作瞬間凝固,這麼平靜愉悅的聲音,和昨夜的那個身影完全無法聯繫到一起。她的身體靜止了一瞬,才恢復如常,端著一杯水走出廚房,懊惱地說:「已經十二點了,我本來打算去送欣暉和魏彤,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你不用著急了,她們已經都走了。」

  顏曉晨癱坐在沙發上,「你應該叫我的。」

  「魏彤和劉欣暉不會計較這些,我送她們兩個下的樓,考慮到我們倆的法律關係,我也算代表你了。」程致遠熱了杯牛奶,遞給顏曉晨,「中飯想吃什麼?」

  「爸媽他們想吃什麼?」

  「所有人都走了,你媽媽也被我爸媽帶走了,我爸媽要去普陀山燒香,你媽很有興趣,他們就熱情邀請你媽媽一塊兒去了。」

  程致遠的爸爸睿智穩重,媽媽溫和善良,把媽媽交給他們完全可以放心,而且程致遠的媽媽是虔誠的佛教徒,顏媽媽很能聽得進去她說話。顏曉晨對虛無縹緲的佛祖不相信,也不質疑,但她不反對媽媽去瞭解和相信,從某個角度來說,信仰像是心靈的藥劑,如果佛祖能替代麻將和煙酒,她樂見其成。

  顏曉晨一邊喝著牛奶,一邊瞅著程致遠發呆。程致遠被看得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笑問:「我好像沒有扣錯扣子,哪裡有問題嗎?」「你說,你是不是上輩子欠了我的?要不然明明是兩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你卻對我這麼好,不但對我好,還對我媽媽也好。如果不這麼解釋,我自己都沒有辦法相信,為什麼是我,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對我好?」程致遠笑笑,淡淡說:「也許是我這輩子欠了你的。」

  顏曉晨做了個鬼臉,好像在開玩笑,實際卻話裡有話地說:「雖然我們的婚姻只是形式,但我也會盡力對你好,孝順你的爸媽。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你遇到什麼問題或者麻煩,我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幫你。我能力有限,也許不能真幫到你什麼,但至少可以聽你說說話,陪你聊聊天的。」

  程致遠盯著顏曉晨,唇畔的笑意有點僵,總是優雅完美的面具有了裂痕,就好似有什麼東西即將掙脫掩飾、破繭而出。顏曉晨有點心虛,怕他察覺她昨晚偷窺他,忙乾笑幾聲,嬉皮笑臉地說:「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你早日碰到那個能讓你心如鹿撞、亂了方寸的人,我會很開心地和你離婚……哈哈……我們不見得有個快樂的婚禮,卻一定會有個快樂的離婚。」程致遠的面具恢復,他笑著說:「不管你想什麼,反正我很享受我們的婚禮,我很快樂。」

  顏曉晨聳聳肩,不予置評。如果她沒有看到昨夜的他,不見得能理解他的話,但現在,顏曉晨覺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他們都很善於自我欺騙。對有些人而言,生命是五彩繽紛的花園,一切的美好,猶如花園中長著花一般天經地義;可對他們而言,生命只是一個人在漆黑時光中的荒蕪旅途,但他們必須告訴自己,堅持住,只要堅持,也許總有一段旅途,會看到星辰璀璨,也許在時光盡頭,總會有個人等著他們。

  程致遠把功能表放到顏曉晨面前,「想吃什麼?」

  顏曉晨把功能表推回給他,「你點吧,我沒有忌口,什麼都愛吃。」

  程致遠拿起電話,一邊翻看功能表,一邊點好了他們的午餐。

  放下電話,程致遠說:「我們有一周的婚假,想過去哪裡玩嗎?」

  顏曉晨搖搖頭,「沒有,你呢?」

  「我想去山裡住幾天,不過沒什麼娛樂,你也許會覺得無聊。」

  顏曉晨說:「帶上一本唐詩作旅遊攻略,只要體力好,山裡一點都不無聊!『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些我都沒問題,不過『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你就自己去吧,給我弄根魚竿,我去『垂竿弄清風』。」

  程致遠被逗得大笑,第一次知道唐詩原來是教人如何遊玩的旅遊攻略。

  顏曉晨唇角含笑,侃侃而談,平時的老成穩重蕩然無存,十分活潑俏皮:「古詩詞裡不光有教人玩的,還有琳琅滿目的吃的、喝的呢!『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山暖已無梅可折,江清獨有蟹堪持』『桃花流水鱖魚肥』,真要照著這些吃吃喝喝玩玩下來,那就是驢友中的徐霞客,吃貨中的蘇東坡,隨隨便便混個微博大V,一個不小心就青史留名了。」

  程致遠不禁想,如果顏曉晨的爸爸沒有出事,她現在應該正在恣意揮霍著她的青春,而不是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地應付生活。

  顏曉晨看程致遠一直不吭聲,笑說:「我是不是太囉唆了?你想去山裡住,就去吧!我沒問題。」

  程致遠說:「那就這麼定了,喬羽在雁蕩山有一套別墅,我們去住幾天。」

  顏曉晨和程致遠在山裡住了五天后,返回上海。

  這五天,他們過得很平淡寧靜。

  每天清晨,誰先起來誰就做一點簡單的早餐,等另一人起來,兩個人一起吃完早餐,休息一會兒,背上行囊,就去爬山。

  顏曉晨方向感不好,一出門就東西南北完全不分,程致遠負責看地圖、制定路線。兩人沿著前人修好的石路小徑,不疾不徐地走,沒有一定要到的地方,也沒有一定要看的景點,一切隨心所欲,只領略眼前的一切。有時候,能碰到美景,乍然出現的溪流瀑布,不知名的山鳥,正是杜鵑花開的季節,經常能看到一大片杜鵑怒放在山崖;有時候,除了曲折的小路,再無其他,但對城市人而言,只這山裡的空氣已經足夠美好。

  山裡有不少裝修精緻的飯莊,程致遠和顏曉晨也去吃過,但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自給自足。顏曉晨是窮人家的孩子,家務活做得很順溜,江南的家常小菜都會燒,雖然廚藝不那麼出類拔萃,但架不住山裡的食材好,筍是清晨剛挖的,蔬菜是喬羽家的親戚種的,魚更不用說,是顏曉晨和程致遠自己去釣的,只要烹飪手法不出錯,隨便放點鹽調味,已經很鮮美。

  程致遠獨自一人在海外生活多年,雖不能說廚藝多麼好,但有幾道私房菜非常拿得出手,平時工作忙,沒時間也沒心情下廚,現在,正好可以把做飯當成一種藝術,靜下心來慢慢做。一道西式橘汁烤鴨讓顏曉晨讚不絕口。

  湯足飯飽後,兩人常常坐在廊下看山景,顏曉晨一杯熱牛奶,程致遠端一杯紅酒,山裡的月亮顯得特別大,給人一種錯覺,似乎一伸手,就能夠到。兩人都不看電視、不用電腦、不上網,剛過九點就會各自回房,上床睡覺。因為睡得早,一般早上五六點就會自然醒,可以欣賞著山間的晨曦,呼吸著略帶清冷的新鮮空氣,開始新的一天。

  五天的山間隱居生活一晃而過。

  婚禮前,顏曉晨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去過「婚姻生活」。

  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一顆心系在對方身上,喜怒哀樂都與他休戚相關,肯定會恨不得朝朝暮暮相對,不管幹什麼,都會很有意思。可是她和程致遠,雖然還算關係相熟的朋友,但十天半月不見,她也絕對不會惦記,她實在沒辦法想像兩人如何同居一室、朝夕相對。

  婚禮後,兩人真過起「婚姻生活」,顏曉晨發現,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艱難,甚至應該說很輕鬆。相處之道,有琴瑟和鳴、如膠似漆,也有高山流水、相敬如賓,她和程致遠應該就是後者,程致遠非常尊重她,她也非常尊重他,兩個人像朋友一般,和和氣氣、有商有量。其實,生活就是一段旅途,人都是群居動物,沒有人願意一個人走,都想找個人能相依相伴,如果不能找到傾心相愛的戀人,那麼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算不錯的選擇。回到上海,顏曉晨正式搬進程致遠的家,就是以前她來過的那套複式公寓。二百多平米,樓下是廚房、客廳、飯廳、客房,樓上是兩間臥室、一個大書房。

  程致遠依舊住他之前住的臥室,顏曉晨住另一間臥室,當然,兩人的「分居」都是偷偷摸摸的,在顏媽媽面前,他們一直扮演著恩愛夫妻。

  顏媽媽住在樓下的客房,因為怕撞到少兒不宜的畫面,她從不上樓,有事都是站在樓梯口大聲叫。顏媽媽自尊心很強,當著程致遠爸媽的面,特意說明她不會經常和女兒、女婿住,只不過現在女兒懷孕了,為了方便照顧女兒,她就先和女兒、女婿一起住,等孩子大一點,她肯定要回家鄉。顏曉晨覺得自己一切良好,連著爬兩個小時的山,一點異樣感覺都沒有,而且日常的做飯打掃都有王阿姨,並不需要媽媽照顧,但考慮到戒賭就和戒毒一樣,最怕反復,她覺得還是把媽媽留在上海比較好,畢竟時間越長,媽媽遺忘得越徹底。

  吃過晚飯後,顏媽媽在廚房洗碗,程致遠和顏曉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個用筆記型電腦收發郵件,一個在看電視。

  顏曉晨拿著遙控器一連換了幾個台,都沒看到什麼好看的節目,正好有個台在放股票分析的財經類節目,她放下了遙控器,一邊看電視,一邊剝柳丁。

  突然,一條新聞不僅讓顏曉晨抬起了頭,專注地盯著電視,也讓程致遠停下了手頭的工作,聚精會神地聽著。

  BZ集團董事長兼CEO侯月珍因病休養,暫時無法處理公司日常業務,由獨生子沈侯出任代理CEO,負責公司的日常運營管理。因為侯月珍得的什麼病、何時康復都沒有人知道,沈侯又太過年輕,讓機構投資者對公司的未來很懷疑,引發了公司股票跌停。

  新聞很短,甚至沒有沈侯的圖片,只有三十秒鐘侯月珍以前出席會議的視頻資料。當主持人和嘉賓開始分析股票的具體走勢時,顏曉晨拿起遙控器換了個台,低著頭繼續剝柳丁。

  程致遠說:「外人總覺得股票升才是好事,可對莊家而言,股票一直漲,並不是好事。只要莊家清楚公司的實際盈利,對未來的持續經營有信心,利用大跌,莊家能回購股票,等利好消息公佈,股票大漲時,再適時拋出,就能實現套利。沈侯媽媽的病不至於無法管理公司,她應該只是對沈侯心懷愧疚,想用事業彌補兒子的愛情,提早了權力交接,她依舊會在幕後輔助沈侯,保證公司穩定運營。」

  顏曉晨把剝好的柳丁分了一半給程致遠,淡淡說:「和我無關!」沈侯已經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就算曾有傷痛,他所得到的一切,必將讓他遺忘掉所有的不快,在他的璀璨生活中,所有關於她的記憶會不值一提。從此以後,也許唯一知道他消息的管道就是看財經新聞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1:01 AM

Chapter 17 選擇

  人生的遭遇難以控制,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可以阻止的。你能選擇的不是放棄,而是繼續努力爭取更好的生活。——力克•胡哲

  六月份,懷孕四個月了,開始顯懷。顏曉晨穿上貼身點的衣服,小腹會微微隆起,但還不算明顯,因為臉仍然很瘦,大部分人都以為她是最近吃得多,坐辦公室不運動,肉全長肚子上了。

  程致遠有點事要處理,必須去一趟北京,見一下證監會的領導。這是婚後第一次出差,早已經習慣全球飛的他,卻覺得有點不適應,如果不是非去不可,他真想取消行程。

  顏曉晨倒是沒有任何感覺,只是去北京,五星級酒店裡什麼都有,也不會孤單,有的是熟人朋友陪伴,說得自私點,她還有點開心,不用當著媽媽的面,時刻注意扮演恩愛夫妻,不得不說很輕鬆啊!

  臨走前,程致遠千叮萬囑,不但叮囑了王阿姨他不在的時候多費點心,還叮囑喬羽幫他照顧一下曉晨,最後在喬羽不耐煩的嘲笑中,程致遠離開了上海。

  因為程致遠不在家,吃過晚飯,顏媽媽拉著顏曉晨一起去公園散步,竟然碰到了沈侯的爸媽。沈媽媽和沈爸爸穿著休閒服和跑步鞋,顯然也是在散步鍛煉。

  不寬的林蔭小道上,他們迎面相逢,想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雙方的表情都很古怪,顯然誰都沒有想到茫茫人海中會「狹路相逢」。

  沈媽媽擠出了個和善的笑,主動跟顏曉晨打招呼,「曉晨,來鍛煉?」顏曉晨卻冷著臉,一言不發,拉著顏媽媽就走。

  顏媽媽不高興了,中國人的禮儀,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一個看著和藹可親的長輩。她拽住顏曉晨,對沈媽媽抱歉地說:「您別介意,這丫頭是和我鬧脾氣呢!我是曉晨的媽媽,您是……」

  沈媽媽看著顏媽媽,笑得很僵硬,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懼,竟然說不出一句話,還是沈爸爸鎮靜一點,忙自我介紹說:「我們是沈侯的爸媽。」「啊?」顏媽媽又是驚訝又是驚喜。

  顏曉晨用力拽顏媽媽:「媽,我想回去了。」

  顏媽媽不理她,顏媽媽至今還對沈侯十分愧疚,一聽是沈侯的爸媽,立即覺得心生親近。她堆著笑,不安地說:「原來你們是沈侯的父母,之前還和沈侯說過要見面,可是一直沒機會……你們家沈侯真是個好孩子,是個好孩子!曉晨,快叫人!」

  顏曉晨撇過臉,裝沒聽見。顏媽媽氣得簡直想給曉晨兩耳光,「你這丫頭怎麼回事?連叫人都不會了?一點禮貌沒有……」

  沈爸爸和沈媽媽忙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顏媽媽愧疚不安,心裡想,難怪沈侯不錯,都是他爸媽教得好,她關心地問:「沈侯找到工作了嗎?」

  「找到了。」

  「在什麼單位?正規嗎?」

  「一家做衣服、賣衣服的公司,應該還算正規吧!」

  「領導對沈侯好嗎?之前沈侯好像也在一家賣衣服的公司,那家公司老闆可壞得很,明明孩子做得挺好,就因為老闆私人喜好,把沈侯給解雇了!」

  沈爸爸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領導對沈侯不錯。」

  「那就好!那就好!我還一直擔心沈侯的工作,可又實在不好意思給他打電話。你們來上海玩嗎?」

  「對,來玩幾天。」

  「什麼時候有空我想請你們吃頓飯……」

  沈爸爸、沈媽媽和顏媽媽都懷著不安討好的心情,談話進行得十分順利,簡直越說越熱乎,這時沈侯大步跑了過來,「爸、媽……」剛開始沒在意,等跑近了,才看到是顏媽媽。他愣了一下,微笑著說:「阿姨,您也來鍛煉?」視線忍不住往旁邊掃,看到顏曉晨站在一旁,氣鼓鼓的樣子。

  顏媽媽搥了一下顏曉晨,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孩子的禮貌。她笑著說:「是啊,你陪你爸媽鍛煉?」

  「嗯。」沈侯看顏曉晨,可顏曉晨一直扭著頭,不拿正臉看他們,眉眼冰冷,顯然沒絲毫興趣和他們寒暄。

  「阿姨,你鍛煉吧,我們先走了!」沈侯脾氣也上來了,拖著爸媽就走。

  看他們走遠了,顏媽媽狠狠地戳了顏曉晨的額頭一下,「你什麼德行?電視上不是老說什麼分手後仍然是朋友嗎?你和沈侯還是大學同學,又在一個城市工作,以後見面機會多著呢,你個年輕人還不如我們這些老傢伙。」看顏曉晨冷著臉不說話,她歎了口氣,「沈侯這孩子真不錯!他爸媽也不錯!你實在……」想想程致遠也不錯,程致遠爸媽也不錯,顏媽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沈侯一直沉默地走著,沈爸爸和沈媽媽也默不作聲,三個人都心事重重,氣氛有些壓抑。

  沈爸爸看兒子和老婆都神色凝重,打起精神說:「我看曉晨比照片上胖了些,應該過得挺好,人都已經結婚了,過得也不錯,你們……」

  沈媽媽突然說:「不對!她那不是胖了,我怎麼看著像懷孕了?可是這才結婚一個月,就算懷孕了,也不可能顯懷啊,難道是雙胞胎……」

  沈侯含著一絲譏笑,若無其事地說:「已經四個月了。」

  沈媽媽和沈爸爸大吃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

  沈媽媽和沈爸爸交換了一個眼神,沈媽媽試探地說:「四個月的話,那時……你和曉晨應該還在一起吧?」

  沈侯自嘲地笑笑,「不是我的孩子!要不是知道這事,我還狠不下心和她斷。」

  沈媽媽和沈爸爸神色變幻,又交換了一個眼神,沈媽媽強笑著說:「你怎麼知道不是你的孩子?」

  沈侯嗤笑,「顏曉晨自己親口承認了,總不可能明明是我的孩子,卻非要說成是程致遠的孩子吧?她圖什麼?就算顏曉晨肯,程致遠也不會答應戴這頂綠帽子啊!」

  沈媽媽還想再試探點消息出來,沈侯卻已經不願意談這個話題,他說:「你們鍛煉完,自己回去吧!我約了朋友,去酒吧坐一會兒。」

  「哎!你……少喝點酒,早點回來!」

  看著沈侯走遠了,沈媽媽越想心越亂,「老沈,你說怎麼辦?如果曉晨已經懷孕四個月了,那就是春節前後懷上的。去年的春節,沈侯可沒在家過,是和曉晨一起過的,還和我們嚷嚷他一定要娶曉晨。」

  沈爸爸眉頭緊皺,顯然也是心事重重,「必須查清楚!」早上,顏曉晨正上班,前臺打電話來說有位姓侯的女士找她。

  顏曉晨說不見。

  沒過一會兒,前臺又打電話給她,「那位侯女士說,如果你不見她,她會一直在辦公樓外等,她還說只佔用你幾分鐘時間。」

  顏曉晨說:「告訴她,我不會見她,讓她走。」

  一會兒後,顏曉晨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顏曉晨猶豫了下,怕是公事,接了電話,一聽聲音,竟然真是沈媽媽,顏曉晨立即要掛電話,沈媽媽忙說:「關於沈侯的事,很重要。」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問:「沈侯怎麼了?」

  「事情很重要,當面說比較好,你出來一下,我就在辦公樓外。」

  顏曉晨一走出辦公樓,就看到了沈侯的媽媽。

  「曉晨!」沈媽媽賠著笑,走到顏曉晨面前。

  顏曉晨不想引起同事們的注意,一言未發,向著辦公樓旁邊的小公園走去,沈媽媽跟在了她身後。說是小公園,其實不算真正的公園,不過是幾棟辦公樓間正好有一小片草地,種了些樹和花,又放了兩三張長椅,供人休息。中午時分,人還會挺多,這會兒是辦公時間,沒什麼人。顏曉晨走到幾株樹後,停住了腳步,冷冷地看著沈媽媽,「給你三分鐘,說吧!」

  沈媽媽努力笑了笑,「我知道我的出現就是對你的打擾。」

  顏曉晨冷嘲,「知道還出現?你也夠厚顏無恥的!沈侯怎麼了?」

  沈媽媽說:「自從你和沈侯分手,沈侯就一直不對勁,但我這次來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孩子。」

  顏曉晨的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腹部,又立即縮回,提步就走,「和你無關!」

  沈媽媽笑了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從容自信,「沈侯是孩子的爸爸,怎麼會和我無關?」

  顏曉晨猛地一下停住了步子,本以為隨著婚禮,一切已經結束,所有的秘密都被埋葬了,可沒想到竟然又被翻了出來。她覺得自己耳朵邊好像有飛機飛過,一陣陣轟鳴,讓她頭暈腳軟,幾乎站都站不穩。

  她緩緩轉過身,臉色蒼白,盯著沈媽媽,聲音都變了調,「你怎麼知道的?沈侯知道嗎?」

  沈媽媽也是臉色發白,聲音在不自禁地輕顫,「我只是猜測,覺得你不是那種和沈侯談著戀愛,還會和別的男人來往的人,如果你是那樣的女人,早接受了我的利誘和逼迫。但我也不敢確定,剛才的話只是想試探一下你,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沈侯還什麼都不知道。」

  「你……你太過分了!」顏曉晨又憤怒又懊惱,還有被觸動心事的悲傷。

  連沈侯的媽媽都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沈侯卻因為一段微信、兩張照片就相信了一切,但她不就是盼著他相信嗎?為什麼又會因為他相信而難過?沈媽媽急切地抓住了顏曉晨的手,「曉晨,你這樣做只會讓自己痛苦,也讓沈侯痛苦,將來還會讓孩子痛苦!你告訴我,我們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們?我們什麼都願意去做!你不要再這麼折磨自己了!」

  顏曉晨的眼睛裡浮起隱隱一層淚光,但她盯著沈媽媽的眼神,讓那細碎的淚光像淬毒的鋼針一般,刺得沈媽媽畏懼地放開了她。

  顏曉晨說:「你聽著,這個孩子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和沈侯也沒有關係!我不想再看到你!」

  顏曉晨轉過身,向著辦公樓走去。沈媽媽不死心,一邊跟著她疾步走,一邊不停地說:「曉晨,你聽我說,孩子是沈侯的,不可能和我們沒有關係……」

  顏曉晨霍然停步,冰冷地質問:「侯月珍,你還記得我爸爸嗎?那個老實巴交、連普通話都說不流利的農民工。他蹲在教育局門口傻乎乎等領導討個說法時,你有沒有去看過他?你有沒有雇人去打過他、轟趕過他?有沒有看著他下跪磕頭,求人聽他的話,覺得這人真是鼻涕蟲,軟弱討厭?你看著他三伏盛夏,連一瓶水都捨不得買來喝,只知道咧著嘴傻傻賠笑,是不是覺得他就應該是只微不足道的螞蟻,活該被你捏死?」

  沈媽媽心頭巨震,停住了腳步。隨著顏曉晨的話語,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咽喉,嘴唇輕顫、一翕一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表情十分扭曲。

  「你都記得,對嗎?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顏曉晨把手放在腹部,對沈媽媽一字字說:「這個孩子會姓顏,他永遠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沈媽媽的淚水滾滾而落,無力地看著顏曉晨走進了辦公樓。

  年輕時,還相信人定勝天,但隨著年紀越大,看得越多,卻越來越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果迴圈、報應不爽,只是為什麼要報應到她的兒孫身上?

  沈媽媽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裡。

  沈爸爸看她表情,已經猜到結果,卻因為事關重大,仍然要問清楚,「孩子是我們家沈侯的?」

  沈媽媽雙目無神,沉重地點了下頭,「曉晨說孩子姓顏,和我們沒關係。」

  沈爸爸重重歎了口氣,扶著沈媽媽坐下,給她拿了兩丸中藥。自從遇見顏曉晨,沈媽媽就開始心神不寧、難以入睡,找老中醫開了中藥,一直丸藥、湯藥吃著,但藥只能治身,不能治心,吃了半年藥了,治療效果並不理想。

  沈媽媽吃完藥,喃喃問:「老沈,你說該怎麼辦?曉晨說孩子和我們沒關係,但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呢?」這一生,不管再艱難時,她都知道該怎麼辦。雖然在外面,她一直非常尊重沈侯的爸爸,凡事都要問他,可其實不管公司裡的人,還是公司外面的人都知道,真正做決策的人是她。但平生第一次,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按照顏曉晨的要求,保持沉默,當那個孩子不存在,是可以讓顏曉晨和她媽媽維持現在的平靜生活,但孩子呢?沈侯呢?程致遠也許是好人,會對孩子視若己出,但「己出」前面加了兩個字「視若」,再視若己出的父親也比不上親生的父親。可是不理會顏曉晨的要求,去爭取孩子嗎?他們已經做了太多對不起顏曉晨和她媽媽的事,不管他們再想要孩子,也做不出傷害她們的事。

  沈爸爸在沙發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做了決定,「孩子可以和我們沒有關係,但不能和沈侯沒有關係!」

  沈媽媽沒明白,「什麼意思?」

  「我們必須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沈侯,孩子是沈侯和曉晨兩個人的,不管怎麼做,都應該讓他們兩人一起決定。」

  沈媽媽斷然否決,「不行!沒有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前,不能告訴沈侯!沈侯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不應該承受這些痛苦!是我造下的孽,不管多苦多痛,都應該我去背……」

  「曉晨呢?她做錯了什麼,要承受現在的一切?曉晨和沈侯同歲,你光想著兒子痛苦,曉晨現在不痛苦嗎?」

  沈媽媽被問得啞口無言,眼中湧出了淚水。

  沈爸爸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有責怪你……我只是想說,曉晨也很無辜,不應該只讓她一個人承受一切。」

  「我明白。」

  「我也心疼兒子,但這事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我們解決不了!我們不能再瞞著沈侯,必須告訴他。」

  沈媽媽帶著哭音問:「沈侯就能解決嗎?」

  沈爸爸抹了把臉,覺得憋得難受,站起來找上次老劉送的煙,「應該也解決不了!」

  「那告訴他有什麼意義?除了多了一個人痛苦?」

  沈爸爸拆開嶄新的煙,點了一支抽起來。在公安系統工作的男人沒有煙癮不大的,當年他的煙癮也很大,可第一個孩子流產之後,為了老婆和孩子的健康,他就把煙戒了,幾十年都沒再抽,這段時間卻好像又有煙癮了。沈爸爸吸著煙說:「沈侯現在不痛苦嗎?昨天老劉拿來的是四條煙,現在櫃子裡只剩下兩條了,另外兩條都被你兒子拿去抽了,還有他臥室裡的酒,你肯定也看到了。」

  沈媽媽擦著眼淚,默不作聲。沈侯自從和曉晨分手,狀態一直不對。

  一邊瘋狂工作,著急地想要證明自己,一邊酗酒抽煙,遊戲人間。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一絲過去的陽光開朗,滿身陰暗抑鬱。本來沈媽媽還不太能理解,但現在她完全能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愛情表達方式截然不同,但愛裡的信任、快樂、希望都一樣,顏曉晨的「懷孕式」分手背叛了最親密的信任,譏嘲了最甜蜜的快樂,打碎了最真摯的希望。看似只是一段感情的背叛結束,可其實是毀滅了沈侯心裡最美好的一切。沈媽媽突然想,也許,讓沈侯知道真相,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雖然會面對另一種絕望、痛苦,但至少他會清楚,一切的錯誤都是因為他的父母,而不是他,他心裡曾相信和珍視的美好依舊存在。

  沈爸爸說:「你是個母親,不想兒子痛苦很正常,但是,沈侯現在已經是父親了,有些事他只能去面對。我是個男人,也是個父親,我肯定,沈侯一定寧願面對痛苦,也不願意被我們當傻子一樣保護。小月,我們現在不是保護,是欺騙!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他會恨我們!恨我們的人已經太多了,我不想再加上我們的兒子!」

  沈媽媽苦笑,「我們告訴他一切,他就不會恨我們嗎?」

  沈爸爸無力地籲了口氣,所有父母都希望在孩子心裡保持住「正面」的形象,但他們必須自己親手把自己打成碎末,「沈侯會怨怪我們,會對我們很失望,但他遲早會理解,我們是一對望子成龍的自私父母,但我們從不是殺人犯!」

  聽到「殺人犯」三個字,沈媽媽一下子失聲痛哭了起來。這些年,背負著一條人命,良心上的煎熬從沒有放過她。

  沈爸爸也眼睛發紅,他抱著沈媽媽,拍著她的背說:「曉晨對我們只有恨,可她對沈侯不一樣,至少,她會願意聽他說話。」

  沈媽媽哭著點了點頭,「給沈侯打電話,叫他立即回來。」

  自從那天和沈侯的媽媽談完話,顏曉晨一直忐忑不安。

  雖然理智上分析,就算沈媽媽知道孩子是沈侯的,也不會有勇氣告訴沈侯,畢竟,他們之前什麼都不敢告訴沈侯,如果現在他們告訴了沈侯孩子的真相,勢必會牽扯出過去的事。但是,顏曉晨總是不安,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潛伏在暗處,悄無聲息地看著她。

  如果程致遠在家,她還能和他商量一下,可他現在人在北京,她只能一個人胡思亂想。

  戰戰兢兢過了一個星期,什麼都沒發生,沈侯的爸媽也沒有再出現,顏曉晨漸漸放心了。如果要發生什麼,應該早發生了,既然一個星期都沒有發生什麼,證明一切都過去了,沈侯的爸媽選擇了把一切塵封。

  她不再緊張,卻開始悲傷,她不知道自己在悲傷什麼,也不想知道,對現在的她而言,她完全不在乎內裡是否千瘡百孔,她只想維持住外在的平靜生活。

  週末,顏媽媽拖著顏曉晨出去鍛煉。

  顏曉晨懶洋洋的不想動,顏媽媽卻生龍活虎、精力充沛。一群經常一起鍛煉的老太太叫顏媽媽去跳舞,顏媽媽有點心動,又掛慮女兒。顏曉晨說:「你去玩你的,我自己一個人慢慢溜達,大白天的,用不著你陪。」

  「那你小心點,有事給我打電話。」顏媽媽跟著一群老太太高高興興地走了。

  顏曉晨沿著林蔭小路溜達,她不喜歡嘈雜,專找曲徑通幽、人少安靜的地方走,綠化好、空氣也好。走得時間長了,倒像是把筋骨活動開了,人沒有剛出來時那麼懶,精神也好了許多。

  顏曉晨越走越有興頭,從一條小路出來,下青石臺階,打算再走完另一條小路,就回去找媽媽。沒想到下臺階時,一個閃神,腳下打滑,整個人向前跌去,顏曉晨沒有任何辦法制止一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整個身體重重摔下,滿心驚懼地想著,完了!

  電光石火間,一個人像猿猴一般敏捷地躥出,不顧自己有可能受傷,硬是從高高的臺階上一下子跳下,伸出手,從下方接住了她。

  兩個人重心不穩,一起跌在了地上,可他一直盡力扶著顏曉晨,又用自己的身體幫她做了靠墊,顏曉晨除了被他雙手牢牢卡住的兩肋有些疼,別的地方沒什麼不適的感覺。

  從摔倒到被救,看似發生了很多事,時間上不過是短短一剎那,顏曉晨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救她的人。她覺得簡直是絕處逢生,想到這一跤如果摔實了的後果,她心有餘悸,手腳發軟、動彈不得。救她的人也沒有動,扶在她兩肋的手竟然環抱住了她,把她攬在了懷裡。

  顏曉晨從滿懷感激變成了滿腔怒氣,抬起身子,想掙脫對方。一個照面,四目交投,看清楚是沈侯,她一下愣住了。被他胳膊上稍稍使了點力,整個人又趴回了他胸前。

  四周林木幽幽,青石小徑上沒有一個行人,讓人好像置身在另一個空間,靠在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裡,顏曉晨很茫然,喃喃問:「你……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眯著眼說:「你真是能把人活活嚇死!」

  顏曉晨清醒了,掙脫沈侯,坐了起來。沈侯依舊躺在地上,太陽透過樹蔭,在他臉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

  顏曉晨看著沈侯,沈侯也看著她,沈侯笑了笑,顏曉晨卻沒笑。

  沈侯去握她的手,她用力甩開了,站起身就要離開,沈侯抓住她的手腕,「你別走,我不碰你。」他說話的聲音帶著顫抖,顏曉晨納悶地看了一眼,發現他隨著她的動作,直起了身子,臉色發白,額頭冒著冷汗,顯然是哪裡受傷了。

  顏曉晨不敢再亂動,立即坐回了地上,「你哪裡疼?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要!你打120吧。別擔心,應該只是肌肉拉傷,一時動不了。」

  顏曉晨拿出手機給120打電話,說有一個摔傷的病人,請他們派救護車過來。120問清楚地址和傷勢後,讓她等一會兒。沈侯一直盯著她手中的手機,眼中有隱隱的光芒閃爍。

  以上海的路況,估計這個「等一會兒」需要二三十分鐘。顏曉晨不可能丟下沈侯一個人在這裡等,只能沉默地坐在旁邊。

  沈侯說:「小小,對不起!」

  顏曉晨扭著臉,看著別處,不吭聲。

  沈侯說:「小小,和我說句話,看在我躺在地上一動不能動的分兒上。」

  「你知道多少了?」

  「全部,我爸爸全部告訴我了。」

  顏曉晨嘲諷地笑笑,「既然已經全知道了,你覺得一句對不起有用嗎?」「沒用!我剛才的對不起不是為我爸媽做的事,而是為我自己做的事,我竟然只因為一段微信、兩張照片就把你想成了截然不同的一個人!」

  顏曉晨嘴裡冷冰冰地說:「你愛想什麼就想什麼,我根本不在乎!」

  鼻頭卻發酸,覺得說不出的委屈難過。

  「我爸說因為我太在乎、太緊張了,反倒不能理智地看清楚一切,那段時間,我正在失業,因為爸媽作梗,一直都找不到工作,程致遠又實在太給人壓迫感,你每次有事,我都幫不上忙,我……」

  「我說了,我不在乎!你別廢話了!」

  「我只是想說,我很混帳!對不起!」

  顏曉晨直接轉了個身,用背對著沈侯,表明自己真的沒興趣聽他說話,請他閉嘴。

  沈侯看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那天,我爸打電話來叫我回家,當時,我正在代我媽主持一個重要會議,他們都知道絕對不能缺席,我怕他們是忘了,還特意提醒了一聲,可我爸讓我立即回去,說他們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我有點被嚇著了,以為是我媽身體出了問題,她這段日子一直精神不好,不停地跑醫院。我開著車往家趕時,胡思亂想了很多,還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不管什麼病,都要鼓勵媽媽配合醫生,好好醫治。回到家,媽媽和爸爸並排坐在沙發上,像是開會一樣,指著對面的位置,讓我也坐。我老實地坐下,結果爸爸剛開口叫了聲我的名字,媽媽就哭了起來,我再憋不住,主動問『媽媽是什麼病』,爸爸說『不是你媽生病了,是你有孩子了,曉晨懷的孩子是你的,不是程致遠的』。我被氣笑了,說『你們比我還清楚?要是我的孩子,顏曉晨為什麼不承認?她得要多恨我,才能幹這麼缺德的事?』爸爸眼睛發紅,說『她不是恨你,是恨我們!』媽媽一邊哭,一邊告訴了我所有的事……」

  直到現在,沈侯依舊難以相信他上大學的代價是曉晨爸爸的生命。在媽媽的哭泣聲中,他好像被鋸子一點點鋸成了兩個人:一個在溫暖的夏日午後,呆滯地坐在媽媽對面,茫然無措地聽著媽媽的講述;一個在寒冷的冬夜,坐在曉晨的身旁,憐惜難受地聽著曉晨的講述。他的眼前像是有一幀幀放大的慢鏡頭,曉晨的媽媽揮動著竹竿,瘋了一樣抽打曉晨,連致命的要害都不手軟,可是曉晨沒有一絲反抗,她蹲在媽媽面前,抱著頭,沉默地承受一切。不是她沒有力量反抗,而是她一直痛恨自己,就算那一刻真被打死了,她也心甘情願。

  在瘋狂的抽打中,兩個他把兩個截然不同角度的講述像拼圖一樣完整地拼接到了一起,他終於明白了所有的因緣際會!陰寒的冷意像鋼針一般從心裡散入四肢百骸,全身上下都又痛又冷,每個關節、每個毛孔似乎都在流血,可是那麼的痛苦絕望中,在心裡一個隱秘的小角落裡,他竟然還有一絲欣喜若狂,孩子是他的!曉晨仍然是愛他的!

  「知道一切後,我當天晚上就去找過你,看到你和你媽媽散步,但是我沒有勇氣和你說話。這幾天,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每次見到你,就忍不住想接近你,恨不得一直待在你身邊,可我又不敢見你。今天又是這樣,從早上你們出門,我就跟著你們,但一直沒有勇氣現身,如果不是你剛才突然摔倒,我想我大概又會像前幾天一樣,悄悄跟著你一路,最後卻什麼都不敢做,默默回家。」

  顏曉晨怔怔地盯著一叢草發呆,這幾天她一直覺得有人藏匿在暗處看她,原來真的有人。

  沈侯渴望地看著顏曉晨的背影,伸出手,卻沒敢碰她,只是輕輕拽住了她的衣服,「小小,我現在依舊不知道該怎麼辦,已經發生的事情,我沒有辦法改變,不管做什麼,都不可能彌補你和你媽媽,但剛才抱住你時,我無比肯定,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還有孩子在一起。不管多麼困難,只要我不放棄,總有辦法實現。」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顏曉晨站了起來,那片被沈侯拽住的衣角從他手裡滑出。

  「小小……」

  顏曉晨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平躺在地上的沈侯,冷冷地說:「你可以叫我顏小姐,或者程太太,小小這個稱呼,是我爸爸叫的,你!絕對不行!」沈侯面若死灰,低聲說:「對不起!」

  顏曉晨扭過了頭,從臺階上到了另一條路。她不再理會沈侯,一邊踱步,一邊張望。一會兒後,她看到有穿著醫療制服的人抬著擔架匆匆而來,她揮著手叫了一聲:「在這裡!」說完立即轉身就走。

  沈侯躺在地上,對著顏曉晨的背影叫:「曉晨,走慢點,仔細看路!」回到家裡,顏曉晨心亂如麻、坐臥不安。

  之前,她就想像過會有這樣的結果,那畢竟是一個孩子,不可能藏在箱子裡,永遠不讓人發現,沈侯他們遲早會知道,所以,她曾想放棄這個孩子,避免和他們的牽絆。但是,她做不到!本來她以為在程致遠的幫助下,一切被完美地隱藏了起來,可她竟然被沈侯媽媽的幾句話就詐出了真相。

  她不知道沈侯究竟想怎麼樣,也揣摩不透沈侯的爸媽想做什麼,他們為什麼要讓沈侯知道這件事?難道他們不明白,就算沈侯知道了一切,除了多一個人痛苦,根本於事無補,她不可能原諒他們!也絕不可能把孩子給他們!

  顏曉晨一面心煩意亂於以後該怎麼辦,一面又有點擔憂沈侯,畢竟當時他一動就全身冒冷汗,也不知道究竟傷到了哪裡,但她絕不願主動去問他。

  正煩躁,悅耳的手機提示音響了,顏曉晨以為是程致遠,打開手機,卻發現是沈侯。

  「已經做完全身檢查,連腦部都做了CT,不用擔心,只是肌肉拉傷,物理治療後,已經能正常走路了,短時間內不能運動、不能做體力活,過一個月應該就能完全好。」

  顏曉晨盯著螢幕,冷笑了一聲,「誰擔心你?我只是害怕要付你醫藥費!」剛把手機扔下,提示音又響了。

  「我知道你不會回復我,也許,你早就把我拉進黑名單遮罩了我的消息,根本看不到我說的這些話,即使你不會回復,甚至壓根兒看不到,也無所謂,因為我太想和你說話了,我就權當你都聽到了我想說的話。」顏曉晨對微信只是最簡單的使用,她的人際關係又一直很簡單,從來沒有要拉黑誰的需求,壓根兒不知道微信有黑名單功能,而且當時是沈侯棄她如敝屣,是他主動斷了一切和她的聯繫,顏曉晨根本再收不到他的消息,拉不拉黑名單沒區別,只是他們都沒想到,兩個月後,竟然是沈侯主動給她發消息。

  在沈侯的提醒下,顏曉晨在微信裡按來按去,正研究著如何使用黑名單功能,想把沈侯拉黑,又收到了一條消息:「科幻小說裡寫網路是另一個空間,也許在另一個空間,我只是愛著你的猴子,你只是愛著我的小小,我們可以像我們曾經以為的那樣簡單地在一起。」

  顏曉晨鼻頭一酸,忍著眼淚,放下了手機。

  晚上,程致遠給她打電話,顏曉晨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是程致遠出差這麼多天,第一次聽到曉晨詢問他的歸期,他禁不住笑了,「你想見我?」

  「我……」顏曉晨不知道即使告訴了程致遠這件事,程致遠又能做什麼。

  程致遠沒有為難顏曉晨,立即說:「我馬上就到家了,這會兒剛出機場,在李司機的車上。」

  「啊?你吃晚飯了嗎?要給你做點吃的嗎?」

  「在機場吃過了,你跟媽媽說一聲。過會兒見。」

  「好,過會兒見。」

  顏曉晨想要放下手機,卻又盯著手機發起了呆,三星的手機,不知不覺,已經用了一年多了,邊邊角角都有磨損。

  自從和沈侯分手後,很多次,她都下定決心要扔掉它,但是,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買新手機要花錢,只是一個破手機而已;這幾天太忙了,等買了新手機就扔;等下個月發工資……她一次次做決定扔掉,又一次次因為各種原因暫時保留,竟然一直用到了現在。

  顏曉晨聽到媽媽和程致遠的說話聲,忙拉開門,走到樓梯口,看到程致遠和媽媽說完話,正好抬頭往樓上看,看到她站在樓梯上,一下子笑意加深。

  程致遠提著行李上了樓。兩人走進臥室,他一邊打開行李箱,一邊問:「這幾天身體如何?」

  「挺好的。」

  「你下班後都做了什麼?」

  「晚飯後會在樓下走走,和媽媽一起去了幾次公園……」顏曉晨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敘述自己的蠢笨。

  程致遠轉身,將一個禮物遞給她。

  「給我的?」顏曉晨一手拿著禮物,一手指著自己的臉,吃驚地問。程致遠笑著點了下頭。

  顏曉晨拆開包裝紙,是三星的最新款手機,比她用的更輕薄時尚,她愣了下說:「怎麼去北京買了個手機回來?上海又不是買不到?」

  程致遠不在意地說:「酒店附近有一家手機專賣店,用久了iPhone,突然想換個不一樣的,我自己買了一個,給你也順便買了一個。」說完,他轉身又去收拾行李。

  顏曉晨拿著手機呆呆站了一會兒,說:「謝謝!你要泡澡嗎?我幫你去放熱水。」

  「好!」

  顏曉晨隨手把手機放到儲物櫃上,去浴室放水。

  程致遠聽到嘩嘩的水聲,抬起頭,通過浴室半開的門,看到曉晨側身坐在浴缸邊,正探手試水溫,她頭低垂著,被髮夾挽起的頭髮有點松,絲絲縷縷垂在耳畔臉側。他微笑地凝視了一會兒,拿起髒衣服,準備丟到洗衣房的洗衣籃裡,起身時一掃眼,看到了儲物櫃上曉晨的新手機,不遠處是他進門時隨手放在儲物櫃上的錢包和手機。他禁不住笑意加深,下意識地伸手整理了一下,把錢包移到一旁,把自己的手機和曉晨的手機並排放在一起,像兩個並排而坐的戀人。他笑了笑,抱著髒衣服轉身離去,都已經走出了臥室,卻又立即回身,迅速把檯面恢復成原來的樣子,甚至還刻意把自己的手機放得更遠一點。他看了眼衛生間,看曉晨仍在裡面,才放心地離開。

  星期一,清晨,顏曉晨和程致遠一起出門去上班,顏曉晨有點心神不寧,上車時往四周看,程致遠問:「怎麼了?」

  顏曉晨笑了笑,「沒什麼。」上了車。

  程致遠心中有事,沒留意到顏曉晨短暫的異樣,他看了眼顏曉晨放在車座上的包,拉鍊緊緊地拉著,看不到裡面。

  到公司後,像往常一樣,兩人還是故意分開、各走各的,雖然公司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但某些必要的姿態還是要做的,傳遞的是他們的態度。

  有工作要忙,顏曉晨暫時放下了心事,畢竟上有老、下有小了,再重要的事都比不過養家糊口,必須努力工作。

  開完例會,程致遠跟著李徵走進他辦公室,說著專案上的事,視線卻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格子間。顏曉晨正盯著電腦工作,桌面上只有文件。

  說完事,程致遠走出辦公室,已經快要離開辦公區,突然聽到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他立即回頭,看是另外一個同事匆匆掏出手機,接了電話,顏曉晨目不斜視地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工作。

  程致遠自嘲地笑笑,轉身大步走向電梯。

  正常忙碌的一天,晚上下班時,兩人約好時間,各自走,在車上會合。程致遠問:「累嗎?」

  「不累。」顏曉晨說著不累,精神卻顯然沒有早上好,人有點呆呆的樣子。程致遠說:「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省得看著堵車心煩。」

  顏曉晨笑了笑,真閉上眼睛,靠著椅背假寐。

  手機鈴聲響了,顏曉晨拿起包,拉開拉鍊,掏出手機,「喂?」

  程致遠直勾勾地看著她手裡的舊三星手機,顏曉晨以為他好奇是誰打來的,小聲說:「魏彤。」

  程致遠笑了笑,忙移開了視線。

  「你個狗耳朵……嗯……他在我旁邊,好的……」她對程致遠笑著說:「魏彤讓我問你好。」

  顏曉晨嘰嘰咕咕聊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掛了電話,看到程致遠閉著眼睛假寐,似乎很少看他這樣,程致遠是個典型的工作狂,不到深夜,不會有休息欲望,她小聲問:「你累了?」

  程致遠睜開眼睛,淡淡說:「有一點。魏彤和你說什麼?」

  顏曉晨笑起來,「魏彤寫了一篇論文,請我幫忙做了一些資料收集和分析,馬上就要發表了。她還說要做寶寶的乾媽。」

  回到家時,王阿姨已經燒好晚飯,正準備離開。她把一個快遞郵件拿給顏曉晨,「下午快遞員送來的,我幫你代收了。」

  信封上沒有發件地址,也沒有寄件者,可是一看到那俐落漂亮的字跡,顏曉晨就明白是誰發的了。她心驚肉跳,看了眼媽媽,媽媽正一邊端菜,一邊和程致遠說話,壓根兒沒留意她。她忙把東西拿了過去,借著要換衣服,匆匆上了樓,把信件塞進櫃子裡。

  吃完飯,幫著媽媽收拾了碗筷,又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才像往常一樣上了樓。

  顏曉晨鑽進自己的臥室,拿出信件,不知道是該打開,還是該扔進垃圾桶。猶豫了很久,她還是撕開信封,屏息靜氣地抽出東西,正要細看,敲門聲傳來。

  顏曉晨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所有東西塞進抽屜,「進來。」

  程致遠推開門,笑著說:「突然想起,新手機使用前,最好連續充二十四小時電,你充了嗎?」

  「哦……好的,我知道了。」

  「要出去走一會兒嗎?」

  「不用了,今天有點累,我想早點休息,白天我在公司有運動。」

  她的表情明顯沒有繼續交談的意願,程致遠說:「那……你忙,我去沖澡。」

  等程致遠關上門,顏曉晨籲了口氣,拉開抽屜,拿出信件。

  一個白色的小信封裡裝著兩張照片,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孫悟空的木雕,孫悟空的金箍棒上掛了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上面寫著三個歪歪扭扭、很醜的字:我愛你。照片的背面,寫著三個行雲流水、力透照片的字:我愛你。顏曉晨定定看了一瞬,抽出了第二張照片,十分美麗的畫面,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沈侯穿著黑色的西裝,兩人並肩站在紫藤花下,沖著鏡頭微笑,藍天如洗、香花似海、五月的陽光在他們肩頭閃耀。

  顏曉晨記得這張照片,後來她翻看攝影師給的婚禮照片時,還特意找過,但是沒有找到,她以為是因為照得不好,被攝影師刪掉了,沒想到竟然被沈侯拿去了。

  顏曉晨翻過照片,映入眼簾的是幾行工工整整、無乖無戾、不燥不潤的小字。毫無疑問,寫這些字的人是在一種清醒理智、堅定平靜的心態中——我會等著,等著冰雪消融,等著春暖花開,等著黎明降臨,等著幸福的那一天到來。如果沒有那一天,也沒有關係,至少我可以愛你一生,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的。

  「胡說八道!」顏曉晨狠狠地把照片和信封一股腦都扔進了垃圾桶。

  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垃圾桶。

  萬一扔垃圾時,被王阿姨和媽媽看見了呢?顏曉晨從垃圾桶裡把照片撿了出來,雙手各捏一端,想要撕碎,可看著照片裡並肩而立于紫藤花下的兩個人,竟然狠不下心下手。她發了一會兒呆,把照片裝回了白色的信封。

  顏曉晨打量了一圈屋子,走到書架旁,把信封夾在一本最不起眼的英文書裡,插放在了書架上的一堆書中間。王阿姨和媽媽都不懂英文,即使打掃衛生,也不可能翻查這些英文書。

  顏曉晨走回床邊,坐下時,看到了床頭櫃上的舊手機,她咬了咬唇,把新手機和充電器都拿出來,插到插座上,給新手機充電。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1:03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24 PM 編輯

Chapter 18 破碎的夢境

  我曾有個似夢非夢的夢境,明亮的太陽熄滅,而星星在暗淡的永恆虛空中失所流離。——拜倫

  早上,顏媽媽和王阿姨從菜市場回來,王阿姨看做中飯的時間還早,開始打掃衛生,先打掃樓上,再打掃樓下。

  顏媽媽打掃完自己住的客房,看王阿姨仍在樓上忙碌,空蕩蕩的一樓就她一人,她有點悶,就上樓去看王阿姨。王阿姨正在打掃副臥室的衛生間,顏媽媽不好意思閑站著,一邊和王阿姨用家鄉話聊著家常,一邊幫忙整理臥室。王阿姨客氣了幾句,見顏媽媽執意要幫忙,知道她的性子,也就隨她去了。

  顏媽媽整理床鋪時,覺得不像是空著的房間,估摸著是曉晨和致遠偶爾用了這個臥室,也沒多想。

  站在凳子上,擦拭櫃子時,為了把角落裡的灰塵也擦一擦,手臂使勁向裡探,結果一個不小心竟然把架子上的書都碰翻在地。顏媽媽趕忙蹲下去撿書,一個白色的信封從一本書裡掉了出來。顏媽媽雖然知道不能隨便進小年輕的房間,現在的年輕人都很開放,一個不小心就會撞見少兒不宜的畫面,但她畢竟沒受過什麼教育,沒有要尊重他人隱私的觀念,撿起信封後,下意識地就打開了,想看看裡面是什麼。

  兩張照片出現在她面前,孫悟空那張照片,她看得莫名其妙,沈侯和曉晨穿著西裝和婚紗合影的照片卻嚇了她一大跳,再看看照片背後的字,她被嚇得竟然一屁股軟坐在了地上。

  什麼叫「至少我可以愛你一生,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的」?是說程致遠也沒有辦法阻止嗎?還有這什麼「冰雪消融、黎明降臨」,是說等著曉晨和程致遠離婚嗎?

  這個時候再看這個有人睡的臥室,一切就變得很可疑,難道曉晨晚上都睡這裡?難道是曉晨要求和程致遠分房?

  也許因為曉晨在顏媽媽心裡已經有了劈腿出軌的不良記錄,顏媽媽對女兒的信任度為負數,越想越篤定、越想越害怕,氣得手都在抖。她生怕王阿姨發現了,急急忙忙把照片放回書裡,又塞回書架上。

  顏媽媽愁眉苦臉,一個人鬱悶地琢磨了半天,想著這事絕對不能讓程致遠知道!這事必須扼殺在搖籃,絕不能讓曉晨和沈侯又黏糊到一起!總不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孩子都有了,小夫妻鬧離婚吧?

  顏媽媽做了決定,從現在開始,她要幫這個小家庭牢牢盯著曉晨,絕對不給她機會和沈侯接觸,等到生了孩子,忙著要養孩子,心思自然就會淡了。

  中午,程致遠給顏曉晨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顏曉晨說好啊。兩人不想撞見同事,去了稍微遠一點的一家西餐廳。

  顏曉晨問:「怎麼突然想吃西餐了?」

  程致遠說:「看你最近胃口不太好,應該是王阿姨的菜吃膩了,我們換個口味。」

  顏曉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程致遠,程致遠回避了她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喝了口咖啡,微笑著問:「看我幹什麼?」

  「我知道你願意幫我,但是,我們只是形婚,你真的沒必要對我這麼好,你應該多為你自己花點心思,讓自己過得更好。」她仍舊不知道程致遠藏在心底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幫不到他什麼,只能希望他自己努力幫自己。

  程致遠笑看著顏曉晨,「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為自己花心思?我現在正在很努力想讓自己的生活更好。」

  這傢伙的嘴巴可真是比蚌殼還緊!顏曉晨無奈,「好吧!你願意這麼說,我就這麼聽吧!」她一邊切牛排,一邊暗自翻了個白眼,喃喃嘟囔:「照顧我的食欲,能讓你的生活更好?騙鬼去吧!」

  程致遠微笑地喝著咖啡,看著她隨手放在桌上的手機,仍然是那個已經有磨損的舊手機。像是有一塊磚頭塞進了五臟六腑,感覺心口沉甸甸得憋悶,剎那間胃口全失。

  顏曉晨抬頭看他,「你不吃嗎?沒胃口?」

  程致遠笑笑,「我想節食,為了健康。」

  顏曉晨驚訝地上下看他,「我覺得你不用。」

  「你不是醫生。」程致遠把幾根冰筍放到顏曉晨盤子裡,示意她多吃點。突然,他看著餐廳入口的方向,微笑著說:「希望你的食欲不要受影響。」

  「什麼?」

  顏曉晨順著程致遠的目光,扭過頭,看到了沈侯,他竟然隔著一張空桌,坐在了他們附近,距離近得完全能看清對方桌上的菜肴。他坐下後,沖顏曉晨笑了笑,顏曉晨狠狠盯了他一眼,決然轉過了頭,餘光掃到了桌上的手機,她立即用手蓋住,裝作若無其事,偷偷摸摸地一點點往下蹭,把手機蹭到桌布下,藏到了包裡。

  她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卻不知道程致遠全看在了眼裡。

  程致遠微笑地喝著黑咖啡,第一次發現,連已經習慣於品嘗苦澀的他也覺得這杯黑咖啡過於苦澀了。

  顏曉晨為了證明自己食欲絕對沒有受影響,低著頭,專心和她的餐盤搏鬥。

  程致遠一直沉默,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再吃下去該撐了時,突然開口說:「沈侯竟然用那麼平和的目光看我,不被他討厭仇視,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這下顏曉晨真沒胃口了,她放下刀叉,低聲說:「他知道孩子是他的了。」

  程致遠正在喝咖啡,一下子被嗆住了,他拿著餐巾,捂著嘴,狂咳了一會兒才平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咳嗽,他的臉色有點泛白,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顏曉晨把檸檬水遞給他,「要喝口水嗎?」

  程致遠抬了下手,示意不用。他的神情漸漸恢復了正常,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會這樣?」

  顏曉晨懊惱地說:「是我太蠢了,被侯月珍拿話一詐就露餡兒了。」

  程致遠像是回過神來,說:「懊惱已經發生的事,沒有意義。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顏曉晨自嘲,「我能做什麼呢?我不能改變孩子和他們有血緣關係的事實,又沒有勇氣拿把刀去殺了侯月珍!」

  程致遠沉默了一瞬,也不知是說給曉晨,還是自己:「總會有辦法。」

  他叫侍者來結帳,等結完賬,他說:「我們走吧!」

  一直到顏曉晨離開,沈侯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只是目光一直毫不避諱地膠著在顏曉晨身上。顏曉晨一直低著頭,完全不看他。程致遠看了眼沈侯,輕輕攬住顏曉晨的腰,把曉晨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用自己的身體隔絕了沈侯的視線。

  晚上,回到家,顏曉晨覺得媽媽有點奇怪,可又說不出來究竟哪裡奇怪,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對程致遠更殷勤了一點,對她更冷了一點。吃過飯,顏曉晨幫媽媽收拾碗筷時,媽媽趁著程致遠不在廚房,壓著聲音問:「你為什麼和致遠分房睡?」

  顏曉晨一愣,自以為理解了媽媽的怪異,幸好她早想好了說辭,若無其事地說:「我懷著寶寶,晚上睡覺睡不實,老翻身,不想影響致遠休息,就換了個房間。」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們小夫妻吵架。」

  「怎麼會呢?你看我和致遠像是在吵架嗎?」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洗著碗,什麼都沒再說。

  收拾完碗筷,看了會兒電視,顏曉晨上了樓。

  程致遠沖了個澡後,去書房工作了,顏曉晨暫時霸佔了主臥室。她打開電腦,本來想看點金融資料,卻看不進去,變成了靠在沙發上發呆。

  手機響了,顏曉晨打開,是沈侯的微信,「今天中午,我看到你了。我是因為想見你,特意去的那家餐館,但你不用擔心,我會克制,不會騷擾到你的生活。現在,你的身體最重要,書上說孕婦需要平靜的心情、規律的作息,不管我多想接近你,我都不會冒著有可能刺激到你的風險。」

  顏曉晨冷哼,說得他好像多委屈!

  沈侯知道顏曉晨絕對不會回復,甚至不確定她能看到,卻只管自己發消息:「你什麼時候產檢?我很想要一張孩子的B超照片。」

  顏曉晨對著手機,惡狠狠地說:「做夢!」

  雖然顏曉晨從不回復沈侯的微信,沈侯卻像他自己說的一樣,不管她是否回復,不管她有沒有看到,仍舊自言自語地傾訴著他的心情。

  ……

  今天我坐在車裡,看到程致遠陪你去醫院了。我知道他在你最痛苦時給了你幫助和照顧,我應該感激他替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但那一刻,我還是覺得討厭他!我太嫉妒了,我真希望能陪你一起做產檢,親眼看到我們的寶寶,聽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你不會願意。我只能看著另一個男人陪著你去做這些事,連表示不高興的權利都沒有!

  ……

  以前走在街上看到孩子沒有絲毫感覺,可自從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每次看到小孩,就會忍不住盯著別人的寶寶一直看。你想過孩子的名字了嗎?我給寶寶想了幾個名字,可都不滿意。

  ……

  自從知道所有事,我很長時間沒有和爸爸、媽媽說話了,每天我都在外面四處遊蕩,寧可一個人坐在酒吧裡發呆,都不願回家。今天回家時,爸爸坐在客廳裡看無聊的電視劇,特意等著我,我知道他想說話,但最終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他們以為我恨他們,其實,我並不恨,也許因為我也要做父親了,我能理解他們,我只是暫時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我恨的是自己,為什麼高三的時候會迷戀上玩遊戲?如果不是我高考失手考差了,媽媽用不著為了讓我上大學去擠掉你的名額,你爸爸也就不會去省城教育局討說法,也不會發生那場車禍。如果我能好好學習,靠自己考進大學,也許我們會有一個相似的開始,卻會有一個絕對不同的結局。

  ……

  去你的辦公樓外等你下班,想看你一眼,卻一直沒有看到你。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開到了學校。坐在我們曾經坐過的長椅上,看著學校裡的年輕戀人旁若無人的親密,忍不住微笑,甜蜜和苦澀兩種極端的感覺同時湧現。不過才畢業一年,可感覺上像是已經畢業十年了。我很嫉妒曾經的那個自己,他怎麼可以過得那麼快樂?

  ……

  今天在酒吧裡碰見了吳倩倩,表面上她是我的助理,似乎職業前途大好,但只有她和我知道,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因為沒有辦法接受你的離開,我一直遷怒於她,聘用她做助理,只是為了發洩自己的怒火。後來雖然明白,不管有沒有她,我和你的結局早在你我相遇時,就已經註定,但如果沒有她,我們至少可以多一點快樂,少一點苦澀。人生好像是一步錯、步步錯,看著她痛苦地買醉、無助地哭泣,曾經對她的憤怒突然消失了,也許我的人生也在一步錯、步步錯,我對她的痛苦無助多了一分感同身受的慈悲心,不再那麼憤怒。也許這世界上每個犯錯的人,都應該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我渴望得到那一次機會,她應該也渴望吧?

  ……

  今天在辦公室裡,我告訴吳倩倩,如果她願意,我可以給她安排另外一份工作,幫她重新開始。她驚駭得目瞪口呆,以為我又有什麼新花招來折磨她。當她確認我是認真的,竟然哭得泣不成聲。她第一次對我說了對不起,那一刻,我真正釋然了。我目送著她走出辦公室,一步步消失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像是目送著自己年少輕狂的歲月也一步步穿過時光長廊,消失遠去。

  ……

  晚上被公司的一群年輕設計師拽去唱歌,聽到那些女孩唱梁靜茹的歌,忽然心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小小、小小、小小、小小……

  ……

  我現在在你家樓下,一層層數著樓層,尋找屬於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就在那裡,可是我碰不到你。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遙遠的距離,無論我有多少力氣,無論我賺多少錢,都沒有辦法縮短你和我之間距離。

  ……

  有時候,我很樂觀,覺得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在人生的這場旅途中,我們只是暫時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要我的心還在你身上,我就帶著找到你的GPS,不管你走得多遠,不管你藏在哪裡,我都能找到你,和你重新聚首。可有時候,我很悲觀,這世上真的有不能解決的事,我觸碰不到你,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我不知道你今天過得如何,這一刻你是否開心。你的快樂,我不能分享,你的難受,我無法安慰,你的現在我無法參與,你的未來和我無關,我唯一擁有的只是你的過去。我以為我帶著找到你的GPS,可也許隨著時間,突然有一天,它會用機械冰冷的聲音告訴我:對不起,因為系統長久沒有更新,無法確認你的目的地。

  ……

  顏曉晨每次看到沈侯發送來的消息,都十分恍惚。她從不回應他的資訊,想盡了一切辦法躲避他,在他觸碰不到她時,她也觸碰不到他,她擁有的也只是他的過去。他的改變是那麼大,透過這些點滴消息,感受到的這個男人已經讓她覺得陌生,不再是那個快樂飛揚、自信霸道的少年。也許強大的命運早就用機械冰冷的聲音對他們說了「對不起」,只是他們都沒有聽到而已。

  是不是另一個空間真的會有一個小小和一個猴子?在那個空間,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的GPS會因為系統無法更新而找不到對方,因為他們不會分開,他們的旅途一直在一起,手牽著手一起經歷人生風雨。

  週六下午,魏彤來看顏曉晨。

  來之前,她絲毫沒客氣地提前打電話點了餐,清蒸鱸魚、蔥油爆蝦……食堂裡,這些東西都不新鮮,十分難吃,飯店裡又太貴,正好到曉晨這裡打牙祭。

  魏彤和顏曉晨一邊吃零食、一邊嘰嘰咕咕聊天。程致遠在樓上的書房工作,沒有參與女士們的下午茶話會。

  顏媽媽自從知道魏彤也是沈侯的同學後,就留了個心眼,時不時裝作送水果、加水,去偷聽一下,還真被她聽到幾句。應該是魏彤主動說起的,好像是她碰到過沈侯,感慨沈侯變化好大,變得沉穩平和,沒有以前的跋扈銳氣。自始至終曉晨沒有接腔,魏彤也覺得在程致遠家說這個人有點不妥當,很快就說起了另外的話題。聽上去一切正常,但沈媽媽留意到魏彤說沈侯時,曉晨把玩著手機,面無表情,目無焦距,似乎又有點不對頭。魏彤吃過晚飯,揉著吃撐的肚子,告辭離去。

  程致遠和顏曉晨送她下樓,順便打算在附近散一會兒步,算是孕婦式鍛煉身體。

  顏媽媽洗完碗,走到客廳,想要看電視,突然想起什麼,一個骨碌站起來,四處找,卻沒有找到。

  顏媽媽仔細想了想,確定剛才曉晨送魏彤出門時,穿的是條及膝連衣裙,沒有口袋,因為只是在樓下散步,程致遠又陪著她,她也沒有帶包,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拿。可之前曉晨一直放在手邊的手機卻不在客廳,她放哪裡去了?又是什麼時候放到了別處?

  顏媽媽上了樓,雖然屋子裡沒有一個人,她卻屏息靜氣、躡手躡腳。

  在床頭櫃裡翻了一圈,只有一個連保護螢幕的塑膠都還沒撕下的新手機;又在衣櫃裡小心找了一遍,什麼都沒有。但顏曉晨是顏媽媽養大的,她藏東西的習慣,顏媽媽不敢說百分百瞭解,也八九不離十,所以她以前找曉晨藏的錢總是一找一個准。最後,她終於在枕頭下面找到了。

  手機有打開密碼,四位元數。但顏媽媽剛到上海時,兩人居住的屋子很小,曉晨用手機時,又從不回避她,顏媽媽記得看過她輸入密碼,是她自己的生日,月份加日期。

  顏媽媽輸入密碼,手機打開了。她看著手機上的圖示,嘀咕:「怎麼看呢?短信……對!還有微信……」剛到上海時,沈侯和曉晨都教過她使用微信,說是很方便,對著手機說話就行,正好適合她這樣打字極度緩慢、又不喜歡打字的人。沈侯幫她也安裝了一個微信,可因為需要聯繫的人很少,用得也很少。

  顏曉晨和程致遠送走魏彤後,散了四十分鐘步,開始往家走。

  電梯門緩緩合攏,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封閉空間,只有程致遠和顏曉晨兩人。程致遠突然說:「好幾天沒看到沈侯了,他竟然什麼都沒做,讓我總覺得很不真實。」

  顏曉晨盯著電梯上一個個往上跳的數字,面無表情地說:「他說孕婦的身體最大,我應該保持平靜的心情,他不會做任何事情來刺激我。」

  程致遠愣了一愣,笑著輕籲了口氣,感慨地說:「男孩和男人最大的區別,不是年齡,而是一個總是忙著表達自己、證明自己,生怕世界忽略了他,一個懂得委屈自己、照顧別人,克制自己、成全別人。沈侯挺讓我刮目相看!」

  顏曉晨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緊緊地抿著唇,不讓情緒洩露。程致遠輕聲問:「你考慮過離開上海嗎?」

  「啊?公司要在北京開分公司?你要離開上海?」

  「不是我,而是你。去北京,並不能阻擋沈侯,他會追到北京。難道你打算永遠這樣一個克制、一個躲避,過一輩子嗎?我知道你投訴過社區保安讓非住戶的車開了進來,但社區保安並不能幫你阻擋沈侯。孩子出生後,你又打算怎麼辦?」

  電梯門開了,兩人卻都沒有走出電梯,而是任由電梯門又關上,徐徐下降。

  顏曉晨苦笑,「那我能怎麼辦?沈侯家的公司在全中國都有分公司,就算離開了上海,我能逃到哪裡去?」

  「我們去國外!」

  顏曉晨震驚地看著程致遠,似想看他是不是認真的。

  電梯停住,一個人走進了電梯,背對他們站在電梯門口,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電梯到了一樓,那人走出了電梯。沒有人進電梯,電梯門合攏,又開始往上走,程致遠沒有看顏曉晨,聲音平穩地說:「國內的公司有喬羽,我在不在國內不重要。我在美國和朋友有一家小基金公司,你要不喜歡美國,我們可以去歐洲。世界很大,總有一個地方能完全不受過去的影響,讓一切重新開始。」

  他是認真的!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遺忘過去的陰影,讓一切重新開始,但現在,她不知道了,「我、我媽媽怎麼辦?」

  「可以跟我們一起走,也可以留在國內,我會安排好一切。我爸爸媽媽都在,你媽媽今年才四十四,還很年輕,身體健康,十年內不會有任何問題。或者你可以換個角度去想,假想成你要出國求學,一般讀完一個博士要五年,很多你這個年紀的人都會離開父母。」

  顏曉晨知道程致遠說得沒有問題,他爸媽一個是成功的商人,一個退休前曾經是省城三甲醫院的副院長,有他們在,不管什麼事都能解決,而且媽媽現在和兩個姨媽的關係修復了,還會有親戚照應。可她究竟在猶豫什麼?年少時,待在小小的屋子裡,看著電視上的偶像劇,不是也曾幻想過有一日,能飛出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他們忘記了按樓層按鈕,電梯還沒有到達他們住的樓層,就停了,一個人走進來,電梯開始下降。

  兩個人都緊抿著唇,盯著前面。

  電梯再次到了一樓,那人走出電梯後,程致遠按了一下他們家所在樓層的按鈕,電梯門再次合攏。

  他低聲問:「你覺得怎麼樣?」

  「好像……可以,但我現在腦子很亂……程致遠,我不明白,你是自己想離開,還是為了我?如果是為了我,我根本不敢接受!我一無所有,我拿什麼回報你?」

  程致遠凝視著顏曉晨,「我已經擁有最好的回報。」

  「我不明白……」

  電梯到了,門緩緩打開。

  程致遠用手擋住電梯,示意顏曉晨先走,「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我深思熟慮、心甘情願的決定,你不用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可以,我就開始安排。」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點點頭,「好的。」

  兩人並肩走向家門,剛到門口,門就打開了。顏媽媽臉色鐵青,雙目泛紅,像是要吃了顏曉晨一般,怒瞪著她。

  顏曉晨和程致遠呆住了。

  未等他們反應,顏媽媽「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顏曉晨臉上,顏曉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著媽媽,「媽媽,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顏媽媽氣得全身都在抖,她還想再打,程致遠一手握住顏媽媽的手,一手把顏曉晨往自己身後推了一下。

  顏媽媽掙扎著想推開程致遠,卻畢竟是個女人,壓根兒推不動程致遠,程致遠說:「媽,您有什麼事好好說!」

  顏媽媽指著顏曉晨,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了下來,「顏曉晨!你告訴我,你爸爸是怎麼死的?你肚子裡的孩子又是誰的?」

  顏曉晨的腦袋轟一下炸開了,她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絕望地想:媽媽知道了!媽媽知道了!

  程致遠也傻了,一個小時前,他們下樓時,一切都正常,再上樓時,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顏媽媽狠命地用力想掙脫程致遠,可程致遠怕她會傷害到曉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顏媽媽又怒又恨,破口大駡起來:「程致遠,你放開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護著他們有什麼好處?戴綠帽子,替別人養孩子很有臉面嗎?就算自己生不出來,也找個好的養!你小心你們程家的祖宗從祖墳裡爬出來找你算帳……」

  顏媽媽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罵大街的話越說越難聽,程致遠雖然眉頭緊鎖,卻依舊溫言軟語地勸著:「媽媽,只要我在,不會讓你動曉晨的!你先冷靜下來……」

  顏媽媽拗不過程致遠,指著顏曉晨開始罵:「你個短命的討債鬼!我告訴你,你要還認我這個媽……呸,老娘也不喜歡做你媽!你要還有點良心,記得你爸一點半點的好處,你給我趕緊去醫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斷得乾乾淨淨了,我就饒了你!否則我寧可親手勒死你,權當沒生過你這個討債鬼,也不能讓你去給仇人傳宗接代!從小到大,只要有點好東西,你爸都給你,寧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肚子裡揣著那麼個噁心東西,竟然還能睡得著?你爸有沒有來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會來找你……」

  顏曉晨直勾勾地看著媽媽,臉色煞白,爸爸真的會死不瞑目嗎?

  程致遠看顏媽媽越說越不堪、越來越瘋狂,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蠻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對顏曉晨吼:「曉晨,不要再聽了!你去按電梯,先離開!按電梯,走啊!」

  電梯門開了,在程致遠焦急擔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顏曉晨一步步退進了電梯。

  隨著電梯門的合攏,顏媽媽的哭罵聲終於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顏曉晨覺得她的耳畔依舊響著媽媽的罵聲:「你爸爸死不瞑目,他會來找你!」顏曉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廈。

  已經九點,天早已全黑,沒有錢、沒有手機,身上甚至連片紙都沒有。

  顏曉晨不知道該去哪裡,卻又不敢停,似乎身後一直有個聲音在對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著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鄉的小縣城,這個時間,大街上已經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顏曉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來上海時的情形,她一個人拖著行李,走進校園。雖然現代社會已經不講究披麻戴孝,但農村裡還是會講究一下,她穿著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褲,用一根白色塑膠珠花的頭繩紮了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兩色,那時她的願望只有兩個:拿到學位,代爸爸照顧好媽媽。

  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從來沒有做好,學位沒有拿到,媽媽也沒有照顧好!

  難道真的是因為從一開始就錯了?

  因為她茫然地站在校園的迎新大道上,羨慕又悲傷地看著來來往往、在父母陪伴下來報到的新生時,看見了沈侯。沈侯爸媽對沈侯的照顧讓她想起了自己爸爸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對爸爸媽媽的體貼讓她想起了自己想為爸爸做、卻一直沒來得及做的遺憾。

  是不是因為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顏曉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覺連上海這個繁忙得幾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車流少了,行人也幾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發軟,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往下墜,她不得不停了下來,坐在了馬路邊的水泥臺階上。看著街道對面的繁華都市,高樓林立、廣廈千間,卻沒有她的三尺容身之地,而那個她出生長大的故鄉,自從爸爸離去的那天,也沒有了能容納她的家。

  一陣陣涼風吹過,已經六月中旬,其實並不算冷,但顏曉晨只穿了一條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著寒戰,卻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打寒戰,仍舊呆呆地看著夜色中的輝煌燈火,只是身子越縮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遠的電話後立即沖出了家門。

  在沈侯的印象裡,不管任何時候,程致遠總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樣子,可這一次,他的聲音是慌亂的。剛開始,沈侯還覺得很意外,但當程致遠說曉晨的媽媽全知道了時,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遠說曉晨穿著一條藍色的及膝連衣裙,連裝東西的口袋都沒有,她沒帶錢、沒帶手機,一定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內,但是沈侯找遍社區附近都沒有找到她。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打電話叫來了司機,讓司機帶著他,一寸寸挨著找。

  已經淩晨三點多,他依舊沒有找到曉晨。沈侯越來越害怕,眼前總是浮現出顏媽媽揮舞著竹竿,瘋狂抽打曉晨的畫面。這世上,不只竹竿能殺人,言語也能殺人。

  沈侯告訴自己曉晨不是那麼軟弱的人,逼著自己鎮定下來。他根據曉晨的習慣,推測著她最有可能往哪裡走。她是個路盲,分不清東西南北,認路總是前後左右,以前兩人走路,總會下意識往右拐。

  沈侯讓司機從社區門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終於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裡,她坐在一家連鎖速食店的水泥臺階上,冷得整個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蜷縮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面無表情地盯著虛空。他的小小,已經被痛苦無助逼到角落裡,再無力反抗,一個瞬間,沈侯的眼淚就沖到了眼眶裡,他深吸了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車還沒停穩,他就推開車門,沖下了車。

  沈侯像旋風一般刮到了曉晨身邊,卻又膽怯了,生怕嚇著她,半跪半蹲在臺階下,小心地說:「小……曉晨,是我!」

  顏曉晨看著他,目光逐漸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只覺得入懷冰涼,像是抱住了一個冰塊。顏曉晨微微掙扎了一下,似乎想推開他,但她的身體不停地打著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橫抱起她,小步跑到車邊,把她塞進車裡,對司機說:「把暖氣打開。」他自己從另一邊上了車。

  本來顏曉晨沒覺得冷,可這會兒進入了一個溫暖的環境,就像有了對比,突然開始覺得好冷,身體抖得比剛才還厲害,連話都說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車裡沒有熱水,也沒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沒穿外套,幸好司機有開夜車的經驗,知道晚上多穿點總沒錯,出門時在T恤外套了件長袖襯衣。沈侯立即讓司機把襯衣脫了,蓋在顏曉晨身上。

  司機開車到24小時營業便利店,買了兩杯熱牛奶,沈侯喂著顏曉晨慢慢喝完,才算緩了過來。

  沈侯依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摩挲著她的胳膊,檢查著她體溫是否正常了。顏曉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車門邊挪了一下。

  沈侯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輕聲說:「車門有點涼,別靠車門太近。」

  他主動挪坐到了另一側的車門邊,留下了絕對足夠的空間給顏曉晨。

  顏曉晨說:「怎麼是你來找我?程致遠呢?」

  沈侯說:「曉晨,你先答應我不要著急。」

  顏曉晨苦笑,「現在還能有什麼事讓我著急?你說吧!」

  「程致遠在醫院,他沒有辦法來找你,所以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顏曉晨無奈地輕歎了口氣,「我媽打的?」

  「你媽媽突然心肌梗死,程致遠在醫院照顧你媽媽。你千萬別擔心,程致遠已經打電話報過平安,沒有生命危險。」

  顏曉晨呆滯地看著沈侯。沈侯知道她難以相信,他剛聽聞時,也是大吃一驚,顏媽媽罵人時嗓門洪亮,打人時力大無窮,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虛弱的病人。

  顏曉晨嘴唇哆哆嗦嗦,似乎就要哭出來,卻又硬生生地忍著,「我想去醫院。」

  沈侯心裡難受,可沒有辦法去分擔她一絲一毫的痛苦,「我們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深夜,完全沒有堵車,一路暢通無阻地趕到了醫院。

  沈侯和程致遠通完電話,問清楚在哪個病房,帶著顏曉晨去乘電梯。

  程致遠在病房外等他們,一出電梯,就看到了他。

  顏曉晨忍不住跑了起來,沈侯想扶她,可伸出手時一遲疑,顏曉晨已經跑在了前面。程致遠急忙跑了幾步,扶住顏曉晨,「小心點。」

  沈侯只能站在後面,看著他們倆像普通的小夫妻一般交流著親人的病。

  「媽媽……」

  「沒有生命危險,這會兒在睡覺,醫生說在醫院再住幾天,應該就能出院。」

  顏曉晨站在門口往裡看,小聲問:「是單人病房,現在能進去嗎?」

  「可以。」程致遠輕輕推開門,陪著顏曉晨進了病房。

  沈侯隔著窗戶,看了一會兒病床上的顏媽媽,悄悄走開了,他應該是這個世界上顏媽媽最不想見的人之一,即使她正在沉睡,他也沒有勇氣走近她。

  好一會兒後,程致遠陪著顏曉晨走出了病房,沈侯站了起來,看著他們。

  程致遠這才有空和沈侯打招呼,「謝謝。」

  沈侯苦澀地笑笑,「你為了什麼謝我?你希望我現在對你說謝謝嗎?」

  程致遠沒有吭聲,轉頭對顏曉晨說:「我叫司機送你回去,我留在這裡陪媽媽就可以了。」

  「我想留下來。」

  「媽媽已經沒有事,這是上海最好的醫院,媽媽的病有醫生,雜事有護工,你留下來什麼都做不了。你一晚沒有休息了,聽話,回去休息!」顏曉晨的確覺得疲憊,緩緩坐在了長椅上,「我回去也睡不著。」她埋著頭,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吐氣,似乎想盡力平復心情,卻依舊聲音哽咽,「我媽為什麼會心肌梗死?全是被我氣的!我媽躺在醫院裡,我卻回家安然睡覺?我可真是天下第一孝順的女兒!」

  沈侯忍不住說:「作息不規律、抽煙酗酒、暴飲暴食、長期熬夜,應該才是引發心肌梗死的主要原因。」

  「你閉嘴!」顏曉晨猛地抬起頭,盯著沈侯,「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兩人對視著,臉色都十分難看。

  顏曉晨提高了聲音,冷冷地說:「你沒長耳朵嗎?我說了,這裡沒人想見到你!」

  沈侯苦澀地點了下頭,「好,我走!」他蒼白著臉,轉過了身,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

  顏曉晨盯著他的背影,緊緊地咬著唇,淚花直在眼眶裡打轉。

  程致遠等顏曉晨情緒平復了一點,蹲到顏曉晨身前,手放在她膝蓋上,輕言慢語地說:「自責的情緒對媽媽的病情沒有任何幫助,理智地瞭解病情才能真正幫助到媽媽。」

  顏曉晨看著程致遠,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導致心肌梗死的原因很複雜,一般有血脂高、血壓高、膽固醇高、飲食過鹹、缺乏運動、體重過重、生活壓力大、睡眠不足、脾氣暴躁、抽煙酗酒等原因。媽媽的血壓和膽固醇都有點高,這都是日常飲食習慣,長年累月造成的。媽媽的脾氣應該年輕時就比較火爆,易喜易怒。媽媽也的確有抽煙喝酒的習慣,雖然在知道你懷孕後算是真正戒掉了,可很多影響已經留在身體裡,不是這兩個月戒掉就能清除。醫生說這次送醫院很及時,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媽媽又還年輕,以後只要堅持服藥,遵循醫生的建議,媽媽的身體和這個年紀的健康人不會有分別。」程致遠拍了拍顏曉晨的膝蓋,「因為現在飲食太好,生活壓力又大,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高的人很多,公司裡每年體檢,這三個指標,別說四十多歲的人,三十多歲的人都一大把偏高的,媽媽這種身體狀況也算是社會普遍現象,要不然魚油那些保健品怎麼會賣得那麼好?」

  明知道程致遠是在安慰她,但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又確定了媽媽身體沒事,顏曉晨覺得自從知道媽媽心肌梗死後就被壓迫得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感覺終於淡了一點,「醫生說以後要注意什麼?」

  「飲食上要避免高膽固醇、高脂肪的食物,儘量清淡一些,每天適量運動,保證良好的作息,不要熬夜,還要調整心情,避免緊張興奮、大喜大悲的極端情緒。」

  顏曉晨默不作聲,前面的還可以努力做到,後面的該怎麼辦?

  程致遠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溫和地勸道:「曉晨,回去休息,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媽媽。」

  顏曉晨點了點頭,也許讓媽媽不要見到她,就是避免了大悲大怒。

  李司機上來接顏曉晨,在一旁等著。

  顏曉晨站了起來,低著頭,對程致遠說:「我先回去了,麻煩你了。」程致遠忍不住伸手把顏曉晨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了她一下,「回去後,喝杯牛奶,努力睡一會兒。我知道不容易,但努力再努力,好嗎?」

  「好!」

  「要實在睡不著,也不要胡思亂想,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聊天。」

  「嗯!」

  程致遠用力按了一下她的頭,聲音有點嘶啞,「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你熬過去,咱們一起熬過去……」

  顏曉晨的頭埋在他肩頭,沒有吭聲。

  程致遠放開了她,對李司機說:「麻煩你了,老李。」

  李司機陪著顏曉晨離開醫院,送她回家。

  顏曉晨回到家裡,看到王阿姨已經來了。程致遠應該打電話叮囑過她,她熱了牛奶,端給顏曉晨。顏曉晨逼著自己喝了一杯,上樓睡覺。

  走進臥室,看到掉在地板上、摔成了兩半的手機,她明白了媽媽為什麼會知道了一切。曾經,她想過扔掉手機,曾經,她想過刪除微信帳號,但是,因為知道已經失去了一切,她只是想保留一點點過去的記憶,保留一點點她那麼快樂過的印記,可就因為這一點的不捨得,讓媽媽進了醫院。

  顏曉晨撿起了舊手機,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新手機。她把舊手機的電池拿下,拆下了SIM卡,換到新手機裡。當新手機開機的提示音樂叮叮咚咚響起,色彩絢麗的畫面展現時,被拆開的舊手機殘破、沉默地躺在桌子上,曾經它也奏著動聽的音樂,在一個男生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中,快樂地開機,顏曉晨的淚水潸然而落。

  她把舊手機丟進了垃圾桶,脫去衣服,躺到床上,努力讓自己睡。

  腦海裡各種畫面,此起彼伏,眼淚像是沒關緊的水龍頭一般,滴滴答答、一直不停地落下。但畢竟懷著孕一夜未睡,身體已經疲憊不堪,極度需要休息,翻來覆去、暈暈沉沉,竟然也睡了過去。

  快十點時,程致遠回到了家中。

  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推開臥室門,看到顏曉晨沉沉地睡著,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放鬆。

  程致遠走到床邊,疲憊地坐下,視線無意地掠過時,看到了床頭櫃上放著他買給她的新手機。他拿起看了一下,已經安裝了SIM卡,真正在用。

  程致遠盯著手機,表情十分複雜,一會兒後,他把手機放回了床頭櫃上。

  他的手機輕輕振動了一下,程致遠拿出手機,是沈侯的短信:「曉晨怎麼樣?」這已經是沈侯的第三條詢問情況的短信,早上他問過顏媽媽,也問過曉晨的狀況,但當時程致遠在醫院,只能告訴他已經說服曉晨回家休息。程致遠看了眼顏曉晨,給他發短信,「曉晨在睡覺,一切安好。」

  沈侯:「你親眼確認的?」

  程致遠:「是。」

  沈侯:「曉晨昨天晚上有點著涼,你今天留意一下,看她有沒有感冒的徵兆,也注意一下孩子,當時看著曉晨沒有不適,但我怕不舒服的感覺會滯後。」

  程致遠:「好的。」

  沈侯:「也許我應該說謝謝,但你肯定不想聽,我也不想說,我現在真實的情緒是嫉妒、憤怒。」

  程致遠盯著手機螢幕,眼中滿是悲傷,唇角卻微挑,帶著一點苦澀的譏嘲。一瞬後,他把手機裝了起來,看向顏曉晨。她側身而睡,頭髮粘在臉上,他幫她輕輕撥開頭髮,觸手卻是濕的,再一摸枕頭,也是濕的。程致遠摸著枕頭,凝視著顏曉晨,無聲地籲了口氣,站起身、準備離開。

  他經過梳粧檯時,停住腳步,看著垃圾桶,裡面有分裂成兩半的舊手機,和一塊舊手機電池。程致遠靜靜站了一瞬,彎腰撿起了舊手機,離開了臥室。

  顏曉晨睡著睡著,突然驚醒了。

  臥室里拉著厚厚的窗簾,光線暗沉,辨別不出現在究竟幾點了。她翻身坐起,拿起手機查看,竟然已經快一點,程致遠卻沒有給她發過消息。

  顏曉晨穿上衣服,一邊往樓下走,一邊撥打電話,程致遠的手機鈴聲在空曠的客廳裡響起。

  程致遠正在沙發上睡覺,鈴聲驚醒了他,他拿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似乎很意外,一邊接電話,「喂?你在哪裡?」一邊立即坐起,下意識地向樓梯的方向看去。

  「我在這裡。」顏曉晨凝視著他,對著手機說。

  程致遠笑了,看著顏曉晨,對著手機說:「你在這裡,還給我打電話?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在我睡著的時候出去了。」

  顏曉晨掛了電話,走進客廳,「你怎麼在這裡睡?我看你不在樓上,又沒有給我發過消息,以為你還在醫院,有點擔心,就給你打電話了。」

  程致遠說:「媽媽早上七點多醒來的,我陪著她吃了早飯,安排好護工,就回來了。王阿姨已經去給媽媽送中飯了,我讓她留在醫院陪著媽媽,她和媽媽一直能說到一塊兒去,比我們陪著媽媽強。」

  顏曉晨問:「媽媽提起我了嗎?」

  「提起了,問你在哪裡,我說你在家,讓她放心。」

  顏曉晨敢肯定,媽媽絕不可能只問了她在哪裡,即使程致遠不說,她也完全能想像。

  程致遠也知道自己的謊話瞞不過顏曉晨,但明知瞞不過,也不能說真話,他站起來,「餓了嗎?一起吃點東西吧!王阿姨已經做好了飯,熱一下就行。」

  顏曉晨忙說:「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去。」

  兩人一起走進了廚房,顏曉晨要把飯菜放進微波爐,程致遠說:「別用微波爐,你現在懷孕,微波爐熱飯菜熱不透,吃了對身體不好。」他把飯菜放進蒸箱,定了六分鐘,用傳統的水蒸氣加熱飯菜。

  自從搬進這個家,顏曉晨很少進廚房,很多東西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有點插不上手,只能看著程致遠忙碌。

  程致遠熱好飯菜,兩人坐在餐桌旁,沉默地吃著飯。

  吃完飯,顏曉晨幫忙把碗碟收進廚房,程致遠就什麼都不讓她幹了,他一個人嫺熟地把碗碟放進洗碗機,從冰箱拿出草莓和葡萄,洗乾淨後,放在一個大碗裡,用熱水泡著,「待會兒你吃點水果,記得每天都要補充維生素。」

  顏曉晨站在廚房門口,一直默默地看著他。

  「程致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程致遠用抹布擦著桌台,開玩笑地說:「你想太多了!我這人天性體貼周到有愛心,善於照顧人,如果我養一條寵物狗,一定把它照顧得更周到。」

  顏曉晨說:「我們只是形婚,你做得太多了,我無法回報,根本不敢承受!」

  程致遠一下子停止了一切動作,他僵硬地站了一會兒,背對著顏曉晨,用一種很輕軟、卻很清晰的聲音說:「你能回報。」

  「我能回報?」

  程致遠把抹布洗乾淨掛好,轉過了身,走到顏曉晨面前說:「請接受我的照顧,這是現在你能回報我的!」

  看著他無比嚴肅的表情,顏曉晨不吭聲了。

  下午六點,程致遠打算去給顏媽媽送晚飯,顏曉晨堅持要一起去。程致遠勸了半天,都沒勸住,知道沒有道理不讓女兒去看望住院的媽媽,只能答應帶她一起去醫院。

  程致遠去之前,特意給照顧顏媽媽的護工阿姨打了個電話,讓她把病房內一切有攻擊性的危險品都收起來。

  當他們走進病房,看到顏媽媽和護工阿姨正在看電視。程致遠把保溫飯盒遞給護工阿姨,提心吊膽地看著顏曉晨走到病床邊,怯生生地叫了聲「媽媽」。他借著幫忙放餐桌板,刻意用身體擋在了顏曉晨和顏媽媽之間,讓顏曉晨不能太靠近顏媽媽,可他還是低估了顏媽媽。

  顏媽媽靠躺在病床上輸液,身邊連個喝水杯、紙巾盒都沒有,但她竟然猛地一下跳下了床,直接掄起輸液架,朝著顏曉晨打去,「你還敢叫我媽!顏曉晨,你個良心被狗吃了的討債鬼!我說過什麼?我讓你把孩子打掉!你害死了你爸不夠,還要挺著肚子來氣死我嗎?當年應該你一出生,我就掐死你個討債鬼……」

  雖然程致遠立即直起身去阻擋,可是輸液的針頭硬生生地被扯出了血管,顏媽媽手上鮮血淋漓,又是個剛脫離危險期的病人,程致遠根本不敢真正用力,顏曉晨好像被罵傻了,像根木頭一樣杵在地上,連最起碼的閃避都不做。

  輸液架直沖著顏曉晨的肚子戳過去,幸虧程致遠一把抓住了,顏媽媽兩隻手握著輸液架,惡狠狠地和程致遠較勁,長長的輸液架成了最危險的兇器,好像時刻會戳到顏曉晨身上,程致遠對著護工阿姨叫:「把曉晨帶出去,快點,帶出去!」又大聲叫等候在樓道裡的李司機:「李司機,先送曉晨回家。」

  護工阿姨早已經嚇傻了,這才反應過來,立即拖抱著顏曉晨往外走。

  程致遠一邊強行把顏媽媽阻擋在病床前,一邊迅速按了紅色的緊急呼救鈴,幾個護士急匆匆地沖了進來。

  好不容易把顏媽媽穩定、安撫住,程致遠精疲力竭地往家趕。

  這輩子,不是沒有遇見過壞人,可是他遇見的壞人,都是有身家資本、受過良好教育的壞人,不管多麼窮凶極惡、冷血無情,骨子裡都有點自恃身份、都愛惜著自己,行事間總會有些矜持,但顏媽媽完全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他從沒有見過的一種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並不兇惡、也絕對不冷血,甚至根本不是壞人,可是這種人一旦認了死理,卻會不惜臉面、不顧一切,別說愛惜自己,他們壓根兒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程致遠空有七竅玲瓏心,也拿顏媽媽這樣的人沒有一點辦法。

  程致遠急匆匆回到家裡,看到顏曉晨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他才覺得提著的心放回了原處。

  顏曉晨聽到門響,立即站了起來。

  程致遠微笑著說:「媽媽沒事,已經又開始輸液了,護工阿姨會照顧她吃飯。醫生還開玩笑說,這麼生龍活虎足以證明他醫術高超,把媽媽治得很好,讓我們不要擔心。」

  他看到顏曉晨額頭上紅色的傷口,大步走過來,扶著她的頭,查看她的額頭。在病房時太混亂,根本沒留意到她已經被輸液架劃傷。

  顏曉晨說:「只是擦傷,王阿姨已經用酒精幫我消過毒了。」她看著他纏著白色紗布的手,「你的手……」

  程致遠情急下為了阻止顏媽媽,用力過大,輸液架又不是完全光滑的鐵杆,他的手被割了幾道口子,左手的一個傷口還有點深,把醫生都驚動了,特意幫他處理了一下。

  程致遠說:「我也只是擦傷,過幾天就好了。」他說著話,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大礙,還特意把手張開握攏,表明活動自如。

  顏曉晨握住了他的手,「你別……動了!」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

  程致遠愣了一下,輕輕反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說:「我真的沒事!」

  顏曉晨慢慢抽出了手,低著頭說:「致遠,我們離婚吧!」

  程致遠僵住了,沉默了一瞬,才緩過神來,「為什麼?」

  顏曉晨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簌簌而落,「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永遠都像是在沼澤裡掙扎,也許下一刻就徹底陷下去了……你、你的生活本來很好……不應該因為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而且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孩子不是你的了,再維持婚姻,對你太不公平……」程致遠松了口氣,他俯身從桌上抽了張紙巾,抬起顏曉晨的頭,幫她把眼淚擦去,「還記得結婚時,我的誓詞嗎?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守護你。」

  顏曉晨驚愕地盯著程致遠,婚禮上說了這樣的話?

  程致遠說:「也許你沒認真聽,但我很認真地說了。」

  「為什麼?我們只是形婚,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程致遠自嘲地笑了笑,「為什麼?答案很簡單,等你想到了,就不會不停地再問我為什麼了!」

  顏曉晨困惑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揉了揉顏曉晨的頭說:「在結婚前,我們就說好了,結婚由你決定,離婚由我決定!離婚的主動權在我手裡,如果我不提,你不能提!記住了,下一次,絕不許再提!現在,我餓了,吃飯!」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1:08 AM

本帖最後由 sing9146 於 2015-7-24 12:28 PM 編輯

Chapter 19 真相

  我們是可憐的一套象棋,晝與夜便是一張棋局,任「他」走東走西,或擒或殺,走罷後又一一收歸匣裡。——莪默•伽亞謨

  星期一,不顧程致遠的反對,顏曉晨堅持要去上班。程致遠問她:「身體重要,還是工作重要?就不能再休息一天嗎?」

  顏曉晨反問程致遠:「如果你不是我的老闆,我能隨便請假嗎?而且我現在的情形,媽媽在醫院躺著,必須要多賺錢!」

  程致遠想了想,雖然擔心她身體吃不消,但去公司做事,總比在家裡胡思亂想好,同意了她去上班。

  程致遠知道顏曉晨放心不下媽媽,十一點半時,打電話叫她下樓去吃中飯,沒有立即帶著她去餐館,而是先去了醫院。顏曉晨再不敢直接走進去見媽媽,只敢在病房外偷偷看。

  病房裡,陪伴顏媽媽的竟然是程致遠的媽媽。她一邊陪著顏媽媽吃中飯,一邊輕言細語地說著話。程媽媽出身書香世家,是老一輩的高級知識份子,又是心臟外科醫生,一輩子直面生死,她身上有一種很溫婉卻很強大的氣場,能讓人不自覺地親近信服。顏媽媽和她在一起,都變得平和了許多。

  顏曉晨偷偷看了一會兒,徹底放心了。

  程致遠小聲說:「媽媽的主治醫生是我媽的學生,我媽今天早上又從醫生的角度深入瞭解了一下病情,說沒有大問題,以後注意飲食和保養就可以了,你不用再擔心媽媽的身體了。」

  顏曉晨用力點點頭,感激地說:「謝……」

  程致遠伸出食指,擋在她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阻止了她要出口的話。顏曉晨想起了他說過的話,永遠不要對他說謝謝。

  兩人在回公司的路上找了家餐廳吃飯。

  顏曉晨知道程致遠一直在擔心她的身體,為了讓他放心,努力多吃了點。

  程致遠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問:「前兩天,我跟你提的去國外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顏曉晨愣了一愣,說:「現在出了媽媽的事,根本不用考慮了吧!」

  「你不覺得,正因為有媽媽的事,你才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嗎?」顏曉晨不解地看著程致遠。

  「媽媽並不想見你,你執意留在媽媽身邊,成全的只是你的愧疚之心,對媽媽沒有絲毫好處。熬到孩子出生了,媽媽也許會心生憐愛,逐漸接受,也許會更受刺激,做出更過激的事,到那時,對孩子,對媽媽都不好!與其這樣,為什麼不暫時離開呢?有時候,人需要一些鴕鳥心態,沒看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給媽媽一個做鴕鳥的機會。」程致遠看看顏曉晨額頭的傷、自己手上的傷,苦笑了一下,「沒必要逼媽媽去做直面殘酷生活的鬥士!」

  顏曉晨默不作聲地思考著,曾經她以為出國是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提議,但現在她竟然覺得程致遠說得很有道理,不能解決矛盾時,回避也不失為一種方法。總比激化矛盾,把所有人炸得鮮血淋漓好。

  程致遠說:「至於媽媽,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爸媽在省城,距離你家很近,在老家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婚禮時,你媽媽都見過,就算現在不熟,以後在一個地方,經常走動一下,很快就熟了。你還有姨媽、表姐、表弟,我會安排好,讓他們幫著照顧一下媽媽。」

  顏曉晨遲疑地問:「我們離開,真的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我們只是暫時離開,現在交通那麼發達,只要你想回來,坐上飛機,十幾個小時,就又飛回上海了。」

  「我去國外幹什麼呢?」

  「工作、讀書都可以。我看你高等數學的成績很好,認真地建議你,可以考慮再讀一個量化分析的金融碩士學位,一年半或者一年就能讀完,畢業後,工資卻會翻倍。現在過去,九月份入學,把孩子生了,等孩子大一點,你的學位也拿到手了。」

  顏曉晨不吭聲。

  程致遠的手輕輕覆在了她手上,「至於你欠我的,反正欠得已經很多了,一時半會兒你根本還不起,我不著急,我有足夠的時間等著你還,你也不用著急,可以用一生的時間慢慢還。」

  自從婚禮儀式後,兩人就都戴著婚戒,顏曉晨把它當成了道具,從沒有認真看過,可這時,兩人戴著婚戒的手交錯疊放,兩枚婚戒緊挨在一起,讓她禁不住仔細看了起來,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

  程致遠察覺到她的目光,迅速縮回了手,「你要同意,我立即讓人準備資料,幫你申請簽證。」

  顏曉晨頷首,「好!」

  程致遠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兩人回到公司,電梯先到顏曉晨的辦公樓層,她剛走出電梯,程致遠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笑一笑,你已經三天沒有笑過了。」

  「是嗎?」顏曉晨擠了個敷衍的笑,就想走。

  「我認真的,想一下快樂的事情,好好笑一下。否則,我不放手哦!」

  程致遠擋著電梯門,用目光示意顏曉晨,來來往往的同事已經雷達全開動,留意著電梯門邊程大老闆的情況。

  顏曉晨無可奈何,只能醞釀了一下情緒,認真地笑了一下。

  程致遠搖頭,「不合格!」

  顏曉晨又笑了一下。

  程致遠還是搖頭。

  已經有同事藉口倒咖啡,端著明明還有大半杯咖啡的杯子,慢步過來看戲了。顏曉晨窘迫地說:「你很喜歡辦公室緋聞嗎?放開我!」

  「你不配合,我有什麼辦法?我是你的債主,這麼簡單的要求,你都不肯用心做?」程致遠用另一隻手蓋住了顏曉晨的眼睛,「暫時把所有事都忘記,想一下讓你快樂的事,想一下……」

  溫暖的手掌,被遮住的眼睛,顏曉晨想起了,江南的冬日小院,沈侯捂住她的眼睛,讓她猜他是誰;他握著她的手,嫌棄她的手冷,把她的手塞到他溫暖的脖子裡;他提著熱水瓶,守在洗衣盆旁,給她添熱水……她微微地笑了起來。

  程致遠放開了她,淡淡地說:「雖然你的笑容和我無關,但至少這一分鐘,你是真正開心的!」

  顏曉晨一愣,程致遠已經不再用身體擋著電梯門,他退到了電梯裡,笑著說:「我們是合法夫妻,真鬧出什麼事,也不是緋聞,是情趣!」電梯門合攏,他的人消失,話卻留在了電梯門外,讓偷聽的人禁不住低聲竊笑。

  顏曉晨在同事們善意的嘲笑聲中,走到辦公桌前坐下。

  也許是剛才的真心一笑,也許是因為知道可以暫時逃離,顏曉晨覺得好像比早上輕鬆了一點。她摸著肚子,低聲問:「寶寶,你想去看看新世界嗎?」

  這個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一直十分安靜,醫生說四個月就能感受到胎動,她卻還沒有感受到。如果不是照B超時親眼看到過他,顏曉晨幾乎要懷疑他的存在。

  顏曉晨拿起手機。

  換了新手機後,她沒有安裝微信,但SIM卡裡應該保存有他的電話號碼,她打開通訊錄,果然看到了沈侯的名字。

  顏曉晨盯著沈侯的名字看了一瞬,放下了手機。她沒有問程致遠他們會去哪裡,既是相信他會安排好一切,也是真的不想知道,如果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沈侯肯定也無法知道。從此遠隔天涯、再不相見,這樣,對他倆都好!

  也許,等到離開上海時,她會在飛機起飛前一瞬,發一條短信告訴他,她走了,永永遠遠走了,請他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李徵把一遝文件放到顏曉晨面前,指指樓上,「送上去。」

  雖然沒說誰,但都明白是誰,顏曉晨不情願地問:「為什麼是我?」

  李徵嬉皮笑臉地說:「孕婦不要老坐著,多運動一下。」

  顏曉晨拿起文件,走樓梯上去,到了程致遠的辦公室,辛俐笑著說:「程總不在,大概二十分鐘前出去了。」

  顏曉晨把文件遞給她,隨口問:「見客戶?」

  「沒有說。」

  顏曉晨遲疑地看著程致遠的辦公室,辛俐善解人意地問:「你要進去嗎?」說著話,起身想去打開門。

  「不用!」顏曉晨笑了笑,轉身離開。

  依舊走樓梯下去,到了自己辦公室所在的樓層時,卻沒進去,而是繼續往樓下走,打算去買點吃的。因為懷孕後餓得快,她平時都會隨身攜帶一些全麥餅乾、堅果之類的健康零食,可這幾天出了媽媽的事,有點暈頭暈腦,忘記帶了。

  辦公樓下只有便利店,雖然有餅乾之類的食物,但都不健康,顏曉晨決定多走一會兒,去一趟附近的超市,正好這兩天都沒有鍛煉,就當是把晚上的鍛煉時間提前了,工作她已經決定帶回家晚上繼續做。

  顏曉晨快步走向超市,不經意間,竟然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沈侯。本來以為他是跟著她,卻發現他根本沒看到她。他應該剛停好車,一邊大步流星地走著,一邊把車鑰匙裝進了褲兜,另一隻手拿著個文件袋。

  如果沈侯看見了她,她肯定會立即躲避,可是這會兒,在他看不見她的角落,她卻像癡了一樣,定定地看著他。

  顏曉晨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後,也許是因為知道他們終將真正分離,一切就像是天賜的機會,讓她能多看他一眼。公司附近有一個綠化很好的小公園,沈侯走進了公園。工作日的下午,公園裡人很少,顏曉晨開始奇怪沈侯跑這裡來幹什麼,這樣的地方只適合情人幽會,可不適合談生意。

  沈侯一邊走,一邊打了個電話,他拐了個彎,繼續沿著林蔭道往前走。在一座銅質的現代雕塑旁,顏曉晨看到了程致遠,他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檯子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在用手機看新聞。

  因為雕塑的四周都是草坪,沒有任何遮擋,顏曉晨不敢再跟過去,只能停在了最近的大樹後,聽不到他們說話,但光線充足、視野開闊,他們的舉動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程致遠看到沈侯,站起身,把咖啡扔進了垃圾桶,指了指腕上的手錶說:「你遲到了三十分鐘。」

  沈侯對自己的遲到沒有絲毫抱歉,冷冷地說:「堵車。」

  程致遠沒在意他的態度,笑了笑問:「為了什麼事突然要見我?」

  沈侯把手裡的檔袋遞了過去,程致遠打開檔袋,抽出裡面的東西,是兩張照片,他剛看了一眼,神情立即變了,臉上再沒有一絲笑容。程致遠強自鎮定地問:「什麼意思?」

  沈侯譏笑:「我回看婚禮錄影時,不經意發現了那張老照片。剛開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也未免太巧了。所以我讓人把你這些年的行蹤好好查了一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雖然事情過去了很多年,但不是沒有蛛絲馬跡。要我從頭細說嗎?五年前……

  程致遠臉色蒼白,憤怒地呵斥:「夠了!」

  沈侯冷冷地說:「夠了?遠遠不夠!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在你手裡,如果必要,我還會做得更多!」

  程致遠把照片塞回了檔袋,盯著沈侯,看似平靜的表情下藏著哀求。沈侯也看著他,神情冰冷嚴肅,卻又帶著哀憫。

  兩人平靜地對峙著,終於是程致遠沒有按捺住,先開了口,「你打算怎麼辦?」

  「你問我打算怎麼辦?你有想過怎麼辦嗎?難道你打算騙曉晨一輩子嗎?」

  「我是打算騙她一輩子!」

  沈侯憤怒地一拳打向他。

  程致遠一個側身,閃避開,抓住了沈侯的手腕,「你爸媽既然告訴了你所有事,應該也告訴了你,我在剛知道你爸媽的秘密時,曾對你媽媽提議,不要再因為已經過去的事,反對曉晨和你在一起,把所有事埋葬,只看現在和未來。但是,你的運氣很不好,曉晨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現了,聽到了一切。」

  沈侯順勢用另一隻手,按住程致遠的肩,抬起腳,用膝蓋狠狠頂了下程致遠的腹部,冷笑著說:「我運氣不好?我怎麼知道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從你第一次出現,我就覺得你有問題,事實證明,你果然有問題,從你第一次出現,你就帶著目的。」

  程致遠忍著痛說:「我承認,我是帶著目的接近曉晨,但是,我的目的只是想照顧她,給她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正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所以,我從沒有主動爭取過她,甚至盡我所能,幫你和她在一起。你說,是我刻意安排的,將心比心,你真的認為我會這麼做嗎?」

  程致遠扭著沈侯的手,逼到沈侯臉前,直視著沈侯的眼睛問:「我完全不介意傷害你,但我絕不會傷害曉晨!易地而處,你會這麼做嗎?」

  沈侯啞然無語,他做不到,所以明明知道真相後,憤怒到想殺了程致遠,卻要逼著自己心平氣和地把他約出來,企圖找到一個不傷害曉晨的解決辦法。

  沈侯推了下程致遠,程致遠放開了他,兩個剛剛還扭打在一起的人,像是坐回了談判桌前,剎那都恢復了平靜。

  程致遠說:「我曾經忍著巨大的痛苦,誠心想幫你隱藏一切,讓你和曉晨幸福快樂地在一起,開始你們的新生活。現在,我想請求你,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

  沈侯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憑什麼我要給你這個機會?」

  「現在是什麼情形,你很清楚,曉晨懷著個不受歡迎的孩子,曉晨的媽媽在醫院裡躺著,除了我,你認為還能找到第二個人去全心全意照顧她們嗎?」

  沈侯眯了眯眼,冷冷地說:「你用曉晨威脅我?」

  程致遠苦澀地說:「不是威脅,而是請求。我們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因為你愛她,我也愛她,因為我們都欠她的,都希望她能幸福!我知道你會退讓,就如我曾經的退讓!」

  沈侯定定地盯著程致遠,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色十分難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程致遠也沉默著,帶著祈求,哀傷地看著沈侯。

  這場交鋒,程致遠好像是勝利者,但是他的臉色一點不比沈侯好看。

  躲在樹後的顏曉晨越看越好奇,恨不得立即沖過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但估計他們倆都留了心眼,不僅見面地點是臨時定的,還特意選了一個絕對不可能讓人靠近偷聽的開闊地,顏曉晨只能心急火燎地乾著急。

  沈侯突然轉身,疾步走了過來,顏曉晨嚇得趕緊貼著樹站好,沈侯越走越近,像是逐漸拉近的鏡頭,他的表情也越來越清晰,他的眼中浮動著隱隱淚光,嘴唇緊緊地抿著,那麼悲傷痛苦、絕望無助,似乎馬上就要崩潰,卻又用全部的意志克制著。

  顏曉晨覺得自己好像也被他的悲傷和絕望感染了,心臟的某個角落一抽一抽地痛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沈侯走遠了,程致遠慢慢地走了過來。也許因為四周無人,他不必再用面具偽裝自己,他的表情十分茫然,眼裡全是悲傷,步子沉重得好似再負擔不動所有的痛苦。

  顏曉晨越發奇怪了,沈侯和程致遠沒有生意往來,生活也沒有任何交集,他們倆唯一的聯繫就是她。究竟是什麼事,讓他們兩人都如此痛苦?和她有關嗎?

  顏曉晨悄悄跟在程致遠身後,遠遠看著他的背影。進公園時,被沈侯拿在手裡的檔袋,此時,卻被程致遠牢牢抓在手裡。

  出了公園,程致遠似乎忘記了天底下還有一種叫「車」的交通工具,竟然仍然在走路。顏曉晨招手叫了輛出租,以起步價回到了公司。

  顏曉晨覺得偷窺不好,不該再管這件事了,但沈侯和程致遠的悲痛表情總是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突然站了起來,急匆匆地向樓上跑,至少去看看程致遠,他的狀態很不對頭。

  走出樓梯口時,顏曉晨放慢了腳步,讓自己和往常一樣,她走到程致遠的辦公室外,辛俐笑說:「程總還沒回來。」

  顏曉晨正考慮該如何措辭,電梯叮咚一聲,有人從電梯出來了。顏曉晨立即回頭,看到程致遠走進了辦公區。

  他看到顏曉晨,笑問:「你怎麼上來了?李徵又差遣你跑腿?」

  顏曉晨盯著他,表情、眼神、微笑,沒有一絲破綻,只除了他手裡的文件袋。

  「是被他差遣著跑腿了,不過現在來找你,不是公事。我肚子餓了,包裡沒帶吃的,你辦公室裡有嗎?」顏曉晨跟著他走進辦公室,「有,你等一下。」程致遠像對待普通檔一樣,把手裡的檔袋隨手放在了桌上。他走到沙發旁,打開櫃子,拿了一罐美國產的有機杏仁和一袋全麥餅乾,放到茶几上。

  「要喝水嗎?」

  「嗯。」

  顏曉晨趁著他去倒水,東瞅瞅、西看看,走到桌子旁,好像無意地拿起文件,正要打開看,程致遠從她手裡抽走了文件袋,把水杯遞給她,「坐沙發上吃吧!」

  顏曉晨只能走到沙發邊坐下,一半假裝,一半真的,狼吞虎嚥地吃著餅乾。

  程致遠笑說:「慢點吃,小心噎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到碎紙機旁,摁了開啟按鈕。

  顏曉晨想出聲阻止,卻沒有任何理由。

  他都沒有打開檔袋,直接連著檔袋放進了碎紙機,顏曉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碎紙機一點點把檔吞噬掉。程致遠辦公室的這台碎紙機是六級保密,可以將檔碎成粉末狀,就算最耐心的間諜也沒有辦法把碎末拼湊回去。

  程致遠一直等到碎紙機停止了工作,才抬起了頭,他看到顏曉晨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不自禁地回避了她的目光,解釋說:「一些商業檔,有客戶的重要資訊,必須銷毀處理。」

  顏曉晨掩飾地低下了頭,用力吃著餅乾,心裡卻想著:你和沈侯,一個做金融,一個做衣服,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能有什麼商業機密?程致遠走到沙發邊坐下,微笑著說:「少吃點澱粉。」

  顏曉晨放下了餅乾,拿起杏仁,一顆顆慢慢地嚼著,她告訴自己,檔已經銷毀,不要再想了,程致遠對她很好,他所做的一切肯定都是為了她好,但心裡卻七上八下,有一種無處著落的茫然不安。

  程致遠也看出她的不對頭,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顏曉晨輕聲問:「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程致遠打量著她,試探地說:「簽證要兩個星期,簽證一辦下來,我們就走,可以嗎?」

  顏曉晨捧著杏仁罐子,想了一會兒說:「可以!既然決定了要走,越早越好!」

  程致遠如釋重負,放心地笑了,「曉晨,我保證,新的生活不會讓你失望。」

  顏曉晨微笑著說:「我知道,自從認識你,你從沒有讓我失望過。西方的神話中說,每個善良的人身邊都跟隨著一個他看不見的守護天使,你就像是老天派給我的守護天使,只是我看得見你。」

  程致遠的笑容僵在臉上。

  顏曉晨做了個鬼臉,問:「你幹嗎這表情?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程致遠笑了笑,低聲說:「我就算是天使,也是墮落天使。」

  有人重重敲了下辦公室的門,沒等程致遠同意,就推開了門。程致遠和顏曉晨不用看,就知道是喬羽。

  喬羽笑看了眼顏曉晨,衝程致遠說:「沒打擾到你們吧?」

  程致遠無奈地說:「有話快說!」

  「待會兒我有個重要客戶過來,你幫我壓一下場子!」

  「好!」

  喬羽打量了一眼程致遠的襯衣,指指自己筆挺的西裝和領帶,「正裝,Please!」他對顏曉晨曖昧地笑了笑,輕佻地說:「你們還有十分鐘可以為所欲為。」說完,關上了門。

  「你別理喬羽,慢慢吃。」程致遠起身,走到牆邊的衣櫃前,拉開櫃門,拿出兩套西服和兩條領帶,詢問顏曉晨的意見,「哪一套?」

  顏曉晨看了看,指指他左手上的,程致遠把右手的西服掛回了衣櫃。他提著西服,走進衛生間,準備換衣服。

  顏曉晨也吃飽了,她把杏仁和餅乾密封好,一邊放進櫃子,一邊說:「致遠,我吃飽了,下去工作了。」

  程致遠拉開了衛生間的門,一邊打領帶,一邊說:「你下次餓了,直接進來拿,不用非等我回來,我跟辛俐說過,你可以隨時進出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提起包,笑著說:「我下去了,晚上見!」

  「不要太辛苦,晚上見!」

  下班時,程致遠在辦公樓外等顏曉晨,看到她提著筆記型電腦,忙伸手接了過去,「回去還要加班?」

  「嗯,今天白天休息了一會兒。」

  程致遠知道她的脾氣,也沒再勸,只是笑著說:「考慮到你佔用了我們的家庭時間,我不會支付加班費的。」

  顏曉晨嘟了下嘴,笑著說:「我去和喬羽申請。」

  程致遠打開車門,讓顏曉晨先上了車,他關好車門,準備從另一邊上車。可顏曉晨等了一會兒,都沒看到程致遠上車。顏曉晨好奇地從窗戶張望,看到程致遠站在車門旁,她敲了敲車窗,程致遠拉開車門,坐進了車裡。

  「怎麼了?」顏曉晨往窗外看,什麼都沒看到。

  程致遠掩飾地笑了笑,說:「沒什麼,突然想到點事。」

  顏曉晨像以往一樣,程致遠不願多說的事,她也不會多問,但她立即下意識地想,沈侯,肯定是沈侯在附近!他們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回到家裡,兩人吃過晚飯,程致遠給他媽媽打了個電話,詢問顏媽媽的狀況,聽說晚飯吃得不錯,也沒有哭鬧,顏曉晨放了心。

  程致遠在會議室坐了一下午,吸了不少二手煙,覺得頭髮裡都是煙味,他看顏曉晨在看電視休息,暫時不需要他,「我上樓去洗澡,會把浴室門開著,你有事就大聲叫我。」

  顏曉晨笑嗔,「我能有什麼事?知道了!安心洗你的澡吧!」

  程致遠把一杯溫水放到顏曉晨手邊,笑著上了樓。

  顏曉晨一邊看電視,一邊忍不住地琢磨今天下午偷看到的一幕,沈侯和程致遠的表情那麼古怪,檔袋裡裝的檔肯定不是商業檔,但不管是什麼,她都不可能知道了。

  突然,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顏曉晨接了電話,原來是送快遞的,顏曉晨說在家,讓他上來。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顏曉晨打開門,快遞員把一份快遞遞給她。顏曉晨查看了一下,收件人的確是她,寄件人的姓名欄裡竟然寫著吳倩倩。

  「謝謝!」顏曉晨滿心納悶地簽收了快遞。

  吳倩倩有什麼檔需要快遞給她?顏曉晨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才拆開了快遞。

  一張對折的A4打印紙裡夾著兩張照片,打印紙上寫著幾句簡單的話,是吳倩倩的筆跡。

  曉晨:

  這兩張照片是我用手機從沈侯藏起來的檔裡偷拍的,本來我是想利用它們來報復,但沒想到你們原諒了我。我還沒查出這兩張照片的意義,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應該知道。

  對不起!

  倩倩

  顏曉晨看完後,明白了沈侯所說的釋然,被原諒的人固然是從一段不堪的記憶中解脫,原諒的人何嘗不也是一種解脫?雖然她一直認為她並不在乎吳倩倩,但這一刻她才知道,沒有人會不在乎背叛和傷害,尤其那個人還是一個屋子裡居住了四年的朋友,雖然只是三個字「對不起」,但她心裡刻意壓抑的那個疙瘩突然就解開了。倒不是說她和倩倩還能再做朋友,但至少她不會再回避去回憶她們的大學生活。

  顏曉晨放下了打印紙,去看倩倩所說的她應該知道的照片。

  用手機偷拍的照片不是很清楚,顏曉晨打開了沙發旁的燈,在燈光下細看。

  一張照片,應該是翻拍的老照片,裡面的人穿的衣服都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款式,放學的時候,周圍有很多學生。林蔭路旁停著一輛車,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坐在駕駛座上,靜靜等候著。幾個十來歲的少年,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站在車前,親親熱熱地你勾著我肩、我搭著你背,面朝鏡頭,咧著嘴笑。

  顏曉晨記得在婚禮上見過這張照片,是程致遠上初中時的同學合影,但當時沒細看,這會兒仔細看了一眼,她認出了程致遠,還有喬羽,另外四個男生就不知道是誰了。

  顏曉晨看不出這張照片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她拿起了第二張照片,一下子愣住了,竟然是鄭建國的正面大頭照。

  這張照片明顯翻拍的是證件照,鄭建國面朝鏡頭,背脊挺直,雙目平視,標準的證件照表情,照片一角還有章印的痕跡。

  顏曉晨蒙了,為什麼撞死了她爸爸的肇事司機的照片會出現在這裡?

  她能理解沈侯為什麼會有鄭建國的證件照,以沈侯的脾氣,知道所有事情後,肯定會忍不住將當年的事情翻個底朝天。鄭建國是她爸爸死亡的重要一環,沈侯有他的資料很正常,顏曉晨甚至懷疑這張證件照就是當年鄭建國的駕照照片。但是,為什麼鄭建國的照片會和程致遠的照片在一起?

  顏曉晨呆呆坐了一會兒,又拿起了第一張照片。她的視線從照片中間幾個笑得燦爛奪目的少年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一直被她忽略的照片一角上。那個像道具一般,靜靜坐在駕駛座上的男子,有一張年輕的側臉,但看仔細了,依舊能認出那是沒有發福蒼老前的鄭建國。

  轟一下,顏曉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鄭建國的照片會和程致遠的照片在一起,她手足冰涼、心亂如麻,程致遠認識鄭建國?!

  從這張老照片的時間來講,應該說絕對不僅僅是認識!

  幾乎不需要任何證據,顏曉晨就能肯定,沈侯給程致遠的檔袋裡就是這兩張照片,他肯定是發現了程致遠認識鄭建國的秘密,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沈侯居然答應了程致遠,幫他保守秘密。但是,程致遠絕對沒有想到,命運是多麼強大,被他銷毀的檔,居然以另一種方式又出現在她面前。

  為什麼程致遠要欺騙她?

  為什麼程致遠那麼害怕她知道他和鄭建國認識?

  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顏曉晨心悸恐懼,覺得像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她似乎就是一隻落入蛛網的蝴蝶,她突然覺得一刻都不能再在屋子裡逗留,提起包,一下子沖出了屋子。

  她茫然地下了樓,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社區,不停地想著程致遠為什麼要隱瞞他認識鄭建國的事實?鄭建國的確做了對不起她們家的事,但這不是古代,沒有連坐的制度,她不可能因為鄭建國是程致遠家的朋友,就連帶著遷怒程致遠。

  也許程致遠就是怕她和她媽媽遷怒,才故意隱瞞。但如果只是因為這個,為什麼沈侯會這麼神神秘秘?為什麼把這些東西交給程致遠後,他會那麼痛苦?

  要知道一切的真相,必須去問當事人!

  顏曉晨拿出手機,猶豫了一瞬,撥通了沈侯的電話。

  電話響了幾聲後,接通了,沈侯的聲音傳來,驚喜到不敢相信,聲音輕柔得唯恐驚嚇到她,「曉晨?是你嗎?」

  「我想見你!」

  「什麼時候?」

  「現在、馬上、越快越好!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立即過來!」顏曉晨說著話,就不停地招手,攔計程車。

  一輛計程車停下,顏曉晨拉開門,剛想要上車,聽到沈侯在手機裡說:「轉過身,向後看。」

  她轉過了身,看到沈侯拿著手機,就站在不遠處的霓虹燈下。寶馬雕車香滿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顏曉晨目瞪口呆,定定地看著沈侯。

  沈侯走到她身邊,給司機賠禮道歉後,幫她關上了計程車的門,讓計程車離開。

  顏曉晨終於回過神來,質問:「你剛才一直跟著我?你又去我們家社區了?」

  沈侯盯著顏曉晨的新手機,沒有回答顏曉晨的問題,反而問她:「為什麼把手機換了?」

  「不是換了,是扔了!」顏曉晨把新手機塞回包裡。

  沈侯神情一黯,「我給你發的微信你收到過嗎?」

  「沒有!」顏曉晨冷著臉說:「我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顏曉晨拿出兩張照片,遞給沈侯。

  沈侯看了一眼,臉色驟變,驚訝地問:「你、你……哪裡來的?」

  「不用你管,你只需要告訴我,程致遠和鄭建國是什麼關係?」

  沈侯沉默了一瞬,說:「鄭建國曾經是程致遠家的司機,負責接送程致遠上下學,算是程致遠小時候的半個保姆吧!程致遠高中畢業後,去了國外讀書,鄭建國又在程致遠爸爸的公司裡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他借了一些錢,就辭職了,自己開了家4S店。他和程致遠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程致遠大概怕你媽媽遷怒他,一直不敢把這事告訴你們。」

  「沈侯,你在欺騙我!肯定不只這些!」

  沈侯低垂著眼睛說:「就是這些了,不然,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顏曉晨一下子很是難過,眼淚湧到了眼眶,「我沒有去問程致遠,而是來問你,因為我以為只要我開了口,你就一定會告訴我!沒想到你和他一樣,也把我當傻瓜欺騙!我錯了!我走了!」顏曉晨轉過身,想要離開。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我從沒有想欺騙你!」

  「放開我!」顏曉晨用力掙扎,想甩開他的手,沈侯卻捨不得放開,索性兩隻手各握著她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沈侯,你放開我!放開……」

  兩人正角力,突然,顏曉晨停住了一切動作,半張著嘴,表情呆滯,似乎正在專心感受著什麼。

  沈侯嚇壞了,「小小,小小,你怎麼了?」

  顏曉晨呆呆地看著沈侯,「他、他動了!」

  「誰?什麼動了?」

  遲遲沒來的胎動,突然而來,顏曉晨又緊張,又激動,根本解釋不清楚,直接抓著沈侯的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沈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個小傢伙隔著肚皮,狠狠地給了他一腳,他驚得差點嗷一聲叫出來。「他怎麼會動?我剛剛傷到你了嗎?我們去醫院……」沈侯神情慌亂、語無倫次。

  顏曉晨看到有人比她更緊張,反倒平靜下來,「是胎動,正常的。」沈侯想起了書上的話,放心了,立即又被狂喜淹沒,「他會動了哎!他竟然會動了!」

  「都五個月了,當然會動了!不會動才不正常!之前他一直不動,我還很擔心,沒想到他一見到你……」顏曉晨的話斷在口中。

  沈侯還沒察覺,猶自沉浸在喜悅激動中,彎著身子,手搭在顏曉晨的肚子上,很認真地說:「小傢伙,來,再踢爸爸一腳!」

  肚子裡的小傢伙竟然真的很配合,又是一腳,沈侯狂喜地說:「小小,他聽到了,他聽到了……」

  顏曉晨默默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和沈侯的距離。沈侯看到她的表情,也終於意識到他們不是普通的小夫妻。事實上,他和她壓根兒不是夫妻,法律上,她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現在,他們隔著兩步的距離,卻猶如天塹,沈侯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跨越這段距離,剛才有多少激動喜悅,這會兒就有多少痛苦悲傷。

  顏曉晨手搭在肚子上,看著遠處的霓虹燈,輕聲說:「程致遠想帶我離開上海,去國外定居。」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他已經在幫我辦簽證,兩個星期後我們就會離開。」

  沈侯急切地說:「不行,絕對不行!」

  「去哪裡定居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無關!但我不想和一個藏著秘密的人朝夕相對,尤其他的秘密還和我有關,就算你現在不告訴我,我也會設法去查清楚。你不要以為你們有錢,我沒錢,就查不出來!你們不可能欺騙我一輩子!」

  「曉晨,你聽我說,不是我想欺騙你,而是……」沈侯說不下去。「而是什麼?」

  沈侯不吭聲,顏曉晨轉身就走,沈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你讓我想一下。」沈侯急速地思索著,曉晨不是傻子,事情到這一步,肯定是瞞不住了,只是或遲或早讓她知道而已,但是……

  顏曉晨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拿出手機,來電顯示是程致遠,這個曾代表著溫暖和依靠的名字,現在卻顯得陰影重重。顏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按了拒絕接聽。

  手機安靜了一瞬,又急切地響了起來,顏曉晨直接把手機關了。

  沒過一會兒,沈侯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的「程致遠」,接了電話。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牢牢地抓著顏曉晨,防止她逃跑。

  沈侯看著顏曉晨說:「我知道她不在家,因為她現在正在我眼前。」

  「……」

  「你今天下午說我運氣很不好,看來你的運氣也很不好,再精明的人都必須相信,人算不如天算!」

  「……」

  「曉晨已經看到照片了。」

  「……」

  「你想讓我告訴她真相,還是你自己來告訴她真相?」

  「……」

  沈侯掛了電話,對顏曉晨說:「去見程致遠,他會親口告訴你一切。」沈侯按了下門鈴,程致遠打開了門,他臉色晦暗、死氣沉沉,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再看不到往日的一絲從容鎮定。

  三個人沉默地走進客廳,各自坐在了沙發一邊,無意中形成了一個三角形,誰都只能坐在自己的一邊,沒有人能相伴。

  程致遠問顏曉晨:「你知道我和鄭建國認識了?」

  顏曉晨點點頭,從包裡拿出兩張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程致遠看著照片,晦暗的臉上浮起悲傷無奈的苦笑,「原來終究是誰也逃不過!」

  「逃不過什麼?」顏曉晨盯著程致遠,等待著他告訴她一切。

  程致遠深吸了口氣,從頭開始講述——故事並不複雜,鄭建國是程致遠家的司機,兼做一些跑腿打雜的工作。那時程致遠爸爸的生意蒸蒸日上,媽媽也在醫院忙得昏天黑地,顧不上家,鄭建國無形中承擔了照顧程致遠的責任,程致遠和鄭建國相處得十分好。高中畢業後,程致遠去了國外讀書,鄭建國結婚生子,家庭負擔越來越重,程致遠的爸媽出於感激,出資找關係幫鄭建國開了一家寶馬4S店,鄭建國靠著吃苦耐勞和對汽車的瞭解熱愛,將4S店經營得有聲有色,也算是發家致富了。

  而程致遠和喬羽一時玩笑成立的基金公司也做得很好,喬羽催逼程致遠回國。五年前的夏天,程致遠從國外回到他的第二故鄉省城,打算留在國內發展。他去看望亦兄亦友的鄭建國,正好鄭建國的店裡來了一輛新款寶馬SUV,鄭建國想送他一輛車,就讓他試試車。程致遠開著車,帶著鄭建國在城裡兜風,為了開得盡興,程致遠專找人少的僻靜路段,一路暢通無阻。兩人一邊體驗著車裡的各種配置、一邊笑著聊天,誰都沒有想到,一個男人為了省錢,特意住在城郊的偏僻旅館裡,他剛結完賬,正背著行李,在路邊給女兒打電話。打完電話,興奮疲憊的他,沒等紅燈車停,就橫穿馬路。當程致遠看到那個男人時,一切都晚了,就像是電影的慢鏡頭,一個人的身體像是玩具娃娃一般輕飄飄地飛起,又輕飄飄地落下。

  他們停下車,沖了出去,一邊手忙腳亂地想要替他止血,一邊打電話叫120。男人的傷勢太重,為了能及時搶救,兩人決定不等120,立即趕去醫院。程致遠的手一直在抖,根本開不了車,只能鄭建國開車,程致遠蹲在車後座前,守在男子身邊,祈求著他堅持住。

  到醫院後,因為有程致遠媽媽的關係在,醫院盡了最大的努力搶救,可是搶救無效,男人很快就死了。員警問話時,程致遠看著自己滿手滿身的血,沉浸在他剛剛殺死了一個人的驚駭中,根本無法回答。鄭建國鎮定地說是他開的車,交出了自己的駕照,把出事前後的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那是條偏僻的馬路,沒有交通錄影,只找到了幾個人證,人證所說的事發經過和鄭建國說的一模一樣。他們當時只顧著盯著撞飛的人看,沒有人留意是誰開的車,等看到程致遠和鄭建國沖過來時,同時記住的是兩張臉。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什麼,可那個時候場面很混亂,人的記憶也都是混亂的,當鄭建國肯定地說自己是司機時,沒有一個人懷疑。

  等員警錄完口供,塵埃落定後,程致遠才清醒了,質問鄭建國為什麼要欺騙員警。鄭建國說,我們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反交通規則,是對方不等紅燈車停、不走人行橫道,突然橫穿馬路,這只能算交通意外,不能算交通事故。但你沒有中國駕照,雖然你在國外已經開了很多年的車,是個老司機了,可按照中國法律,你在中國還不能開車,是無照駕駛。他們都清楚無照駕駛的罪責,程致遠沉默了,在鄭建國的安排下,他是司機的真相被掩藏了起來,甚至連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但是,他騙不了自己。他放棄了回國的計畫,逃到了國外,可是,那個男人臨死前的眼神一直糾纏著他,他看了整整三年多的心理醫生,都沒有用。終於,一個深夜,當他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後,他決定回國,去面對他的噩夢。

  在程致遠講述一切的時候,顏曉晨像是完全不認識他一樣看著他,身子一直在輕輕地顫抖。

  程致遠低聲說:「……我又一次滿身冷汗地從噩夢裡驚醒時,我決定,我必須回國去面對我的噩夢。」

  顏曉晨喃喃說:「因為你不想再做噩夢了,所以,你就讓我們做噩夢嗎?」她臉色煞白,雙眼無神,像是夢遊一般,站了起來,朝著門外走去。

  程致遠急忙站起,抓住了她的手,「曉晨……」

  顏曉晨像是觸電一般,猛地驚跳了起來,一巴掌打到了程致遠臉上,厲聲尖叫:「不要碰我!」

  程致遠哀求地叫:「曉晨!」

  顏曉晨含著淚問:「你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認識我的?」

  程致遠不敢看顏曉晨的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了個字:「是!」

  顏曉晨覺得她正在做夢,而且是最荒謬、最恐怖的噩夢,「你知道自己撞死了我爸,居然還向我求婚?你居然叫我媽『媽媽』?你知不知道,我媽寧可打死我,都不允許我收鄭建國的錢,你卻讓我嫁給你,變成了我媽的女婿?」

  程致遠臉色青白,一句話都說不出,握著顏曉晨的手,無力地鬆開了。

  「你陪著我和媽媽給我爸上過香,叫他爸爸?」顏曉晨一邊淚如雨落,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太荒謬了!太瘋狂了!

  「程致遠,你是個瘋子!你想贖罪,想自己良心好過,就逼著我和我媽做罪人!你只考慮你自己的良心,那我和我媽的良心呢?我爸如果地下有靈,看著我們把你當恩人一樣感激著,情何以堪?程致遠,你、你……居然敢娶我!」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恨不得撕了那個因為一時軟弱,答應嫁給程致遠的自己,她推搡捶打著程致遠,「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我爸死不瞑目,讓我們罪不可恕啊!如果我媽知道了,你是想活活逼死她嗎?」程致遠低垂著頭,「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能挽回什麼?我爸的命?還是我媽對你的信賴喜歡?還是我和你結婚,讓你叫了他無數聲『爸爸』的事實?程致遠,只因為你不想做噩夢了,你就要讓我們活在噩夢中嗎?我以為我這輩子最恨的人會是侯月珍,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顏曉晨沖出了門,程致遠著急地跟了幾步,卻被沈侯拉住了。兩人對視了一眼,程致遠停住了腳步,只能看著沈侯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靠著電梯壁,顏曉晨淚如泉湧,她恨自己,為什麼當年會因為一時軟弱,接受了程致遠的幫助?這個世界,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更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好,為什麼她就像是傻子一樣,從來沒有懷疑過程致遠?

  媽媽說爸爸死不瞑目,原來是真的!

  如果媽媽知道了真相,真的會活活把她逼死!

  這些年,她究竟做了什麼?難道她逼死了爸爸之後,還要再一步步逼死媽媽嗎?

  媽媽罵她是來討債的,一點沒有錯!

  顏曉晨頭抵在電梯壁上,失聲痛哭。

  沈侯看著她痛苦,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勸慰她。他用什麼立場去安慰她?他說出的任何話,都會像是刀子,再次插入她心口。

  甚至,他連伸手輕輕碰一下她都不敢,生怕再刺激到她。他只能看著她悲傷絕望地痛哭、無助孤獨地掙扎,但凡現在有一點辦法能幫到她,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做。

  在這一刻,他突然真正理解了程致遠,如果隱藏起真相,就能陪著她去熬過所有痛苦,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選擇,即使代價是自己夜夜做噩夢,日日被良心折磨。

  電梯門開了,顏曉晨搖搖晃晃地走出電梯。

  出了社區,她竟然看都不看車,就直直地往前走,似乎壓根兒沒意識到她眼前是一條馬路,沈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抓住她問:「你想去哪裡?」顏曉晨甩開他的手,招手攔計程車。她進了計程車,告訴司機去媽媽住院的醫院。

  沈侯跟著坐進了計程車的前座,想著即使她趕他走,他也得賴著一起去。顏曉晨哭著說:「求求你,不要跟著我了,我爸爸會看見的!」一下子,沈侯所有的堅定都碎成了粉末,他默默地下了計程車,看著計程車揚長而去。

  顏曉晨到了醫院,從病房門口悄悄看著媽媽,媽媽靜靜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她不敢走進病房,坐在了樓道裡。

  剛才沈侯問她「你想去哪裡」,沈侯問了句傻話,他應該問「你還能去哪裡」,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了她能去的地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媽媽的身邊。可是,她該如何面對媽媽?一個沈侯,已經把媽媽氣進了醫院,再加上一個程致遠,要逼著媽媽去地下找爸爸嗎?

  顏曉晨坐在椅子上,抱著頭,一直在默默落淚。

  沈侯站在樓道拐角處,看著她瑟縮成一團,坐在病房外。他卻連靠近都做不到,那是顏曉晨媽媽的病房,不僅顏媽媽絕不想見到他,現在的曉晨也絕不願見到他。

  十一點多了,曉晨依舊縮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離去的打算。

  今夜,不但程致遠努力給曉晨的家被打碎了,曉晨賴以生存的工作也丟掉了。在這個城市,她已經一無所有,除了病房裡,那個恨著她,想要她打掉孩子的媽媽。

  沈侯盯著她,心如刀絞。如果早知道是現在的結果,他是不是壓根兒不該去追查程致遠?

  沈侯給魏彤打電話,請她立即來醫院一趟。

  魏彤匆匆趕到醫院,驚訝地問:「我真的只是兩天沒見曉晨嗎?星期六下午去曉晨家吃晚飯,一切都很好,現在才星期一,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沈侯把一遝現金遞給魏彤,「我剛打電話用你的名字訂好了酒店,你陪曉晨去酒店休息,她之前已經熬過一個晚上,身體還沒緩過來,不能再熬了!」

  魏彤一頭霧水地問:「曉晨為什麼不能回自己家休息?程致遠呢?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程致遠不能出現,我……我也沒比他好多少!不要提程致遠,不要提我,不要讓曉晨知道是我安排的,拜託你了!」

  魏彤看看憔悴的沈侯,再看看遠處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上的曉晨,意識到事情的嚴重複雜,沒有再多問。她接過錢,說:「我知道了。曉晨要是不願去酒店,我就帶她去我的宿舍,我舍友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了,現在宿舍裡就我一個人住,除了沒有熱水洗澡,別的都挺方便。」

  「還是你想得周到,謝謝!」

  「別客氣,我走了,你臉色很難看,也趕緊休息一下。」

  沈侯看著魏彤走到顏曉晨身邊,蹲下和她說了一會兒話,把她強拖著拽起,走向電梯。

  有魏彤照顧曉晨,沈侯終於暫時松了口氣,拿出手機,給程致遠打電話,讓他也暫時放心。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1:10 AM

Chapter 20 寬恕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裡栽種荊棘。——王爾德

  學生宿舍,一大早樓道裡就傳來細碎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顏曉晨睡得很淺,立即就驚醒了。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時間,想看看還要多久上班,卻很快意識到那是程致遠施捨給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還有這個手機,也是他施捨給她的,她不應該再用了。

  嚴格來說,她辛苦存在銀行卡裡的錢也是他給的,她不應該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這一切都還給了程致遠,她拿什麼去支付媽媽的醫療費?她的衣食住行又該怎麼辦?

  如果真把程致遠施捨給她的都立即還給他,似乎一個瞬間,她就會變得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在這個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的大都市里寸步難行。原來,她已經和程致遠有了如此深切的關係,想要一刀兩斷、一清二楚,只怕必須要像哪吒一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徹底死過一次才能真正還清楚。

  想到和程致遠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遠到親密、從戒備到信任的點點滴滴,顏曉晨的眼淚又要滾下來,她曾經覺得他是她噩夢般生命中唯一的幸運,是上天賜給她的天使,可沒想到他原來真是墮落天使,會帶著人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就算是死,也要還清楚!

  顏曉晨忍著淚,決定先從還手機做起。

  她正打算打開手機,拿出SIM卡,手機響了。本來不打算接,掃了眼來電顯示,卻發現是媽媽的電話。

  用程致遠給的手機接媽媽的電話?顏曉晨痛苦地猶豫著。

  這是媽媽自住院後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最終,對媽媽的擔心超過了可憐的自尊。她含著眼淚,接通了電話,卻不敢讓媽媽聽出任何異樣,儘量讓聲音和平時一模一樣,「媽媽!」

  「你昨天沒來醫院。」媽媽的語氣雖然很冰冷生硬,卻沒有破口大駡,讓顏曉晨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中午去了,但沒敢進病房去見你。」

  「你也知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顏曉晨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敢讓媽媽聽出異樣,只能緊緊地咬著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淚。

  顏媽媽說:「你中午休息時,一個人來一趟醫院,我有話和你說。如果你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你現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動你,你要不願認我這個媽,誰都攔不住!」顏媽媽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看著手機,捂著嘴掉眼淚。

  幾分鐘前,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決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還給程致遠,但現在,她才發現,連一個手機她都沒辦法還,媽媽仍在醫院裡,她要保證讓醫院和媽媽隨時能聯繫到她。曾經,她因為媽媽,痛苦地扔掉了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現在,卻要因為媽媽,痛苦地保留另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為什麼會這樣?

  程致遠昨天晚上有沒有再做噩夢,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就活在他給的噩夢中,掙不開、逃不掉。

  顏曉晨洗漱完,就想離開。

  魏彤叫:「你還沒吃早飯!」

  顏曉晨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上班的路上會買了早點順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顏曉晨除了臉色差一點,眼睛有點浮腫,別的似乎也正常,她笑著說:「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飯,咱們好好聊聊。」顏曉晨邊關宿舍門,邊說:「好!晚上見!」

  顏曉晨走出宿舍樓,看著熙來攘往的學生,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暫時去哪裡。

  她走到大操場,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著熱火朝天鍛煉的學生們。

  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來這裡坐一會兒,她喜歡看同齡人揮汗如雨、努力拼搏的畫面,那讓她覺得她並不是唯一一個在辛苦堅持的人,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運一點,有人天生就運氣差,而她很不幸的屬於後者。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旁,顏曉晨沒有回頭看,憑著直覺說:「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嗎?」

  「人生總不能一直在辛苦奮鬥,也要偶爾偷懶休息一下。」

  一個食品袋遞到了她眼前,一杯豆漿、一個包子、一個煮雞蛋,以前她上學時的早餐標準配置,每天早上去上課時順路購買,便宜、營養、方便兼顧的組合,她吃了幾乎四年。

  顏曉晨接了過去,像上學時一樣,先把雞蛋消滅了,然後一手拿豆漿,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大學四年的一幕幕重播在眼前,她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咬著牙挨過去就能等到黎明,卻不知道那只是黑暗的序幕,在黑暗之後並不是黎明,而是更冰冷的黑暗。如果她知道堅持的結果是現在這樣,那個過去的她,還有勇氣每天堅持嗎?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顏曉晨,顏曉晨用紙巾捂住臉,壓抑地抽泣著。沈侯伸出手,猶豫了一瞬,一咬牙,用力把顏曉晨摟進了懷裡。顏曉晨掙扎了幾下,無力地伏在了他懷裡,痛苦地哭著。

  那麼多的悲傷,她的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襯衣,灼痛著他的肌膚,沈侯緊緊地摟著她,面無表情地眺望著熟悉的操場、熟悉的場景,眼中淚光隱隱。

  大學四年,他曾無數次在這裡奔跑嬉鬧,曾無數次偷偷去看坐在看臺上的顏曉晨。在朝氣蓬勃的大學校園,她獨來獨往的柔弱身影顯得很不合群。當他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縱聲大笑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坐在看臺上的女孩究竟承受著什麼。當年,他幫不了她,現在,他依舊幫不了她。

  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裡,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逼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籲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髒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感激,可你的信任和感激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

  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感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並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

  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逼他這麼做!」

  「是沒有人逼他這麼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日日夜夜做噩夢,也想陪著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著生活。」

  顏曉晨一下子抬起了頭,震驚地瞪著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

  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麼都不敢表露。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

  顏曉晨半張著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鬆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根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麼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懺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麼能一樣?」

  「那怎麼不一樣?」

  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著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

  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感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淩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淩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抽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操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裡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髮卻已經稀疏,還夾雜著不少白髮,怎麼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髮,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髮店裡,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日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想當著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於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

  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著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著,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

  媽媽一邊撫摸著虯結的傷痕,一邊微笑著說:「活著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逼著我活著!你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裡,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胡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著你一塊兒死!」

  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湧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

  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著眼淚,卻怎麼抹都抹不乾淨。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幹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妻,算什麼?我不好意思聽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顏曉晨哭著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髮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著剪頭髮,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

  媽媽含淚看著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抽煙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幹什麼,我們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著頭,「我以後都會聽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爭,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著並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爭,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精疲力竭,再抗爭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麼大學,什麼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

  顏曉晨如遭雷擊,呆呆地瞪著媽媽,身體不自禁地輕顫著。

  「我知道你想留著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係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著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著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麼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逼誰,好嗎?」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

  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遊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交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禁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胸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

  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靠在他懷裡,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夏日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流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擁抱著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麼?」

  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床,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

  按照醫生要求,她沒有吃早飯,空腹來到了醫院。

  等候做手術時,顏曉晨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蹲在牆角哭到嘔吐,卻沒有一個人管她,任由她號啕大哭。醫院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橫跨陰陽兩界,時時刻刻上演著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見。

  顏曉晨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著窗戶一直看著她,也許女人悲痛絕望的哭聲吸引了顏曉晨全部的注意,讓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樣,平靜地等候著。

  顏媽媽走到顏曉晨的床邊,順著她的視線看著那個悲痛哭泣的女人。

  顏媽媽冷漠堅硬的表情漸漸有了裂痕,眼裡淚花閃爍,整個臉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緩緩伸出一隻手,放在了顏曉晨的肩膀上。

  顏曉晨扭過頭,看到媽媽眼裡的淚花,她的眼睛裡也有了一層隱隱淚光,但她仍舊對媽媽笑了笑,拍拍媽媽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

  顏媽媽說:「等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家。」

  顏曉晨點點頭,顏媽媽坐在了病床邊的看護椅上。

  因為孩子的月份已經超過三個月,錯過了最佳的流產時間,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術,而是要做引產,醫生特意進來,對顏曉晨宣講手術最後的事項,要求她在手術潛在的危險通知單上簽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險,並自願承擔進行手術。

  「手術之後,子宮有可能出現出血的症狀,如果短時間內出血量大,會引發休克,導致生命危險。手術過程中,由於胎兒或手術器械的原因,可能導致產道損傷,甚至子宮破裂。手術過程中或手術後,發熱達38攝氏度以上,持續24小時不下降,即為感染,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顏媽媽越聽臉色越白,當醫生把通知單拿給顏曉晨,顏曉晨要簽名時,顏媽媽突然叫了聲,「曉晨!」

  顏曉晨看著媽媽,顏媽媽滿臉茫然無措,卻什麼都沒說。

  顏曉晨笑了笑說:「不用擔心,這是例行公事,就算做闌尾炎的小手術,醫院也是這樣的。」

  顏曉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通知單還給了醫生。醫生看看,一切手續齊備,轉身離開了病房,「一個小時後手術,其間不要喝水、不要飲食。」顏媽媽呆呆地看著醫生離開的方向,神經高度緊張,一直無意識地搓著手。

  一個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走到顏曉晨的病床前,顏媽媽竟然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焦灼地問:「要做手術了?」

  護士一邊戴醫用手套,一邊說:「還沒到時間,做手術前會有護士來推她去手術室。」

  顏媽媽松了口氣,期期艾艾地問:「剛才醫生說什麼子宮破裂,這手術不會影響以後懷孕吧?」

  護士瞟了顏曉晨一眼,平淡地說:「因人而異,有人恢復得很好,幾個月就又懷孕了,有人卻會終身不孕。」

  顏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顏曉晨低聲寬慰她:「媽,我身體底子好,不會有事的。」

  「唰」一聲,護士拉上了簾子,告訴顏媽媽:「您需要回避一下嗎?我要幫她進行下體清洗和消毒,為手術做準備。」

  「哦!好,我去外面!」顏媽媽面色蒼白地走出了病房,等在樓道裡。

  她像只困獸一般,焦躁地走來走去,看到護士推著昏迷的病人從她身邊經過,想起了醫生的話,「出血、昏迷、休克……」顏媽媽越發心煩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煙,走到有窗戶的地方,打開窗戶,吸起了煙。顏媽媽正靠著窗戶,一邊焦灼地抽煙,一邊掙扎地思考著,突然有人沖到了她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阿姨,曉晨呢?」

  顏媽媽回過頭,看是程致遠,聽到他的稱呼,苦澀一笑。因為脆弱和自卑,不禁表現得更加好強和自傲。她吸著煙,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在準備手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你和曉晨已經沒有關係,不用你操心!」程致遠正要說話,沈侯神情焦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身後,沈爸爸和沈媽媽也滿臉驚慌、氣喘吁吁地跑著。

  顏媽媽的臉色驟然陰沉了,她把剛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像一個準備戰鬥的角鬥士一般,雙目圓睜,瞪著沈侯的爸媽。

  沈侯跑到顏媽媽面前,哀求地說:「阿姨,求你不要這麼逼曉晨。」

  沈媽媽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流產過兩次,太清楚這中間的痛苦了!您不管多恨我們,都不應該這麼對曉晨!孩子已經會動了,我們外人不知道,可曉晨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沈爸爸也幫著求說:「您真不能這樣,就算孩子您不喜歡,可曉晨是您的親生女兒,您要顧及她啊!」

  程致遠也說:「阿姨,曉晨在一開始就考慮過您的感受,不是沒想過打掉孩子,孩子兩個多月時,她進過一次手術室,都已經上了手術臺,她卻實在狠不下心,又放棄了!她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你這樣逼她,她會一生背負著殺了自己孩子的痛苦的。」

  顏媽媽看著眼前四個人的七嘴八舌,突然悲笑了起來,「你們這樣子,好像我才是壞人,好像我才是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

  四個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沈媽媽說:「我才是罪魁禍首!」

  顏媽媽盯著眼前的女人,雖然匆匆忙忙趕來,臉色有點泛紅,眼睛也有點浮腫,可是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氣質出眾,能看出來常年養尊處優,頭髮也是最好的髮型師打理的,顯得整個人精幹中不失成熟女性的嫵媚。這個女人從頭到腳都述說著她過著很好的日子,可是她和她的女兒呢?還有她已經死掉的老公呢?

  顏媽媽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滿腔的憤怒和怨恨終於找到了一個正確的發洩口。之前,她恨曉晨,可曉晨只是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時任性會導致那樣的事!她恨司機鄭建國,可鄭建國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規,道德上也許有錯,法律上卻沒有任何過錯!

  顏媽媽對他們的恨都是虛浮的,連她自己都知道只是一種痛苦無奈的發洩。但是,這一次,她確信她的恨對了,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仗著有錢有勢,妄想奪去本該屬於他們家曉晨的機會,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就是這個女人!曉晨的爸爸才會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怨恨女兒,折磨女兒!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這些年活得生不如死,沉迷賭博,幾次想喝農藥自盡!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才會進手術室,去做那個有很多危險的手術!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顏媽媽滿腦子都好像有一個人在咆哮: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可怕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曉晨的爸爸還活著!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從他們身旁走過,最上層的不銹鋼醫用託盤裡放著剃刀、剪刀、酒精、紗布、鑷子……

  顏媽媽腦子一片迷蒙,鬼使神差地悄悄抓起了剪刀,沖著沈媽媽狠狠刺了過去——當護士拉開簾子,離開病房時,顏曉晨發現媽媽沒在病房外。她擔心地走出了病房,吃驚地看到媽媽和沈媽媽面對面地站著,想到媽媽暴躁衝動的脾氣,顏曉晨急忙走了過去。

  程致遠第一個發現了她,沈侯緊接著也發現了她,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她飛奔了過來,沈爸爸看到兒子的舉動,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兒子。他們的視線都鎖在了穿著病號服、臉色煞白的顏曉晨身上。

  顏曉晨卻看到媽媽趁著護士沒注意,悄悄拿起了剪刀。她張開嘴,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盡全力向前沖了過去,從程致遠和沈侯的中間,擦身而過。

  程致遠和沈侯堪堪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顏曉晨撞開了沈媽媽,她自己卻慢慢地彎下了腰。

  直到那時,他們都還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向前跑,想扶住搖搖晃晃的曉晨。

  電光石火的剎那,一切卻像放大的慢鏡頭,在他們的眼前,一格格分外清晰。曉晨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病號服上已經全是血,顏媽媽伸著手,驚懼地看著地上的曉晨,一把染血的剪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顏媽媽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腳下一軟,跪在了顏曉晨身邊。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扶起曉晨,卻被飛掠而到的沈侯狠狠推開了,沈侯抱著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嘴裡胡亂說著:「不怕、不怕!這是醫院,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曉晨,還是在安慰自己。

  顏曉晨痛得臉色已經白中泛青,神志卻依舊清醒,她靠在沈侯懷裡,竟然還擠了個笑出來,對護士說:「她是我媽媽,是我不小心撞上來的,只是個意外。」看護士將信將疑地暫時放棄了報警計畫,她松了口氣,又喘著氣艱難地說:「媽媽,不要再做傻事!」

  顏曉晨肚子上的血就如忘記關了的水龍頭一般流個不停,迅速漫延開來,整個下身都是刺目的血紅,顏媽媽驚恐地看著曉晨,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是不停地喃喃重複:「小小、小小……」

  沈侯的手上滿是濡濕的鮮血,他眼睛都急紅了,嘶吼著「醫生」,顏曉晨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急救室外。

  顏曉晨被一群醫生護士飛速地推進急救室,顏媽媽被擋在了門外,她看著急救室的門迅速合攏,護士讓她坐下休息,她卻一直站在門口,盯著急救室的門,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程致遠說:「阿姨,手術時間不會短,你坐下休息會兒。做手術的醫生是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們又在醫院,是第一時間搶救,曉晨一定不會有事。」

  顏媽媽在程致遠的攙扶下轉過身,她看到了沈媽媽。剛才,當所有人都心神慌亂時,是她第一個蹲下,搶過醫用紗布,按住曉晨的傷口,幫忙止血,表現得比護士還鎮靜;她喝令沈侯放開曉晨,讓曉晨平躺,喝令程致遠立即給他媽媽打電話,要院長派最好的醫生來做搶救手術。她表現得臨危不亂、鎮靜理智,可此時,她竟然站都站不穩,沈侯和沈爸爸一人一邊架著她的胳膊,她仍舊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打著哆嗦。

  顏媽媽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直勾勾地看著顏媽媽,像個啞巴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滾落。

  顏媽媽心中激蕩的怒氣本來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讓她幾乎瘋狂,但隨著那衝動的一剪刀,氣球徹底炸了。顏媽媽此刻就像爆炸過的氣球,精氣神完全癟了,她喃喃問:「曉晨為什麼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程致遠說:「也許曉晨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顏媽媽茫然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用儘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顏媽媽哭著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麼做,讓我將來怎麼去見她爸爸?」

  程致遠沉默著沒有說話,把顏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顏媽媽治心臟的藥,讓她吃藥。

  等顏媽媽吃完藥,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顏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顏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致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顏媽媽面前。

  顏媽媽嚇了一跳,想要站起,程致遠說:「阿姨,您坐著,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顏媽媽,「你確定要現在說嗎?」

  程致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著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鬆一點。」

  顏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麼?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

  程致遠跪著說:「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國內,就在省城。八月一號那天,我和鄭建國試駕一輛新車。那段路很偏僻,我又正在體驗新車的配置,沒有留意到公路邊有人,當我看到那個背著行李、提著塑膠袋橫穿馬路的男人時,踩剎車已經晚了。為了趕時間搶救,鄭大哥開著車,把被我撞傷的男人送去醫院。在路上,他一直用方言說著話,我才發現我和他還是老鄉。我蹲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陪他說話,求他堅持住,活下去。但當我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陷入昏迷,不能說話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員警來問話時,鄭大哥為了保護我,主動說是他開的車,實際開車的人是我。阿姨,是我撞死了您的丈夫、曉晨的爸爸。」

  顏媽媽半張著嘴,傻看著程致遠。也許今天的意外已經太多,程致遠的事和曉晨的意外相比,並不算什麼,顏媽媽沒有平時的暴躁激怒,只是近乎麻木呆滯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給顏媽媽重重磕頭,額頭和大理石地相撞,發出砰砰的聲音,「五年前,在省城醫院看到你和曉晨時,我就想這麼做,但我懦弱地逃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痛苦,從沒有一天忘記,我害死了一個人,讓一個家庭破裂,讓阿姨失去了丈夫,讓曉晨失去了爸爸!阿姨,對不起!」程致遠說到後來,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他額頭貼著地面,趴在了顏媽媽面前,用最謙卑的姿勢表達著愧疚、祈求著寬恕。

  沈媽媽像是如夢初醒,猛地推開了沈侯和沈爸爸,顫顫巍巍地走到顏媽媽面前,撲通一聲也跪了下去,驚得所有人都一愣。

  沈媽媽說:「我去教育局的大門口看過曉晨的爸爸。我記得,那一天,天氣暴曬,最高溫度是四十一度,教育局的領導告訴曉晨爸爸『你女兒上大學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他高興地不停謝謝領導。曉晨爸爸離開時,我裝作在教育局工作的人,送了他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其實已經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他收下了我送的飲料。我對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們工作的失誤,這幾天讓你受累了』,他笑著說『沒有關係,都是做父母的,能理解』。」

  沈媽媽滿臉淚痕,泣不成聲地說:「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從沒有忘記這一幕!我一直逃避著一切,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欺騙自己那是車禍,不是我引起的。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我的良心從來沒有放過我!事情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臉祈求你原諒,我只是必須要告訴你一切,我欠了你五年,一個完整的解釋,一個誠心的道歉!」

  沈媽媽伏下身磕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爸爸和沈侯跪在了沈媽媽的身後,隨著她一起給顏媽媽磕頭。

  顏媽媽呆呆地看著他們,喃喃問:「你送了曉晨她爸一瓶水?」

  沈媽媽沒想到顏媽媽會追問無關緊要的細節,愣了一愣,才說:「嗯,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

  「他喜歡喝茶!」顏媽媽肯定地點了點頭,又看著程致遠問:「曉晨她爸昏迷前說了什麼?」

  程致遠立即回答:「叔叔看我嚇得六神無主,反過來安慰我別害怕,說不全是我的錯,也怪他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還說……」程致遠換成了家鄉話,不自覺地模仿著顏爸爸的語氣,「我老婆心腸好、但脾氣急,她要看到我這樣,肯定要衝你發火,說不定還會動手,小夥子忍一忍,千萬別和她計較!你告訴她,讓她別遷怒小小……我女兒叫顏曉晨,很懂事,她哭的時候,你幫我安慰她一下,要她好好讀書,千萬別因為爸爸的事分心。只要她開開心心,爸爸沒有關係的,怎麼樣都沒有關係……」程致遠含著眼淚說:「後來……叔叔就昏迷了,這些話……就是他最後的遺言。」

  顏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程致遠,急切地問:「曉晨他爸普通話不好,你一直用家鄉話和他說話?一直陪著他?」

  程致遠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顏媽媽捂住臉,弓著身子,號啕大哭起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曾想像過無數次,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異鄉的街頭,她的丈夫孤身一人,究竟如何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很孤獨?是不是很恐懼?是不是很痛苦?在無數次的想像中,揣測出的畫面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絕望,她也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憤怒。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丈夫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他不是一個人冰冷孤單地死在了街頭。有人給過他一瓶飲料,對他說「對不起」;有人握著他的手,一直陪著他到醫院……

  雖然,顏媽媽心裡的悲傷痛苦一點沒有減少,她依舊在為痛失親人痛哭,但因為知道了他走得很平靜,知道了他最後做的事、最後說的話,積聚在顏媽媽心裡的不甘憤怒卻隨著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聽著顏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沈媽媽和程致遠也都痛苦地掉著眼淚,躲了五年,才知道躲不過自己的心,也永遠躲不掉痛苦。雖然他們現在跪在顏媽媽面前,卑微地祈求著她的原諒,但只有他們知道,這是五年來,他們心靈站得最直的一天。

  急救室外的一排椅子上坐滿了人,顏媽媽、沈爸爸、沈媽媽、沈侯、程致遠。因為疲憊無助,他們沒有力氣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呆滯又焦急地看著急救室門上的燈:手術中。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亡才能解放一切。」其實他更應該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平等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平等的。

  現代社會信奉:人生而平等。可實際上,這個社會,從古到今,一直有階層,人作為有血緣、有根系的種族生物,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帶著屬於自己的家族、階層。但,唯有死亡,讓一切平等。

  在死神的大門前,不管他們的出身背景、不管他們的恩怨,他們都只能平等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沒有人能走關係,躲避死神;也沒有人能藏有秘密,延緩死亡。

  一切都回歸到一個簡單又極致的問題,生或死。

  生能擁有什麼?死又會失去什麼?

  也許唯有在死神的大門前,當人類發現死亡是這麼近,死亡又是這麼平等時,人類才會平心靜氣地思考,什麼是最重要的,我們所念念不忘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顏曉晨迷迷糊糊,眼睛將睜未睜時,覺得陽光有點刺眼,她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才睜開了眼睛。從這個斜斜的角度,映入眼簾的是輸液架上掛著的兩個輸液袋,不知道陽光在哪裡折射了一下,竟然在其中一個輸液袋上出現了一道彎彎的七彩霓虹,赤橙黃綠青靛紫,色彩絢麗動人。顏曉晨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凝視著這個大自然隨手賞賜的美麗,禁不住笑了。

  「曉晨。」有人輕聲地叫她。

  她帶著微笑看向了病床邊,媽媽、沈侯的爸媽、程致遠、沈侯都在。

  她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情,笑容漸漸消失,擔憂地看著媽媽。

  媽媽眼中含著淚,卻努力朝她笑了笑,「曉晨,你覺得怎麼樣?」

  顏曉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感覺到一直以來,媽媽眼中的戾氣消失了,雖然這個笑容依舊僵硬戒備,但媽媽不再用冰冷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她輕鬆了幾分,輕輕說:「媽媽,我沒事。」

  沈媽媽突然轉身,伏在沈爸爸的肩頭無聲地啜泣著,顏媽媽也低著頭,抹著不斷湧出的淚。

  顏曉晨看了他們一會兒,意識到了什麼,說:「我想和沈侯單獨待一會兒,可以嗎?」

  沈爸爸扶著沈媽媽走出了病房。程致遠深深地看了眼顏曉晨,和顏媽媽一起也離開了病房。

  病房裡只剩下了沈侯和顏曉晨,沈侯蹲在病床前,平視著顏曉晨的眼睛。

  顏曉晨抬起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曾經悄悄藏在那裡的那個小生命已經離開了。他那麼安靜、那麼乖巧,沒有讓她孕吐,也從不打擾她,但她依舊丟失了他。

  顏曉晨對沈侯說:「對不起!」

  沈侯的眼淚唰一下落了下來,他低著頭,緊咬著牙想控制,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顏曉晨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流下,她想說點什麼,可是心痛如刀絞,整個身體都在輕顫,根本再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伸出手,放在沈侯的頭頂,想給他一點安慰,簌簌輕顫的手掌,洩露的卻全是她的悲痛。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臉埋在她的掌上,「小小,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不是你的錯……」幾日前,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雖然只是隔著肚皮的微小動作,卻帶給了他難以言喻的驚喜和憧憬,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奇妙感覺,似乎一個剎那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了。他寧願犧牲自己去保護從未謀面的他,但是,他依舊失去了他。

  顏曉晨感覺到沈侯的眼淚慢慢濡濕了她的手掌,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靜默洶湧地滑落。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7-24 11:11 AM

Chapter 21 與你同行

  朝我迎來的,日複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還有那麼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讓今夜的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席慕容

  在媽媽的堅持下,顏曉晨臥床休養了四十多天,確保身體完全康復。

  能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繫程致遠,商量離婚的事。

  程致遠似乎早做好準備,她剛一開口,他立即說文件全準備好了,只需找時間去一趟民政局。

  兩個人沉默地辦完了所有手續,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起,法律上,顏曉晨和程致遠再沒有關係。

  走出民政局,顏曉晨和程致遠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不像結婚,出門的一刻起,兩個人結為一體,會朝著同一個方向走,所以無須多問,只需攜手而行,離婚卻是將兩個結為一體的人拆成了獨立的個體,誰都不知道誰會往哪個方向走。

  顏曉晨和程致遠相對而站,尷尬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程致遠問:「將來有什麼打算?」

  隱隱中,顏曉晨一直在等他問這個問題,立即說:「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我現在無力負擔,打算先和媽媽一起回家鄉。」

  「你打算在家鄉生活一輩子嗎?」

  顏曉晨笑了,「當然不是!我打算這次回去,一邊打工賺錢,一邊複習考研。王教授,就是那個抓住我考試作弊的王教授,答應推薦我去考省城Z大的研究生。我幫魏彤做的那篇論文發表了,有我的署名。這些都對將來的面試有幫助。如果筆試順利的話,明年就能入學了。等拿到碩士學位,我會在省城找一份好工作,把媽媽接到省城一起生活。」

  程致遠釋然了,露了一點點笑意,「如果面試沒有問題,我對你的筆試有信心。」

  「如果我能考上研究生,要謝謝……」顏曉晨想起了程致遠說的永遠不要謝謝他,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要謝謝王教授。王教授告訴我,是你幫我求的情,他才求學校通融,給了我畢業證。」

  當時,顏曉晨就覺得奇怪,明明王教授應該很厭惡她了,卻在最後關頭轉變了態度。原來,程致遠一從陸勵成那裡知道消息,就趕到了學校找王教授。如今王教授肯主動提出幫她推薦去考研究生,應該也受益于當初程致遠幫她說的好話。

  程致遠淡淡一笑,沒再繼續這個敏感的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上海?」

  「就今天,媽媽應該已經去火車站了。」

  程致遠愣了一下,才緩過神來,壓抑著內心的波瀾起伏,平靜地說:「我送你過去。」

  顏曉晨想了想,笑著點點頭,「好啊!」

  兩人上了李司機的車,顏曉晨坐在熟悉的車裡,過去兩年的一幕幕猶如走馬燈般浮現在心頭。當她為了一千塊錢,在酒吧當眾約程致遠時,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們之間的恩怨,更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成為她的「前夫」。

  她悄悄看向程致遠,也許因為掩藏的秘密已經暴露于陽光下,他沒了以往的抑鬱疏離,但眉眼間依舊沒有笑意。看到他平放在膝蓋的手上仍帶著他們的結婚戒指,顏曉晨心裡一酸。

  「致遠。」

  程致遠扭過頭,像以往一樣,溫和關切地看著她,帶著一點笑意,問:「怎麼了?」

  「這個……還給你!」顏曉晨把一枚指環放進了他的手掌。

  是他送給她的婚戒!程致遠笑了笑,緩緩收攏手掌,將戒指緊緊地捏在了掌心。還記得當日他去挑選戒指的複雜心情,雖然各種情緒交雜,但在婚禮上,當他握著她的手,把指環套在她連著心臟的無名指上時,他向老天祈求的是白頭偕老、天長地久。

  顏曉晨說:「把你的戒指也摘掉吧!我媽媽都說了,她原諒你,你也要放過你自己!你告訴我的,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不要只給別人第二次機會,不給自己第二次機會!」

  程致遠摸了下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並沒有立即採納顏曉晨的建議。

  他滿不在乎地笑著調侃:「放心!就算我離過一次婚,依舊是很受歡迎的鑽石男,永不會少第二次機會。」

  顏曉晨看他雲淡風輕,心情完全沒有受影響的樣子,終於放心了。

  程致遠探身從車前座的包裡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顏曉晨,「這個……給你,我想你應該想要保留。」

  顏曉晨拉開拉鍊,發現居然是被她扔掉的舊手機。這個手機是沈侯送給她的禮物,裡面有很多她和沈侯的微信和照片,如果不是媽媽被氣進了醫院,她絕對捨不得扔掉。顏曉晨吃驚地看著手機,心裡百般滋味糾結,說不出是喜是傷,本來以為這個手機早已經隨著垃圾徹底消失,沒想到竟然被程致遠悄悄保存了下來。一直以來,他做事的準則,似乎都不是自己是否喜歡、需要,而是她是否喜歡、需要。

  顏曉晨把布袋塞進了自己的手提袋裡,低著頭說:「我之前說……你帶給我們的是噩夢,那句話我收回!能遇見你、認識你,我……和你在一起的這兩年,絕不是噩夢,而是一個美好的夢。」

  程致遠十分意外,表情悲喜莫辨,怔怔看了顏曉晨一瞬,輕聲說:「謝謝你也給了我一場美好的夢。」

  顏曉晨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才有勇氣抬頭,她微笑著說:「我們應該算是最友好的前夫前妻了!」

  程致遠這一刻卻沒有勇氣和她對視,立即轉過了頭,看著車窗外,把自己的所有心緒都藏了起來。他含笑調侃:「那是因為你沒有和我爭財產,乾脆俐落地淨身出戶了!」

  顏曉晨笑著說:「哪裡算是淨身出戶?很多賬你沒有和我算而已!」

  程致遠回過頭說:「是你不和我算!我應該謝謝你!」

  顏曉晨笑了笑,沉默著沒說話,他們之間的賬根本算不清,索性就不算了,退一步,讓對方心安。

  程致遠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和沈侯……會在一起嗎?」

  顏曉晨輕輕地搖搖頭。

  程致遠也不知道她這個搖頭是不知道會不會在一起,還是說不會在一起。無論是哪個結果,遲早都會知道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再繼續探問。

  四十多分鐘的路程,顯得很短,似乎才一會兒,就到了火車站。

  李司機停了車,程致遠和顏曉晨都有些愣怔,坐著沒有動。他們知道肯定要告別,但都沒有想到那一刻終於來了。

  顏曉晨先回過神來,輕聲說:「謝謝……李司機送我來火車站,我走了!」程致遠送顏曉晨下了車,卻沒有提出送她進火車站。他和顏曉晨都知道,顏媽媽是原諒了他,但並不代表顏媽媽願意見到他,和他寒暄話家常。這個世界,沒有人喜歡痛苦,也沒有人喜歡和代表著痛苦的人做朋友。顏曉晨看著程致遠,心裡滋味複雜,似有千言萬語在胸間湧動,卻又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能說。

  程致遠微笑著說:「我打算繼續留在上海工作。你要是到上海來玩,可以找我。我的電話號碼永不會變。」

  顏曉晨強笑著點點頭,狠下心說:「再見!」她揮揮手,轉身朝著火車站的入口走去。

  說著「再見」,但顏曉晨知道,這個再見很有可能就是永不再見。不是不掛念,也不是不關心,但再見又有何意義呢?她是他的過去,卻絕不會是他的未來,何必讓過去羈絆未來呢?

  「曉晨!」程致遠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顏曉晨立即回過了身,隔著熙攘的人潮,凝視著他。她不知道這一刻她的眼裡流露著什麼,卻知道自己的心很難過。原來不知不覺中,時光早已經把他印進了她的生命裡,想斬斷時會很痛。

  程致遠盯著她,目光深沉悠遠,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後卻只是微笑著說:「一定要幸福!」

  顏曉晨含著淚,用力點了點頭。

  程致遠笑著揮揮手,不想讓她看見他的面具破碎,只能趕在微笑消失前,決然轉身,上了車。

  程致遠無力地靠著椅背,看著車緩緩匯入車道,行駛在熙攘的車流中。他攤開手掌,凝視著兩枚婚戒,一枚在掌心,一枚在無名指上。

  已經簽署了離婚檔,已經送走了她,他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摘下婚戒的念頭。似乎只要他戴著它,固守著他的承諾,遲早有一日,中斷的一切又會繼續。

  兩枚款式一模一樣的戒指,本該在兩隻相握的手上交相輝映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知不覺,程致遠的眼眶有些發酸,他想起了婚禮上,他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許下誓言:「我程致遠,願意娶顏曉晨為妻。從今往後,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守護你。」

  主持婚禮的司儀對他擅自改了誓詞很吃驚,不停地給他打眼色。他並不是有意,也不是忘記了原本的誓詞,只是順乎了本心。大概那一刻他就預料到了,她並不屬於他,眼前的擁有和幸福只是他偷來的,所以他不敢奢求永遠,只說「無論相聚別離」;也不敢奢求相伴,只說「守護」。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奢求他能參與到她的幸福中,他只是希望能默默守護在她的幸福之外。程致遠掏出錢包,拉開拉鍊,把那枚掌心的戒指放進了錢包的夾層裡,手指縮回時,順勢把碰到的一塊硬紙拿了出來,是一個疊得整整齊齊、半舊的五塊錢。他定定地凝視了好一會兒,把五塊錢小心地塞到戒指下,拉好拉鍊,合上了錢包。

  曉晨,不傷別離,是因為我沒有想和你別離!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在這裡,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火車站。

  人潮洶湧,語聲喧嘩。

  顏曉晨和媽媽坐在候車椅上,等著回家鄉的火車進站。

  顏曉晨看著電子牌上的時間,紅色的數字不停地跳動變化著,每變化一次,生命中的一分鐘又溜走了。她和沈侯在一起的時間究竟有多少?有多少是快樂的記憶?又有多少是痛苦的記憶?到底是快樂多,還是痛苦多?

  突然,媽媽緊張地問:「你告訴沈侯我們要離開了嗎?」

  顏曉晨笑了笑說:「告訴了。」就是剛才,她發短信告訴沈侯,她和媽媽要離開上海了。

  媽媽苦澀地說:「那就好!這段日子你行動不便,我對上海又不熟,幸虧有他跑前跑後地幫忙,不告而別總不太好!」

  顏曉晨耐心地寬慰她:「放心吧,我都和他說好了。」

  媽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你和沈侯……你想清楚了?」

  顏曉晨微笑著說:「媽媽,我都已經二十四歲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麼做。」

  媽媽忙討好地說:「好,好!我不瞎操心!以後一切都聽你的!」

  顏曉晨知道媽媽的糾結不安,其實媽媽並不願和沈侯再有接觸,但顧及她,不得不刻意壓抑著自己,所以一直嘴上說著能接受沈侯,實際行動上卻總是不自禁地回避沈侯。

  沈侯一收到顏曉晨的短信,立即拼命地往火車站趕。

  他運氣極好,竟然沒有碰到堵車,紅綠燈也十分配合,一路風馳電掣,不可思議地二十多分鐘就開到了火車站。

  他顧不上罰款或者車會被拖走,隨便停了一個地方,就跳下車,沖進了火車站。

  沈侯和顏曉晨一起坐火車回過一次家,約略記得是哪個檢票口,他一邊急匆匆地往檢票口奔跑著,一邊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著曉晨的身影。已經開始檢票進站,檢票口前排著長隊,沈侯遠遠地看到了曉晨和顏媽媽,他大聲叫:「曉晨、曉晨……」

  火車站裡說話聲、廣播聲混雜在一起,十分吵鬧,她們都沒有聽到他的叫聲。還有十分鐘,火車就要出發,大家腳步迅疾,速度都很快。曉晨已經過了檢票口,急步往前走,眼看著身影就要消失在通往月臺的地下通道。

  突然,她的一件小行李掉到了地上,她不得不停下來,去撿行李,又把小行李掛在拉杆箱上。

  沈侯終於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檢票口,喜悅地發現曉晨就在不遠處,只要他大叫一聲,她就能聽到。

  「曉晨—」

  是顏媽媽的叫聲,她隨著洶湧的人潮走了好幾步,才發現女兒沒跟上來,她一邊停下等她,一邊大聲催促:「曉晨,快點!」

  沈侯張著嘴,「曉晨」兩字就在舌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像是突然被施了魔咒,變成了一座石塑,身體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曉晨——

  她彎下身子檢查了一下行李,確定行李不會掉後,一邊和媽媽說著話,一邊拖著行李,匆匆往前走。她走到了電動扶梯上,隨著扶梯慢慢地向地下沉去,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沈侯的視線裡。

  顏曉晨帶著媽媽上了火車,找到她們的座位,放好行李後,坐了下來。大概因為終於能回家了,一直緊張不安的媽媽放鬆了一點,等火車開動後,她就靠著椅背,打起了瞌睡。

  顏曉晨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車窗外面。等看到所有景物都飛速後退,顏曉晨終於肯定,她真的要離開上海了!

  她緊緊地咬著唇,一隻手無意識地摸著脖子上掛的項鍊。一根簡單的銀鏈子,上面串著兩枚大小不同的戒指,說不上多麼好看,倒還算別致,是她自己做的,用被沈侯扔掉的兩枚戒指和一根一百多塊錢的銀項鍊。

  顏曉晨看著逐漸遠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覺得命運真是莫測。五年前,她提著行李,走進了這個城市,渴望著一個新的開始;五年後,她又提著行李,離開了這個城市,渴望著一個新的開始。

  顏曉晨看向了身旁正合目而睡的媽媽,五年光陰改變了很多事,但最大的改變是:上一次,媽媽沒有和她同行;這一次,媽媽一直跟著她。

  她相信,這一次,一切真的會好起來!

  火車站裡,人潮湧動,聲音嘈雜。

  廣播裡不停地廣播著列車進站和出站的消息,沈侯清楚地聽到,開往曉晨家鄉的火車已經出站。

  檢票口早已空蕩蕩,再沒有一個人,他卻猶如被噩夢魘住,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檢票口,依舊定定地看著顏曉晨消失的方向。

  那一刻,他明明能叫住她!

  那一刻,他明明能挽留她!

  為什麼沒有開口叫她?

  為什麼任由她走出了他的視線?

  沈侯回答不了自己,只是耳畔一直迴響著曉晨最後發送給他的話:我和媽媽坐今天的火車離開上海。沒有提前告訴你,是因為不想你來送我們,我不知道該如何告別,我想你應該也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你知道我依舊愛你,我也知道你依舊愛我,但不代表兩個相愛的人就能夠在一起。生活應該是兩個能互相給予快樂幸福的人在一起,我和你卻因為太沉重的過往,已經失去了這個能力。

  我們有很多快樂的記憶,但我們也有很多痛苦的記憶。我們能放棄仇恨,但我們沒有辦法放棄悲傷,你和我都清楚,如果我們在一起,就是強迫自己、強迫我們的親人日日去面對所有的悲傷。

  我和你之間有愛情,能支撐我們忽略一切傷害,善待珍惜對方,可是,我不愛你媽媽,你也不愛我媽媽。你能像正常的女婿一樣尊敬孝順我媽媽嗎?我能像正常的兒媳一樣尊敬孝順你媽媽嗎?

  我們沒有辦法違心地回答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行。所以,就在這裡、在這一刻說再見吧!

  不要擔心我,這段時間躺在病床上,什麼都不能做,我想了很多。也許因為這個世界有白晝、也有黑夜,有冬天、也有春天,所以光明總是與黑暗交錯,寒冷總是和溫暖相隨。在這半明半暗、半冷半暖的漫漫時光中,沒有百分百的幸福,也沒有百分百的苦痛,總是既有歡笑,也有憂傷。遇見的是歡笑還是憂傷,是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的,但即使憂傷如同歡笑在太陽下的影子,總是無處不在,我也會永遠選擇面朝太陽,把陰影留在身後。遇見什麼不是我能決定的,遇見什麼的態度卻是我能決定的。

  我會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為我知道媽媽和你們都希望我過得幸福。

  你也要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為我和你的父母都希望你過得幸福。很抱歉,我不能參與你的幸福,但請記住,在你的幸福之外,有一個人永遠祝福你的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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